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宋为民故事里的姑娘居然有着和妈妈索英相似的行为?索立这样想着,内心不禁又泛起了一阵波澜。忽然间,他从宋为民的身上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为什么宋为民讲的每一句话自己都深信不疑?索立打心底里认为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二十多年来,索立心里一直希望自己的身边能够有像宋为民一样的长者,像现在这样听他说说往事,问问他究竟该怎样在这个冷漠的充满欺骗与背叛的帝城开凿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唉,她真是一个执着人呐!我们从天坛公园的西门出去以后,就在附近找了一个小吃店吃点东西,整个上午逛得累,再加上我们早上又什么都没有吃,刚一坐下她就点了一大堆的东西,什么豆汁啦,烧饼夹肉啦,驴打滚儿啦,全都要了,这些可是帝城最有名的小吃啊。
“我们坐在一个靠墙的角落里,旁边生着炉子,非常暖和,她坐在我的对面。过了一小会儿,菜全端上来了,我们就开始吃。她很奇怪,不管是烙肉饼,还是烧饼夹肉,她都把中间最好吃的肉馅挑出来,放到我面前的小碟子里面,我就问她你干嘛不吃,她说她不爱吃肉,但是后来我们相处久了,我才知道,她并不是不喜欢吃肉,她那是喜欢我,疼我。
“吃的差不多了,我提议下午去看场电影。我真羡慕你们现在的年轻情侣啊,两个人一起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我们那个时代不行,人们的生活都非常单调朴实,能想起说俩人一起去看场电影就已经非常浪漫了。她说好啊,她正好想吃爆米花。我笑她贪吃,她用筷子夹起一块炸糕就塞进了我嘴了,呵呵呵,我们那餐吃的很愉快,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吃西餐比起来,算是亲近了很多了。
“就在我们吃完要走出小吃店门的时候,她却莫名其妙地突然问了一句‘你老婆喜欢看什么电影?’我刚要走出去却一下傻在那里。我还有老婆,还有女儿,我怎么会把这个茬给忘记了呢?自从她在树林里亲完我之后,我就忘记了我是一个有家的男人,我以为我还是那个毫无负担的傻小子,遇见了我向往已久的‘施帕莉莎’,我还以为是我们在谈情说爱。我当时一下子就把头低了下去,对啊,我那天到底是发了什么神经才会和她逛完公园又一起吃饭?
“唉,我这一含糊,她马上就看出来了,她拉着我又坐回到刚才的座位上,不停地问我‘怎么啦,怎么啦?’唉,要是我知道怎么啦就好了。‘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宋为民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之后,突然间泪水再也憋不住了,争相从他那饱经沧桑的眼眶中夺出。
索立望着老泪纵横的宋为民,自己心头却莫名其妙的酸痛起来。是啊,听起这个故事,有这么美好的两个人,上天安排他们相见,可是他们见面的时候,魔鬼却把世界的时钟调得太晚太晚了。
“哎嗬嗬。”宋为民用手拭掉眼泪的同时,气短得猛喘了一下,他定了定神,强挤出一个笑容问索立:
“年轻人,你搞对象了没?”
“我?呃,还没有呢。”
“好啊,还没有好啊,男人要沉住气,不要急着建立家庭。今后碰见个贤惠的女娃,只要你看着顺眼,娶过来千万不要再去招惹世间别的女子,这样你一生就会快快乐乐,幸幸福福,不会尝到苦。就当爸爸临走前帮你少走走弯路吧。”
“爸爸?”索立现在对这个词特别敏感。
“哦,我是说我和你爸爸也差不多一个岁数,唉,糊涂啦,糊涂啦,有时候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个姑娘,还有我的儿子。如今可能是要走了,总感觉恍恍惚惚的,你别介意。”
“不会的,我不介意,您也别多想,我看您是累了,要不然先休息会儿吧,刚才也说了不少话了。”索立听到宋为民消极的话语,心里格外的不是滋味。
可是宋为民像是没听见索立说什么似的,两只手撑了一下病床,让自己的身体坐的更直一些,又接着讲起了刚才的故事。
“她问了几句我没应之后,她生气了,撅着个嘴又要哭。我当时有一种想回家的冲动,我想既然这件事情无论从道德上说还是从感情上说,都是不合适的,那么不如一走了之,赶紧回到我从前熟悉的生活上去。可是这种冲动只留了几秒,却在那个姑娘的眼泪掉下来的一瞬间全都跑没影儿了。
“她哭着求我,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能不能不想我老婆的事情,我看着她那委屈的模样,也很心疼,我说‘我和你只见了两次面,你却哭了三回,比窦娥委屈,比西施娇气,前两次不算,这次你是不是自作自受?你干嘛问她的事?’她听完也觉得自己挺没道理的,随便埋怨我了几句也就好了。我们出了小吃店,她拉着我说不去看电影了,去逛商场吧。我就同意了,我也早听说天坛西门对面有个天桥商场,挺大的,于是就跟着她去了天桥商场。
