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英瞪了索立一眼,继续说道,
“你姥爷每天就这样拿着鸡蛋去换馒头给我吃,有时候没有鸡蛋就拿点豆子或者青菜去换。一来二去,跟他们家就熟悉了,后来他们家也不要你姥爷的东西了。他们家有两个孩子,老大叫高世雄,老二叫高世白。他们家这大儿子比我大四岁,这小儿子比我小三岁。起初我只认识那小的,我那会儿经常和这个叫高世白的一起玩,我们都管他叫‘小白’,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有个哥哥的,再后来我就嫁给了他哥哥高世雄。”
“哦,原来是这样啊。”索立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你娘我自小娇生惯养,家里一直宠着我,到我十八岁那年下乡劳动回来,毛主席死了,四人帮粉碎了,可我还是什么都不会,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瞅着闺女什么都不会,你姥姥挺着急的,不过你姥爷倒是够有先见之明的,他就说往后这人们都不用自己做饭不用自己洗衣服,机器就把这些事都做了,你看现在这不都应了他的话吗。
“我第一份工作也是你姥爷托人给找的,在缝纫场做衣服,那时候工作都是师父带徒弟,我那师父当时四十来岁一女的,脾气坏极了,跟我一起学徒的女孩无论哪一个都被她用针扎过,我也是因为给缝纫机上棉线时候手稍微慢了一点,半天没把这个线上上,那娘们提起旁边的一整筐线头找我脸就砸过来了,嘴里还说‘死逼丫头,笨死你!’。
“我这从小娇生惯养哪受得了这个啊!你说你扎我两下我为了学工忍了,但是你不能拿线筐往我脑袋上扣啊。我回手拿起给缝纫机上油的铁罐子照着她脑袋上就招呼下去了,我狠狠地砸了她一下就跑了,也算是替那些一起学工的姐妹们出了口气吧。亏得运动过去了,那个娘们不但是共产党员,还是个区级劳动模范,曾经和时传祥合过影的。如果要是被她给讹一下,说成是‘走资派’那可就不得了。”
“确实是这样。”索立边嚼着牛排边应着,提起“文化大革命”,索立不但听历史老师讲过,就连他们的语文老师在讲老舍的时候都长吁短叹的,这让索立印象深刻。
“哪样啊?你个小屁孩子懂个屁啊!”索英瞅着索立吃得一嘴油忍俊不禁。
“嗯,小屁孩懂屁,挺符合逻辑!”索立咧嘴一笑,他觉得这顿饭的味道好极了,不知不觉间竟然和索英打上了哈哈。
“一边呆着去!”索英笑着呵斥了一下索立,继续说道:
“完了以后我就这么回家了,你姥爷心疼我,说干脆甭让丫头上班了,到岁数说个婆家就完了,你姥姥就不同意,我不是跟你吹牛,你姥爷姥姥的思想都特别前卫,你姥姥就说这姑娘家自己没个饭碗到了人家也是处处受气,吞了牙齿往肚里咽。你看现在果然是这样,年轻小夫妻经济上都独立了,谁也不靠谁。
“可我当时哪懂啊,我不想出去再受罪,一直就跟家里瞎胡乱混,要我说是瞎猫撞上死耗子,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小白’高世白,当时就跟小女孩是的那么可爱,他也不喜欢和男生在一起踢球丢沙包,喜欢跟我们女孩玩跳皮筋,玩翻绳,玩扇贴画,玩跳房子。结果我们老是一起玩,一到吃饭的时候他妈妈就叫他回家吃饭,这样一来二去,他妈妈就看我相貌长得还不错吧,有一天就把他哥哥高世雄叫来了,让他带我和‘小白’一起去当时刚刚要改革开放最先流行起来的东来顺去吃顿涮羊肉。”
“后来是不是您和那个‘小白’的哥哥就好上了?”索立听到这里忽然间来了兴致,妈妈索英从来也没跟他讲过这些事。
“哪儿啊,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傻呵呵的就跟他们去东来顺了,我们这边吃饭,‘小白’他妈妈,也就是那个当官的高尚的老婆,这个女人叫鲁翠苗,她就央了个媒人,去找你姥爷说亲去了。你姥爷当然高兴坏了,一口就答应下来。”
“啊?为什么啊?”索立放下刀叉,挠着头好奇地问道。
“干嘛呐!别挠头发,一点吃饭的规矩都不懂!”索英看着索立挠头有点烦。
“海飞丝,没头屑。”
“掉根头发也恶心啊。”
“我才多大啊就掉头发。”
“别犟嘴了,说你就听着,你得做听话的乖儿子,吃西餐不许挠头,出声,打嗝儿,记住了吗?”
