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立拨通了姚路明名片上的电话。
“您好。”电话那头传来了姚路明的声音。
“姚大哥,我是索立,我想问问……”索立停了一下,他不知道下面的话怎么说。
“哦,弟弟啊,你在哪儿呢?”
“在…在医院门口啊。”
“是这样,弟弟,你做个心理准备,爸爸可能不行了。”姚路明说话的声音很平静,而且电话那头很安静,显然姚路明不在什么嘈杂的地方。
“那…昨天是不是…”
“嗯,昨天晚上七点走的,弟弟你在医院门口等会儿,一会儿我就到,等我到了再给你说。”
“哦,不必了,我…”
索立还没说完,姚路明就挂上了电话。索英急忙问道:
“怎么样了?他女婿怎么说?”
“人确实没了,昨天晚上的事。”索立将电话装回口袋里,转身望着索英,那表情像是在问索英如今该怎么办。
“没了就走吧,跟这呆着干嘛啊!”索英看着儿子索立一脸的不知所措,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今年他都二十四岁了,遇事还是喜欢让自己拿主意,这么懦弱无能的孩子该怎么在社会立足啊!想到这里,她用没有提着水果篮子的右手狠狠滴推了索立一下,转身背对着医院大门迈开了急促而又沉重的步伐。
索立被推了一个大趔趄,路人纷纷像他投来好奇的目光,大家不明白这个小伙子为什么被一个老太婆如此用力地推了一把。索立也不知道是羞赧于路人的围观还是气愤于索英的推搡,脸上是一阵红接着一阵白。他轻轻抖了抖羽绒服,远远地跟着索英朝地铁站走去。
索英在前面走了一会儿,回头看看索立还跟着呢,又继续朝前走。索立只在后面远远地看着索英,她一手提着水果篮子,另一只手不停地举到眼睛前揉揉又放下,她那一头烫染过的黑发勉强掩盖住了时间流逝带来的衰老,却掩盖不住岁月轮回画下的沧桑,藏在花布棉衣和灰布棉裤中的她已然染目了半个世纪的尘嚣,一双黑色矮梆皮鞋前后交错,踏地有声,仿佛像钟摆一样在算计着她魂魄远去所剩下的时光。
索英走过了地铁站的入口,但是她没有进去,仍旧迈着仓惶的步子朝前走,索立不知道她想去什么地方,他想紧走几步追上去问问,可是那一刹那,他忽然觉得在漭漭人海中索英的背影恍惚间如大海中的孤帆一样单伶,想来曾经那个一直犹如高山般坚韧似烈火般直爽的母亲,如今也是老境颓唐不堪。
很久以前索立就经常这样在母亲后面像天鹅印随一样追随着索英,依靠着索英,模仿着索英,同时享受着索英带给他的各种庇护——衣服、食物、教导和关怀。可是如今望着索英那苍老的背影使得索立忽然间潸然泪下,他悔恨自己刚才的畏畏缩缩惹得索英生一肚子气,他不知道像这样跟在妈妈后面拥有的那种无与伦比的安全感还能持续多少年,二十四岁的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是那么的弱小,甚至不如襁褓中的婴儿坚强,而这一切恰恰又是与他成长中缺失的父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娘俩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就这样走了约莫二十分钟,索英逐渐放慢了脚步等着索立追上来。果然没过多久,索立就追上了她。
“娘,我们去哪儿啊?”索立理了理压抑的心情,装出一种天真的笑容问道。
“未必不是件好事。”索英看看索立,自言自语了一句。
“什么意思?您是说宋为民的事吗?”
“先别说这个了,妈走累了,咱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儿子,你饿不饿?”索英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儿也没个歇脚的地方啊。”
索立掏出手机看看表,才十点刚过,自己虽然没吃早饭,可是一点儿也不饿。
“不饿啊,您是不是饿了?”
索英没有回答索立,出乎索立的意料,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索英简短地招呼了一下索立,自己就钻进了出租车前座。
索立被这突然的举动搞得有点发蒙,他满腹狐疑地也钻进了出租车的后座。
“您去哪儿?”出租车司机是个四十出头的大叔,掏出一副灿烂的笑容询问着索英。
“绿竹路,马克大叔西餐厅!”索英利索地答道。
“啊?绿竹路?是不是城西区的绿竹路?”
“对,马克大叔西餐厅!”
