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你,我就有很特殊的感觉。”陆苇说:“我在心里曾对自己说:“这就是了,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女孩子。”
“知道。我对你的最初观感是什么吗?”
“是什么?”
“你好像不太友善,又有点高傲。”
“真的?”陆苇笑了起来,“那你太冤枉我了,我是这种人吗?
“还有,你有点怪,好像不属于这个社会似的。其实,怡园均人都有些特殊。可能是那种气氛带给人的感觉吧!现在,我不仅欣赏那份气氛,而且极喜爱那份气氛,那种原始的、纯真的味道。”
“你的话很有道理,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留在怡园的理由。”
“李厂长说你的外文很好,你是不是在着手翻译一本书?”
“是的,那是一本有关社去问题的书。我想把西方的新观念介绍到国内来。”
“这是件有意义的事。”
“我却担心翻译好了后,没有出版社肯出版它。”
“为什么?”
“大部分的出版社都是以生意眼着手的,这种书不够通俗,他们宁愿出版一些引人入胜而毫无滦度的言情小说。要不就是名学者、名拽授编译这类书刊,也可以有出路,可以卖给学生或研究生。”
“总会有办法的,你不要反心,也不要放弃在这方面的努力。”宜芬鼓励的说。
“我不会放弃的,至少我的生活无忧。宜芬,有你的鼓励。以后我会更有勇气去做些我该做的事。”
“对了,陆苇,告诉我,你刚才都在想些什么?你那样子就像木雕泥塑似的!”
“想冢,想一些旧事。”
“你还记得你老家的样子?”
“嗯,有时是模糊的,有时清晰得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似的。宜芬,我们到那块大石头上去坐,让我慢慢说给你听,她们手拉着手,跳过好几块石头,来到那块大平石上。然后面海坐着,海风吹乱了宜芬的头发,她索性用丝巾扎住。下巴抵在自己的膝盖上,认真的听陆苇讲那段往事,就像一个小女孩在听大人讲故事似的。
“你们在香港他住多久?”宜芬听完了后问。
“很短的一段时间。我记得我和阿根他们住在一间小旅社里,旅社正对着港湾,每天都有进进出出,阿根嫂不在房里时,我就把睑贴在玻璃窗上,希望有奇迹出现,爸爸妈妈会突然的出现在我眼前。从父亲在广州码头落海后,我就不停的做恶梦,同时,我对阿根嫂突然怀有畏惧感,我怕见她那张脸,我怕见她那双眼睛。我越怕她,她就越恨我。”
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陆苇穿了一件汗衫,一条旧的卡其裤,小心冀翼的走到阿根面前,阿根歪坐在一张沙发里,嘴里含着一根烟,眼睛望着天花板发愣。陆苇喊了两声,他才不耐烦的问:
“什么事?”
“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很重要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
“我想继续升学。”
“升学?”阿根坐正了点。眼睛瞪得像铜铃般大,“你怎么想到要升学的?”
“我喜欢念书。”
“哦!”阿根大声笑了起来,“你去跟她商量,这个家可是由她做主的喔不过,你运气不好,她才刚放倒了一笔帐,脾气坏透了,昨晚上她还对我说要送你去做工的呢!”
“做工?一陆苇摇着头,眼眶里已盛满了泪水,无限委屈的说:“我不要去做工。我想要念书。”
“你和她商量去。”阿根挥了挥手。
“可是,我——我怕她,我怕跟她说话,我求你替我说——”陆苇哀求着。
“看,是她回来了,你去跟她说吧!”阿根转过脸,重新换了根烟,点燃,猛吸起来。
这时阿根嫂已经走进来了,一脸寒霜,见了阿根就嚷:
“死鬼,都是你这个死鬼,除了吃喝外屁事都办不了。害得我上个月才放倒了一笔帐,这个月又倒了一笔,现在,我们可是穷光蛋了。
“又倒了一笔?”阿根惊异的问:“这怎么能怪我?是你自己要去放高利贷的嘛!你想想看,天下那有那么便宜的事?你贪人家的利息,人家可把你的本都吃掉了罗!好吧!以后穷就大家一起穷吧!反正这些钱不是我们自己的——”
“什么?你说什么?”阿根嫂横眉竖目。一把抓住丈夫的肩,气咻咻的说:“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这些年是谁在撑持这个家?还要养那个小杂种一一”
小杂种?陆苇站庄一边。他想不到阿根嫂竟会说出这样粗俗的话来。她不但侮辱了他,也侮辱了他的家族。他咬紧了牙齿,一动不动的看着阿根嫂,多年的委屈,多年的怨恨,似乎都在那一刻间爆发出来。
阿根嫂不甘示弱的瞪视着陆苇。这孩子反常的倔强令她惊异,更令她生气。她恨恨的说:“听到没有?从今以后我们穷了,你不再是大少爷了一一”
“我从来没当过大少爷,自从我父母死后我就不是了。”陆苇鼓足勇气,嘴唇颤抖的说:“但是你也不应当骂我是一是小杂种,因为我不是,我不是啊!”