“哦,这么多规矩啊。”
“记住没有?!”
“记住了!”
“背一遍听听。吃西餐不许干嘛?”
“您干嘛啊,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当着这么多人,显得我弱智是的!”索立埋怨道。
“哼,我怎么看你智商也不高。”索英不满意地瞥了索立一眼。
“嗯,您快告诉我,我姥爷为什么答应他们啊,难道他们家有钱?”
“他们家当官的,你说会缺钱吗?”
“当时不是在‘文革’吗?又赶上连续的自然灾害,周总理都带头吃素菜,还有谁敢贪污钱粮啊?”
“你还真是没脑子的东西,他家要是出个总理他还要钱干嘛?每顿吃荤吃素又有什么不一样?古往今来能有几个人当上总理的?!”
“这……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
“行了,行了,‘莫谈国是’,你这么年青的别往这方面动脑子,妈不希望你去考虑这些事情,你首要的任务就是考虑着你将来怎么成家立业,什么贪污不贪污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跟你没任何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只要是贪污,就…”
“闭嘴!”索英赢卷起一块抹好黄油的吐司,塞到了索立半张开的嘴里,“黄油吐司,味道棒极了!”
索立还要说什么却被这卷起来的“烤面团”塞住了嘴巴,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还是作罢了。在索立心里,当官的贪污受贿就是无法开脱的原罪,不管这些钱和他有没有关系,也无论这些官员是不是出于良善的目的,或者哪怕他们根本就是出于无奈。
如今,更多的年轻人也都像索立一样在用自己的意志与人们淡漠多年的泥垢相碰撞,也许他们没有老一辈人的经验丰富,智慧很可能也不及他们,但是这些像索立一样的年轻人明白,哪怕这些贪污的钱财和自己毫不沾边,也不能放任它滋生,不是因为它有可能危及到自己,而是因为它实实在在地发生在滋润他们的土地上,他们不允许这片土地上有任何泥垢,也许总有一天,但恰恰也许就是今天,他们要拿起清洁剂去清除那些肮脏的不公平,洗净他们引以为傲的祖国大地,美化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后来我们挺顺利地就结婚了。”索英低下头动了动勺子,捞起一勺子汤,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儿子啊,你也这么大了,有些事情,妈也可以跟你说说了。”
“啊?”索立刚咽下那团抹上黄油的“烤面团”,他不知道索英想对他说什么,只好又“嗯”了一声。
“我二十岁那年和‘小白’他哥结婚以后,一开始日子过得非常好,他们家什么都挺照顾我的,做饭不用我做,洗衣服不用我洗,我和‘小白’他哥夫妻俩感情也非常的好,可是过了一年情况就完全变了,我们没有……”索英说到这把那勺子里的汤一口咽下去,一双空洞的眼睛对着空勺子发呆。
“没有什么啊?”索立听得个莫名其妙,他刚想挠头,手抬一半又放下去了。
“没有孩子,我们那个了,却没有孩子。”索英看着索立,她想知道索立听明白没有。
“哦。”索立意味深长的应了一下,他明白妈妈索英说的是虽然和这个叫高世雄的人有了同床的生活,可妈妈却没有怀孕。“那后来呢?”
