索立这一惊讶,不自觉地挤出一句话,“你们怎么都知道我今年多大年纪?”
“哦,年轻人,你今年也是二十四岁啊?”宋为民听见索立的问题突然紧张起来。
“是啊,您刚才不是都说我二十四岁了吗?那个大姐她也知道我多大,真是奇怪啊!”索立只是嘴上说奇怪,心里却隐隐有些害怕,他怕眼前这个老人真的是他的父亲,那样的话他一来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二来他面对刚刚才认识的罹患癌症的父亲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这样,我和故事里的那个姑娘的孩子算起来今年也是二十四岁啦。”宋为民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谁知道因为鼻孔里插着的氧气管一直在往他的鼻子里输送氧气,他这猛地一吸气,反而因为肺里的气压过大,使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那张被化疗侵害得浮肿的脸仿佛要被这强有力的咳嗽震裂一般。
索立站在一旁看见宋为民痛苦的样子,就想着要帮帮他。但是怎么帮呢,给他端杯水?递一递毛巾?还是说过去轻轻扶起他给他拍拍后背?
正在索立思考的时候,宋为民止住了咳嗽,他急喘着气补充道:
“没事的,年轻人,我没事。你不要在意这个年龄的问题,你只要听我把故事讲完就好,这本来应该是我想对那个姑娘的孩子说的,可是…”
宋为民调整了一下身体,想要从病床上坐起来,索立赶紧上去扶了一把,将枕头放在宋为民后面让他靠着。
“可是世界这么大,我又去哪找这个孩子呢?”坐起来的宋为民精神上看起来好了一些。
“你的意思是说,您和您刚才说的那个女人之间有了……孩子?”索立刚听出来这个故事的蹊跷,他原本以为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婚外恋的故事,没想到居然这个婚外恋还有了爱的结晶,而且听起来眼前这个老人的孩子应该和自己一般大。这个孩子该不会就是自己吧?不可能,老人都说了,世界这么大,去哪寻那孩子去。索立这么一想,悬着的心又放下了。
“你听我慢慢给你讲。”宋为民咽了一下口水,继续回忆着。
“当天回家以后,我老婆倒是也没问我为什么回来这么晚,那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唉,也不知道是过了几天,反正我就天天盼哪,盼着日子快点过,终于盼到了星期日。我只跟家里说星期日厂子里工会搞联谊活动,早早地起床穿上了一套整齐的‘中山装’,那个时代,社会没有现在这么富足,作为一个工人,能穿上一套‘中山装’出门,就算是很讲究了。我就这样出了门,骑上自行车直接去了那个姑娘的家里。
“我到了她家才发现,她早早地就起床在那里等着我来了。进了门以后我们寒暄了几句,她突然就一把抱住我不撒手。当时我真的一下就迷糊了,要知道在我们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多少还是有点封建的,不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大街上走道照个面如果看顺眼了都能抱一下。我就问她怎么了,她告诉我自从那天认识我了以后心里就喜欢上我了,她还说那天晚上告别以后,她就一直盼,盼着今天我能来找她。
“我又何尝不是一直想着她盼着她呢,唉,当时我也没把持住,鼓起勇气紧紧地将她也搂在了我的怀里。你知道吗?当时如果叫别人知道我抱了这个不是我老婆的女人,传到半导体配件厂工会,我是有可能因为作风问题被开除工籍的。我上有六十二岁的老父亲,下有五岁的乖女儿,如果没有了工作,叫我怎么供养一家老小?
“可是我虽然这么提醒自己过无数遍,最终还是没有能够战胜心魔。嗯,确实是心魔啊。我抱着她的时候,她又哭了,我这次没有劝她,只是让她静静地伏在我的胸前哭泣。我用手不断地抚摸着她的脑袋,我把想说的那句话用这样的方式传递给了她。我想说我是真的喜欢她的,一见钟情,天地作证。
“她哭了好一会儿了,才抬起头来用那双泪水汪汪的眼睛委屈地看着我,我用袖口帮她擦了擦泪水。之后我们又在她的房间里拥抱了好长时间,约莫有一个小时吧,她的情绪终于不那么激动了,我问她今天想要怎么过,她说想去公园玩,我就和她一起坐汽车到了天坛公园。
“我们是在公园西门下的车,一下车她就看见了卖棉花糖的,然后就像孩子似的缠着我给她买。呵呵,你知道我眼瞅着她跟我撒娇的时候心里有多高兴嘛?之后她举着棉花糖,我挽着她的手,我们就进了公园。
“我们沿着甬道一边走一边聊天,聊李谷一,聊邓丽君,这些都是当时的大歌星。我问她会不会唱歌,哪知道她冲我咧嘴一笑,就在人群之中就唱起了《乡恋》,那时候社会才刚刚开化一点儿,早几年这首歌都不叫唱,她这一唱,周围所有能听见她唱歌的游客都围了过来。她的嗓音美极了,当她唱到‘永远留在你的怀中,明天就要来临却难得和你相逢,只有风儿送去我的一片深情’的时候,所有听着的人都鼓起了掌。
“唉,那时候我真的是很木讷,我只觉得这样被人当成动物园的猴子一样围观太丢人了。我不断地拉着她的衣角,嘴里还小声对她连连说别唱了别唱了。可是她只要一唱歌,就要唱完整曲。年轻人,你知道么,现在的社会变得太好啦,要在当时,一个人走着走着路突然放声歌唱,多半会被人认为他精神上有问题,那可是不得了的歧视。
“如今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才明白她,她不光是一个外表漂亮的人,她还能用她的歌声打动所有身边的人。当时,那个场景,围观的人都在给她鼓掌叫好,我却像个傻瓜一样一直拉着她的衣角说别唱了别唱了,现在想想,我当初怎么会是个那么败兴的人?