“什么?你翅膀还没长硬就想造反了不成?”阿根嫂一个箭步上前,像老鹰提小鸡似的抓住陆苇瘦伶伶的胳臂,一个劲的吼着:“小杂种,小杂种。怎么样?你就是小杂种——”
陆苇无力反抗,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他尽量使自己不哭出声来,眼泪却像决了堤的河水流个不停,他用求助的眼光看着阿根。阿根抽完最后一根烟,拍拍屁股,溜了出去。经验使他学聪明了,在这种情况之下,走为上策。
“唷!你怎么不说话了?”阿根嫂一回头,就见丈夫不见了,在外生气,只好拿陆苇当出气筒,“你不说话,我倒有些话要说给你听。”
陆苇惊恐的看着阿根嫂,那张原本不美丽的脸因为愤怒而显得更加丑陋了,陆苇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京一起穷吧!反正这些钱不是我们自己的。”
“什么?你说什么?”阿根嫂横眉竖目,一把抓住丈夫的肩,气咻咻的说:“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这些年是谁在撑持这个家,还要养那个小杂种。”
陆苇惊恐的望着阿根嫂,那张原来不美的脸因过分的愤怒而显得更为丑恶了。陆苇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你听着,小杂种,从明天起你就得去做工赚钱,我又没右金山或银矿的,怎能养活你一辈子?否则——”阿根嫂拉下脸说。
“不,不要,不要送我去做工。”陆苇抬起了头。可怜兮兮的说:“我要念书,我要继续念书,等我念完了书,我会赚钱养活你们的——”
“呸!”阿根嫂往地上吐了唾液,“我等不及了,反正去不去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要去的话,明天早上我陪你去上工,工头老陈我认得,我的心也是肉做的,我会关照他特别照顾你。如果你不去的话?嘿嘿!这里不再有你吃饭睡觉的地方了。到时候可别怪怨我心狼手辣啊!”
陆苇愣在那儿,脑中轰轰的响着,他听不清楚阿根嫂究竟说了什么?好像是要他去做工,否则就不给他饭吃,不给他地方睡觉。他曾尝过饥饿的味道:有次他不小心打破了阿根嫂新买的大瓷碗,阿根嫂用香烟头烫他的手,辽罚他洗刷门窗,两餐不给他饭吃。他蹲在墙角,饿得四肢发软,头昏眼花,不住的吞着口水,他以为自己会饿死,闭上眼睛泪水汩汩的流出来。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慈爱的母亲、高大的父亲,含笑站在他面前。他激动的站起来,朝爸妈怀中扑去,那里有爸妈的踪影?他感到额头刺痛,有鲜血往下流,原来他扑在一棵老镕树上。
“但是,我绝对不能放弃学业。”陆苇听见自己内心里的那个声音在说:“即使挨饿也不在乎。”
像一道电光闪过,他突然想到“逃亡”两个字;是的,逃亡。逃离这个没有温暖没有亲情的地方。他可以半工半读的完成学业,不用再挨阿根嫂的打,不用再看她阴晴无定的脸色。他在故事书上看过不少关于逃亡的故事。那些孩子比他还小,也是无父无母的,受尽主人或后母的虐待而走上逃亡之路。当然,在逃亡途中是要吃许多苦的,但比起受人贱视,受人虐待的苦来,那些苦还是可以忍受的。
这洋决定后,陆苇忽然有了新的勇气和力量,他不再畏缩了,用坚定的浯气对阿根嫂说:“我不要去做工,我会自己想法子念书养活自己。”
“好哇!”阿根嫂先是一怔。随即怒气冲天的说:。你真是要造反了,胆敢爬到我头上来,看我收拾不收拾你?”