“您说的那餐厅我可没听说过,我送您到绿竹路,然后您瞅着点儿,您说到哪儿停我就在哪儿停,好吧?”出租车司机耐心地解释着。
“那么大的西餐厅没听说过?行行行,到绿竹路我告诉你怎么走!”索英半开玩笑地讥讽了出租车司机一句,随后自己也笑了。
“呵呵呵,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个餐厅。”出租车司机也笑了,“没事儿,一会等个红灯的时候我查查。”
“不用查地图,到了绿竹路我就认识。”索英说着,把手里的水果篮递给后排的索立,索立立刻明白了索英的意思,接过了这个水果篮子,索立看了看这个篮子,真精致,里面的水果也真是好看,有葡萄,有香蕉,有苹果,有泥猴桃,唯独没有常见的梨,哈哈,应该就是没有梨,否则借着谐音不就真的成了‘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了’,只叹那宋为民走的太匆忙,谁又会看到索英这一片用心良苦哇。
“哎哟,还真不是地图!”出祖车司机敲了敲车前面的GPS卫星,露出一脸的自豪,“现在都高科技啦!”
于是索英和出租车司机借着GPS卫星导航终端的话题攀谈起来,索立在后面只暗暗称颂索英,居然这么快就能和一个陌生人聊得这么开心,这一点他索立虽然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却是一丁点都没学来。
出租车载着索英和索立顺利地来到了当年宋为民和索英第一次一起吃饭的地方——马克大叔西餐厅,当索立看见这家店的招牌的时候,才想起昨天宋为民讲的故事,也明白了索英为什么要带他来这个地方。二十多年过去了,虽然这家餐厅还在营业,但是和周围逐渐耸立起来的各种高楼大厦放在一起看来,这家餐厅的确称不上大。索英索立一前一后走进了这家‘马克大叔’西餐厅。
一进门,就有服务员热情招呼,但是当服务员看到索立手里拎着的水果篮子时候,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店里的人还是很多的,但是几乎没有什么有身份的人,也没有几个年轻人,许多退休的老两口为了吃点面包沙拉这种过去很难有机会吃到的东西,都愿意来这家店用餐。当下索英母子二人找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而这个位子的旁边就是当年宋为民索英吃过饭的地方,那里坐着一对头发白透了的夫妻。
服务员拿来两份菜单递给索立和索英,这当然是相当不专业,但是面对吃惯了中餐馆的帝城老百姓们,因地制宜,这种点菜方式显然要比服务员直接询问更有效率。
索立拿着菜单可就犯难了,他连吐司是啥都不知道,这要他怎么点啊,况且他再一看价格,好贵啊,牛排要75元一份,顿时索立就觉得肚子里饱饱的。索英很快点完了自己要的,她看看索立一脸的茫然,便拿过索立的菜单帮索立也点了一些吃的,这可帮了索立大忙,服务员殷勤接待完后,还是询问了一下是否需要喝酒,索英看看索立,索立摇摇头,他从来不喜欢喝酒,尤其是红酒,虽然之前也喝过几次,但是他受不了那种咽下去后嗓子皱巴巴的感觉,是红酒里独有的单宁带来的感觉。
这个点餐的服务员刚走,又来个服务员将刀叉和餐碟还有餐巾送了过来,索立看着这个阵势当真头晕,他以前也听说过吃西餐,好像小时候也吃过,印象里好像非常麻烦的,不如拉面来的直接爽快。他学着索英的样子将餐巾塞到领子里,另一块放在腿上,他真不明白为啥西方人还要在腿上铺块布,难道他们吃东西总爱掉的满处都是吗?
“儿子,我怎么看你一脸的发愁啊?”索英脱下外面的棉衣,放在了椅子靠背上,顺手从棉衣内的口袋里翻出了钱包放进裤兜里,“别发愁,你这么年轻,有什么可愁的?”
“啊?我?没没,没有。我发什么愁呢?”索立一边摆弄亮闪闪的不锈钢刀叉一边若无其事的回答着。
“唉,你要是早一天跟妈说了,妈跟着你去看看他就好了。”索英说完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好像说的挺没道理的,于是跟着补充道“可是早一天你也不知道呢啊!”