“进了商场之后,或许是因为上午逛公园的时候身体上的累,再加上中午吃饭完了这么一闹腾,精神上也累,我们俩就并肩走着,谁也不说话了,有时候她停下来看看人家卖的东西,我就也在一旁听着,等着。她走到卖毛衣线的摊位上,说是要学织毛衣,买了几卷毛衣线和一套毛衣针,买完以后冲我傻笑,我的心思却不在她的身上。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我和她的情况,等我们逛完商场出来已经是天擦黑了,我在商场门口对她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我还有家庭,而且还有孩子。这就是那天我整个下午都在考虑的事情。我不能和她这么下去,这样下去是一定会出事的,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她听完以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发了一会呆以后默默地独自坐上汽车回家了。我本来想她会有什么强烈的反应,但是没有,她就那么默默地坐车走了。我当时心里就空荡荡的,甚至有那么几个小时的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我只是沿着商场前的道路这么往前走着,一直走到帝城的所有末班车都要开进终点站了,我才走到了家里,回家后才发现我沿着帝城的二环路整整走了两圈半。
“我当天夜里回家老婆孩子都睡觉了,我也就摸黑上床睡觉了。第二天起来,我老婆只是随便问了一句昨天联谊完了是不是喝酒去了,我搪塞了一下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之后的一年里,我和她就再没见过面了,这一年里帝城的地铁环城线刚挖通,我当时像其他人一样,带着好奇的闺女就去坐个新鲜,因为以前帝城虽然也有地铁,但就只有城市西边那么一小段,坐过的人毕竟是少数啊。
“就这样我拉着闺女买好车票刚钻到地底下,就看见一辆进站的地铁列车。我这一看见列车啊,我就突然想起了那个姑娘,我们虽然只见了两次面,但是我听她说过,她从小就喜欢火车,总是幻想着哪一天能有一辆火车载着她一直开到苏联,去看看那里的人们是怎么生活的。呵呵,如今苏联都解体了,唉。
“当时小文慧才六岁,啊,文慧就是我闺女宋文慧,我怕她上车时候从站台的缝缝儿里掉下去或者卡住脚,于是就想抱起她来准备上车,可是就在我抱起她的时候,无形中撞到了身后的一个人,年轻人,你猜猜这个人是谁?不用猜了,就是我的‘施帕莉莎’!!我也奇怪天底下有没有这么巧的事情!居然在一年以后,我这里正思念她的时候,她就被我给撞了一下。
“就在我和她四只眼睛对视的短短一瞬间吧,我认出了她,我知道她也认出了我,后面等着上车的人催我赶紧上车,我说了句对不起转身抱着文慧上车了。我以为她肯定是换一节车厢或者干脆等下一辆车,反正不会和我进同一节车厢,因为那也太尴尬了,我还带着女儿。谁承想她居然随着我就进来了。
“列车开了,我们是在半途上的车所以车里满满的没有座位,我把文慧放到地上,她也从人群里挤到了我的旁边。她一上来就寒暄了几句,我一开始本想假装不认识,但是又觉得那样会不会更尴尬。于是也就和她寒暄起来。
“这一聊起来就不可收拾了。我们很投缘,那两次见面经过一年的沉淀没有让我更清楚地认识到我们之间这种关系的微妙,更确切的说,这种关系是一种不正常的关系。一年之后的再次相逢反而让我对她有了一种惺惺相惜,欲罢不能的感觉,在当时,我后悔一年前在天桥商场门前做出的决定,所以……所以自从那天开始,我和那个姑娘就一直没有断了往来,直到她有了我的骨肉……”
宋为民好像讲到这里就不愿意再讲下去了,紧紧地闭上了双目。
“那只是又碰见了,为什么会有了孩子?”索立听这个故事只讲到一半,他觉得有点意犹未尽。
“唉,年轻人,有些事你现在可能还懂不了,等你长大了,有了家庭,自然就明白了。”宋为民说到这里使劲咽了咽口水,又长舒了一口气。
“我懂,父精母血,你们没有睡在一起过,怎么可能会生出孩子呢?”索立显然是不愿意听只能讲一半的故事,他想知道后来宋为民和这个女人究竟怎么样了。
“傻小子,呵呵,你也知道啊,要是我老老实实地在我的鹏达配件厂工作,她老老实实地在她的国花化妆品厂工作,老死不相往来,怎么会有孩子?”宋为民想把问题留给索立去想,但是令他意外的是,自己居然讲着讲着故事就说走了嘴。
“国花化妆品厂?那么说,您刚才讲了半天的这个姑娘难道叫‘索英’?”索立听到妈妈的工作单位惊讶得目瞪口呆。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大事马上就会发生,弦已经绷得死紧死紧的了。
“啊?”宋为民听见索英两个字突然急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什么?你说什么?”