“她唱完歌,我拉着她一个劲地拼命往人少的地方走,她问我是不是怕被熟人认出来,我却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于是她就当做是我怕碰见熟人,也老老实实地跟着我走到了一个小树林里。我这心忐忑不安,张口就问她说人家要把你当成精神病怎么办?她听完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完之后,她的脸慢慢地就红了,最后她用一种很温柔的声音问我‘宋为民,你爱我么?’
“唉,我当时就被她问傻了,原本在那个小树林里,周围没有人,我心中的确是爱她的,只可惜当时我鬼使神差地不知道想什么,可能是我想的太多了,她等的时间又太久了,没等我回答呢,她就让我也给她唱个歌。我跟她说我不会唱什么歌,她不依,说一定要唱一个。也许是被她刚才的歌声所感染,我看看四下无人,也不顾自己的破锣嗓子了,就给他唱了起来。
“我先唱了《怀念战友》谁知刚唱了一句,她就说哎呀,老掉牙的歌了,换一个。我就听她的换了一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也是刚唱了一句,她就让我别唱了,还问我你是不是从冰山上来的呀?我当时很尴尬,她可能也看出来了我不会唱什么流行歌曲,于是伸手从旁边摘下来一个树枝,我还以为她是觉得无聊了,折个树枝随便玩玩,哪知道她居然学着古兰丹姆被掳走时候对阿米尔说话的样子对我说‘宋为民,别忘了我!’紧接着把树枝递到了我的手里。
“那情那景让我一下就进入了状态,我知道,她说完这个我就要开始唱了,电影里也是这么演的。就这样,我也给她唱了歌。她就站在那个小树林里静静地听我唱完了整首歌。然后她跑过来抱住我,亲了亲我的脸。”
宋为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眉头紧锁,双眼死死凝视着前方的墙壁,仿佛又看到了当时的小树林,看到了当时的姑娘,看到了当时的爱。
索立听到这里,也不禁想起了刘雅,他有点怜悯眼前的宋为民,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婚外恋的故事。但是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最终宋为民和那个姑娘还是分开了。想到这里,索立清了清嗓子,轻声问道
“那后来呢?”
“后来呀,后来我们就牵着手从小树林里出来啦。”宋为民举起那只没插着针管的手,在眼角抹了抹,却没有抹出泪水。
“出来以后我们就像情侣那样一直牵着手,从祈年殿走到回音壁,从回音壁走到北门,又从北门折回西门。这一路上,我们两个人是越聊越投机呀,但是走到回音壁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她喜欢吃西餐,我又听工厂里的年轻学徒说过,他们恋爱时候都是去‘老莫’吃西餐,‘老莫’就是莫斯科餐厅,过去帝城年轻恋人们最爱去的地方。
“于是我就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去‘老莫’呀,她听完以后,本来高高兴兴的在对着回音壁喊话玩,却突然低下了头不言语了。我当时也恋爱过,也结过婚,孩子都五岁大了,也是有些阅历的人,我只隐隐感觉到她的不高兴很有可能源于她的前夫或者她从前的婆婆,并不是因为我。果然,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儿,她自己又高兴起来了,站在回音壁旁边非常兴奋,一边在原地踩着舞蹈的步子一边问我‘你会不会水兵舞啊?’
“那个时代交际舞刚刚流行,我们厂里搞工人联谊活动的时候,年轻人也在那跳水兵舞,那是从美国流行过来的一种舞蹈。像我们这种在流水线上苦了半辈子的人哪会跳什么交际舞,我告诉她我不会,但是看过别人跳。她顽皮地跑过来双手抓住我的上衣领子,说‘革命的好同志怎么能不会跳舞?还不赶紧拜师?师父教你!’
“呵呵呵,她就是这么一个姑娘,你说她因循守旧,但她绝对不是那种呆得发傻的女人,你说她新潮时髦,但是我小时候经历的事情她也都懂。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姑娘哪!我当时看到她说话的样子,那种急切的样子,我就笑了,然后让她拽着我的衣领到旁边的空地,我们两个就一个教一个跳地在回音壁前面扭起来了。
“我也真是笨到家了,老是踩到她的脚,每次踩到她都没埋怨我,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冲我傻笑几声,后来我实在是不落忍了,就跟她说算了吧,我们玩点别的。她估计也被我踩得郁闷了,冲我点了点头。后来我们走到北门的时候,烈日当头,可是当时还没有出正月,我们两个本来就全都没吃早点,腹中饥饿,顿时觉得哪怕是微弱的北风吹过,浑身上下也是刺骨的凉。
“她问我冷不冷,我回答她说我饿了,要不然我们去哪里吃点东西吧。她说‘好啊,不过不从北门出去,只从西门出去。’我说为什么啊,北门这么近,我们直接出去不就完了,又不用重新买门票。她坚决不从,她说她逛公园从来都是从哪个门进来,就从哪个门出去,这样才叫有始有终。我笑她木讷,劝她脑筋灵活点。但她坚决不依我从北门出去,我们只好折回西门这才出了公园。”
索立听到这里,觉得好像有什么非常相似的事情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对了,突然灵光一现,他想起了和妈妈索英某天在颐和园里的一段对话。
“妈妈,为什么不从这边的大门出去啊?”
“因为那边不叫小孩出去啊?”
“可是明明也有一个小孩子从那边出去了啊。”
“那个小孩是从这个门进来的,所以他可以从这个门出去,我们的索立呢,不是从这个门进来的,所以不能从这个门出去。”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