说着,就去拿茶几下的鸡毛掸,要朝陆苇身上挥去。陆苇想了想就往外跑去。阿根嫂扑了个空。如一头被激怒了的狮子。狂奔出去。对着陆苇吼着:“你今晚要是敢回来,看我打不打断你的狗腿?小杂种,你就跑吧!一辈子也别回来,你滚好了,滚,滚,给我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一一”
陆苇没命的跑,他虽不敢回头,阿根嫂的咒骂声仍进他的耳膜:“你今晚要是敢回来。看我打不打断你的狗腿?小杂种。你就跑吧!一辈子也别回来,你滚好了,滚,滚,滚,给我滚得远远的,割让我再看见你——”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远?等他精疲力竭的停下来时,天已全黑了,他拖着两条腿走到一处防空洞边,当他静下来时,才发现自己闯下滔天大祸,他怎么敢用那种口气对阿根嫂讲话的呢?难道真要去流浪吗?
他闭上眼睛,感到肚饿如焚,他用舌头舔着嘴唇。,更增加了饥饿之感。饥饿!饥饿!此刻要是有两个又热又大的馒头该有多好!不,那怕是两个又冷又硬的馒头都好。
他摸摸口袋,口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他绝望的叹口气,决定暂时不去想馒头的事。他要好好的睡一觉,等明天早上再去想办法。或者找个搬石头或推车的小工做做。
不久,他睡着了。梦中,他又回到了广州的老家,见着了父母的慈颜,嗅到了花香和食物的香味。
他翻了一个身,他多么希望能长睡不醒,梦中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不像梦醒后的世界冷酷和残忍得使他害怕。面容苍老,发现天是大亮,蹲在他身边的是一个五十多岁,面容苍老、两鬓灰白的陌生人。
他揉操眼晴,把老人又打量了一遍。坐了起来。
“你就在这儿睡了一夜?”老人关心的问。
“嗯。”
“你为什么不回家?是不是和家里人闹别扭了?”
陆苇摇摇头,一阵心酸,眼泪扑扑的落了下来,他看出面前的老人不是坏人,才轻声的说,我已经没有家了。”
“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假的。”老人笑了起来,用手抚摸着陆苇的头,这孩子清秀的令他心疼,他忍不住关怀起来,于是他用和蔼的声音对芦苇说:“我看你不是一个坏孩子,你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走,到我那里去,慢慢说给我听,也许我能帮助你也说不定。”
陆苇犹豫了一下,站起来,跟着老人走了。
老人带着他过几条街,终于在一条幽静的巷底停下。
“这就是我的家。”老人指着一扇木门说。那是间低矮的木屋,门上的油漆斑剥。墙上用报纸糊着。屋角摆着张竹床,竹床上零落的散放着被褥,枕头,席子以及一些义务。屋中央是张粗糙的木桌。桌旁有两张板凳。
陆苇的眼睛在屋内溜了一转,这里的一切都透着古老和灰苍,但是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感。
“你先坐下来。老人看着陆苇说:“你一定饿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来。”
经老人一提。陆苇真是感到饿得胃里直冒酸水。老人看出了这一点,赶紧去替他弄吃的。
十多分钟以后,老人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烩饭,在肉和白菜上又多放了一个煎蛋。陆苇一闻到这香味,口水就流了出来。
“快趁热吃吧。蛋煎得嫩了一点,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老人把筷子放在大碗旁边说。
陆苇看了老人一眼,满脸感激之情,多年来没有人对他这样好过。他端起碗,拿起筷子,含糊的说了一声“谢谢”。然后低着头“稀哩呼噜”的吃了起来。
老人等他吃完了才问:“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去替你热个馒头。”
“我饱了,真的饱了,老伯,我真不知该如何谢谢您。”
“谢倒不必了,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老人端详着陆苇说。
“姓陆,陆地的陆,名苇。”
“陆苇?”老人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很好,你是外省人?”
“嗯,在大陆时我有一个很好的家庭,后来——”
“你的父母呢?”
“死了。”陆苇的脸上闪过一层忧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