“我问你,你刚才讲的故事里的姑娘是不是名字叫‘索英’,就是你的‘施帕莉莎’。”索立提高了嗓音,往宋为民的病床前挪了一步。
“什么啊?我…我的…我的闺女宋文慧啊?我的儿子我也给取名字了,叫宋文秀。秀外慧中嘛。”宋为民不知道是真的恍惚了还是在装傻,他的声音忽然间就不像刚才讲故事的时候那般坚硬了,现在倒是更像一个危重病人说话时候的有气无力。
“你快说,是不是你欺负了我妈妈?”索立此刻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如果说刚才还能听听这个老人讲故事,那么现在故事落到了自己身上,心里却好像炸开了窜天雷一样惊慌失措。他从宋为民的反应里,从宋文慧、姚路明的反应里推测,他们所说的一切很有可能都是真的,自己真真正正地是眼前这个宋为民撇下了二十多年的儿子。
“唉哟,呃咳咳!”也许是说了太久的话,宋为民突然间感觉到身体剧烈地不适,仿佛有人从他身体里面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斜扭着身子对着床边剧烈地咳嗽,与此同时,病床上方挂着的各种监测他生命体征的医疗机器不约而同地蜂鸣报警。
“您怎么了?”索立被这突然响彻病房的蜂鸣警报吓到了,他收起了刚刚的急切,看着宋为民这样痛苦的样子,一时方寸大乱。“怎么了?要不要叫大夫过来?”
叫大夫?不用,这警报器都和护士台连着,护士长一看811病房报警,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病房跑来。
“哎哟,你……你明天过来我在跟你说吧…哎哟,今天我……”宋为民使出最后的力气说完这句话,就昏倒在病床上。
这时病房的门已经被值班的护士长一把推开了。护士长冲进来看了看倒在床上的宋为民劈头就问索立:
“病人有什么情况?”
索立看着护士愣在那里,他也不知道宋为民怎么了,刚才还挺有精神的样子。
护士长一看索立傻了吧唧,就甩开他去看床头的机器,跟着她后面,文慧妈,宋文慧都进来了,索立没看见姚路明还有小玲玲,倒是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斯文男子,他好像是个医生。
“血压太低了,马上送手术室!”护士长看完仪器上的数据以后冒出这样一句话,之后就奔出病房叫帮手去了。
宋文慧这时候也慌了手脚,她不知道刚才出去后,屋里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好在她对这种突发事件是有心理准备的。早在前天夜里,也就是索立做那个奇怪梦的同一时刻,宋文慧就经历了一次医院对宋为民的紧急抢救。
文慧妈倒是不怎么着急,可能是老夫老妻见怪不怪了,也可能是她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今只是静静地等着护士长叫人回来给宋为民送去手术室就算完了。
那个斯文的医生煞有介事地走到病床前,仔细读者床上方仪器的数据,并抽出在宋为民病床前嵌着的病历卡来回对照。屋里五个人除去昏厥的宋为民之外谁也不说话,只有仪器的蜂鸣声在那里凄惨地嚎叫着,那气氛让索立压抑得喘不上气来。
过了一会儿,护士长带着几个人赶来,与宋文慧和那个斯文医生一起将宋为民身上的仪器七手八脚拆除掉,推着整个病床出了屋子。原来这个病床四条腿上有小轮子,只要将侧边的扳手往上稍微一搬,就可以推着病床走了。
宋为民就这样被推去了急救室,宋文慧也跟着过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文慧妈和索立。原本就压抑的屋子里空出了病床那么大的位置以后,更空旷了,却也更加凝重了几分。文慧妈站在门口打量索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
“没事儿,你别害怕,你爸爸他不会有事的。”
“啊……他,他刚才突然就……”索立也不知道怎么说了,的确,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没有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个被推去手术室的人才是妈妈索英从没有告诉过他的亲生父亲。
此刻的索立虽然已经认同了这个事实,但是他心中仍然还有一个大大的疑问。那就是宋为民为什么一开始要将索英的名字隐瞒?而且对自己讲故事的时候也是吞吞吐吐总是刻意回避一些事情。难道因为是婚外恋就没说?婚外恋?那么眼前的这个大妈不用说就是以前妈妈的情敌了,想到这里索立顿时对文慧妈起了三分戒备心。
“没事儿,没事儿,孩子啊,你坐那边休息一会儿吧。”文慧妈指了指沙发示意他坐下。
索立也觉得站着听了这么久的故事有点累腾,但是他没有坐下去,他想了想,觉得刚才这个故事不能叫眼前的文慧妈知道,他应该也必须替宋为民保密,不管是为了宋为民,还是为了自己,或者是,为了妈妈索英。
“你爸爸啊,就是改不了抽烟的毛病,所以才……”文慧妈看看索立好像还很担心的样子,倒是想方设法开始劝他了。
“阿姨您误会了,我不是你们说的那个孩子,刚才那个…”索立指了指刚才病床的位置,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宋为民了,想了想挤出了一个“宋先生”继续说道,“那个宋先生已经知道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他的那个儿子了。”
索立只觉得这句话说起来好拗口,他希望文慧妈能够明白他的意思,谁知那文慧妈却“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道:
“傻小子,你不记得啦?你八岁那年我和你爸爸还去看过你呢!”
“啊?”索立又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