索立默不作声,继续低头玩着叉子。
“你也别太难受,他虽然是你亲生的爸爸,可是他从来也没养过你,你应该对他没什么感情。”索英长吁一声,接着说道,“如今他走就走了,你别因为这件事……”
索英说道一半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瞅着索立希望儿子能明白。
“没有,没有,对了,妈妈,您和他第一次吃饭是不是就在这里啊?”索立突然想起这个茬来了,昨天宋为民给他讲过这件事的。
“你怎么知道的?虽然你小时候我带你来过这儿一次,但是我什么都没跟你说过啊!”索英满脸的诧异。
“他跟我说的,他还说吃完饭他送您回家的。”
“他怎么跟你说的?他都跟你说什么了?”索英突然间警觉起来,显然她并不希望儿子知道曾经的事情。
“唉~~~”索立也长吁一声,“本来他还说今天叫我过去继续跟我说说以前的事情,没想到啊。”
“你快跟我说说他昨天都跟你说过什么了?”索英很着急。
索立当下就把昨天宋为民讲过的他和索英之间从相见到相识的种种又简单给索英叙述了一遍。
“这个老不死的!竟在那胡说八道!”索英听完后愤愤地说道,“哪儿是那么回事啊!儿啊,你可千万别听他胡说。”
“啊?”索立愣住了,他仔细想想昨天宋为民讲故事时候的神情,不像是隐瞒了什么啊。
这时候,服务员推着一个小车过来上菜,有牛排,有沙拉,有吐司,有南瓜馅饼,还有一碗叫不出名字的汤,然后服务员将盛着黄油各种酱的花瓣形容器也摆到了桌子上,随即转身走了。索英一边不停地叨叨着“胡说”“瞎编”“杜撰”一边招呼着索立:
“儿子,吃!”
索立挠挠头,他努力想着左手和右手分别都应该拿什么餐具。终于,他左手拿起了勺子,右手拿起了刀子,将最不习惯用的叉子丢在了一旁。
“儿啊,以前你小时候,有些事情妈不好跟你讲太清楚,你又老问我,于是给你随便瞎编了一个爸爸,你不恨妈吧?”索英熟练地用叉子叉起一坨沙拉,聚到嘴边又放了下去。
“怎么会!您说哪里话,这个沙拉还挺好吃的!”索立是用餐刀划了一些沙拉在勺子里,然后才送进嘴里的。
“如今你也这么大了,比妈妈都高那么多,什么事情也可以实话实说了,你不要听你爸爸胡说,事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哦?那是怎么回事?”
“唉,一言难尽,要说这件事,妈就得从妈小时候给你讲起。”索英在一片吐司上抹了抹苹果酱,几口吃下去以后就开始了她对人生的回忆。
“妈小时候,你姥姥姥爷可娇惯我了。我记得那时候的人都穷,能吃上东西已经很不错了,大家每天就吃棒子面的窝窝头,挖点荠菜腌了当咸菜那么就着吃。可是我小时候几乎没有吃过棒子面的窝头,你可以问问妈妈这个年纪的人,谁不是啃着窝头咸菜过来的,没有!当然除了当官的家里,再苦也苦不到他们。我记得清楚,小时候只要是棒子面的窝头我就不吃,一吃我就哭,因为那种面和现在的玉米面不一样,咽下去的时候嗓子就跟被刀割一样难受。
“当时我两天没吃东西,你姥姥想了各种办法,熬成棒子面粥我也不吃,最后就是放在平底锅上做成锅贴我都不吃,她急的直央我‘傻丫头,你吃点罢,当妈求你了’,唉,我一直记得,这时候你姥爷气哼哼的甩门出去了,我当时饿的都没劲儿哭了。要我说你姥爷这个人就是特别有办法,没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手里捧了一捧白面,那制服衣服里也是满满一兜白面,他先是把手里的白面摊在案板上,然后就从兜里往外掏面,最后他把整个衣服脱下翻过来仔细择了一遍,一点儿面渣都没浪费,接下来他就开始和面,亲手给我煮了一碗鸡蛋面。
“我到今天也还记得那碗鸡蛋面的味儿,真的是天下最美的美食。”
“那我姥爷是从哪弄的白面呢?”索立心里也觉得姥爷真是个有办法的人,可惜在他生下来之前姥爷就已经过世,索立未曾见过姥爷。
“你还记得你姥姥家吗?出了你姥姥家的院子,向左转过一个奥士凯商店,不是有一个大的四合院吗?还记得吗?”
“记得啊。“
“你姥爷就是去那家管人要的,那家以前住的是铁路的一个大官,叫高尚,现在不是你们年轻人都会查网络了吗,你去查查这个人,网上肯定有他的名字,当时他是一个副厅局级的干部,主管铁路后勤的,家里有的是白面吃。你姥爷原本也不认识人家,但是居然就去求人家了,那个叫高尚的人挺不错的,知道我的事情以后就说‘女娃要是吃不了窝头,你就来我家取馒头给她吃罢’,你姥爷这叫一个感激,他也不白吃人家的,用鸡蛋换,一来二去两家关系就熟了,后来我就嫁到了这个叫高尚的人他们家。”
“啊???”索立听到这里惊得目瞪口呆,“您嫁给了……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