“后来那个鲁翠苗,就是我的婆婆,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家什么脏活都让我去干,洗菜,洗衣服,扫地,拖地,反正除了做饭不用我做,剩下什么活儿都得是我去干。而且这个鲁翠苗经常在我干活儿的时候阴阳怪气地骂我,比如什么‘不下猫你也给我下俩耗子’之类的话。”
“啊?她这是‘神马’意思啊!?”索立听得义愤填膺,连发音都走调了。
“什么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就说我有病,不能生育呗!”索英的嘴角开始微微颤抖,时隔多年,当那种委屈再次被唤醒时候,她的心情仍然不能淡然。
“放她娘的大狗屁!我!”索立冲索英指了指自己,他一着急竟然不知道下面的话该怎么说,是说“难道我是从石头子蹦出来的”好呢,还是说“我是您生的!”好呢,再一过脑子好像都不好,只好单独甩出个“我”字。
“嗯,乖儿子,你是娘亲生的,娘怀你时候可吃了不少苦啊!”索英伸出手去欠着身子摸了摸索立的头。
“真可气,后来怎么样了?”索立气得压根痒痒,顿时想用牙齿咀嚼东西,他用叉子叉起了一大块牛排,使劲嚼起来。
“后来就是变本加厉,有时候我在院子里洗衣服,这个鲁翠苗走过来随便找个茬就踹翻了洗衣服的大盆,让我重新洗。我公公虽然不像这个鲁翠苗一样直接挑我毛病,但我知道他也恨我,他几次找你姥爷说这件事,你姥爷也挺着急,后来你姥爷让你姥姥带着我去医院检查,可是每次检查回来,结果都是没问题,但是我公公和那鲁翠苗就让再去其他的医院检查,说是一定有问题,这时候我嫁进他们家已经有三年了。”
“明明就是那男的有病!”索立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说出这句话了,他一等索英停顿,马上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对,你说的没错。可是你哪里知道,当时人有多封建,当时人们认为只要男的不是宫里的太监,那东西没被剡过,不生孩子就是女方的问题。当时整条街的所有人都认为是我有病,生不了。”
“天哪,整条街都知道?不用问,那一定是鲁翠苗婆婆嘴,四处瞎说,连家丑不可外扬都不懂,真是傻逼。”索立嚼着牛排愤愤道。
“呵呵,你太年轻了,这事哪用得着她鲁翠苗四处传说啊。你家儿子结婚三年,你家没个动静儿,意思就是你家没添个宝贝,人家难道就不会四处传说了?更何况他家是当官的,现在我往回想,反倒是街上人们议论纷纷逼的这个鲁翠苗歇斯底里,这么想想倒是也能理解她了。
“我就在他们家一直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有这么一天中午,那个鲁翠苗心血来潮,突然要我做一回饭,当然指桑骂槐地说了半天‘占窝抢粟不下蛋’之类的,我哪会做饭啊,但是当时我真的是不敢顶撞她,只好硬着头皮炒了一盘青菜,具体什么菜我忘了,炒完端上来以后,她夹起一筷子放嘴里,当时她还嚼了嚼,然后吐出来一把就拽在我脸上…”
索英讲到这里,鼻子一酸,泪水突然滚滚直下,那些年的那些事,虽然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但是当记忆的钥匙打开了遥远的大门,许多那时那刻的感受却像洪水决堤那样倾泻出来。
“啊…这…您…”索立眼见索英突然掉了眼泪,自己的情绪也一下子乱了,他不知道是该安慰安慰母亲还是去咒骂几句那个鲁翠苗,不管怎样做,在如此恸哭的母亲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因为索立并不能通过索英简单的描述知道那些年妈妈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他只是隐隐觉得那种生活对于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来说更像是地狱。
索立忽然想起了昨天宋为民讲的故事,宋为民也是在这间餐馆,目睹了索英因为同样的往事而落泪,他也猜到了后来鲁翠苗的作为,于是小声问索英:
“是不是最后这个鲁翠苗把您给…?”??就在索英不知道要怎么办的时候,就感觉到天空突然特别特别的光亮起来,按理说现在这个时候不是快天黑了吗?
怎么会有着这样的情况呢,但是他们一行人一点也没有害怕,而且还是一脸期待,好像真的很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特别的事情来。
而就在这一刻,好像也是真的有特别的事情发生了,那一道强光,将他们三个人一起带走了,而且一在一道强光下,他们三个人陆续去了另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