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谈话刚告一段落。一个小工友进来传话说黄主任请陆苇去一下。一个星期过去了。宜芬问安全接下陆苇的那份工作,她发觉办公室并不难,比办公室难上十倍的是待人接物。社会不比学校,学校里接触的不是师长就是同学。师长会苦口婆心的叫道呢,同学会相互扶持,在那种环境中下,人可以很单纯的生活。而在这里不一样,社会则否。因为人心不通,各如其面,必须要处处小心,步步为营,尤其是女孩子。很少人能能欣赏别人的单纯,这是可悲的。系里一个在某大公司上班的同学,给宜芬的信里这么说过:“宜芬,很羡慕你现在的工作,听名字够美和诗意。你的工作环境一定比较单纯。你不知道。我们这里有多乌烟瘴气。主任那副不可一世的派头,俨然就是秦始皇再世,我们在背后就称呼他是秦始皇,秦始皇有三个姨太太,还跟几个酒国花有同居。可真是分身乏术。每天来公司打个照面,吩咐吩咐事情就走。他一来公司,上下必定大大骚动一番。好像迎接约旦国王一样。他的左右跟着一批楼喽,那些家伙不学无术,怕马屁的功夫确实到家,所以能步步高升,同时狐假虎威。可恶透顶,顶要命是这里的男员工,个个油头粉面,华而不实,故作英俊小生,见女孩子九大献殷勤,乱追一起,尤其是对新来的女孩子。我已经不甚其烦,很是厌恶了。
宜芬放下信纸,陷入沉思之中。比较起来怡园还是单纯多了,虽然总是有一股神秘的色彩笼罩她,她没有见过李振华的女儿,她只以为李振毕的女儿是个任性骄傲的女孩子,也许是她们无缘,也许是怡园太大,宜芬没有见过她的真面目。
“她的眼睛好黑好大啊I可是——”
宜芬回味着阿珠的话。一个女孩子有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就已经具备美的要点。‘至于李太太,宜芬由李厂长陪见过一次。李太太的卧室在楼上,布置得很雅致,几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枝雅洁的小紫花,吐着淡淡的幽香。李太太的相貌和气质,正像那些小花,清而不丽,美而不艳;一张白净的脸上,嵌着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很秀气的眉毛,薄薄的唇。如果她年轻,如果她不是常年卧病在床,她的确是个动人的女人。
张文道是无法和她放作一起比较的,有谁会相信这两种全然不同典型、不同种类的人会是姐弟?
“童小姐,你能住到怡园来,我真是说不出有多高兴。振华,你要多关照她一点才是。”李太太握着宜芬的手。她是由衷之言。第一眼她就喜欢这个女孩子,喜欢她的清丽灵慧,喜欢她藏在瞳仁后面的坚决,也喜欢她的善体人意。
“李伯母,谢谢您。”宜芬感动的说:“您叫我宜芬就可以由于李太太的缘故,宜芬更渴望见到李振华的女儿。
陆苇调到李振华的办公室去后。宜芬只见过他几次。每次总客气的打招呼,没有深谈过,只是陆苇的眼神令她不安。
“这是我敏感罢了!”宜芬自我解嘲的说。
“不过,我倒想听听他的故事。”宜芬又对自己说。
“两年零七个月,一段漫长的日子。一宜芬温习着曲苇说这话时的眼神和语气,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感慨呢?
“我来到这里时,正是秋天,那时这幢办公大楼还没兴建,远远的看见厂房孤零零的立在秋日的斜阳里,以及半山的怡园,真令人有种遗世独立的苍凉感。”
“怡园里的故事却不是诗意的,可以说是很惨,我常想像李厂长这样好的人是否该有这种遭遇?”
“那是一部分,其他的事你慢慢会晓得,我一时也说不清。总之,人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单纯。”
怎么陆苇说过的话全涌到她脑子里来了?宜芬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窗外是一片黑沉沉的暮色,只有?点灯光自小白屋,透过树林幽幽的亮着,这么晚了,小白屋的女主人仍在作画?或者凭窗而立追忆已逝的青春?
“……她的身世你以后会慢慢了解的,我一时也和你说不清。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她画得一手好画,如果不是婚姻的失败使她消沉一阵子。她的成就会更太的。”
宜芬由灯光联想到李厂长所告诉她关于王家琳的事,她的故事一定很动人。王家琳的气质很好。风韵又动人,具有女诗人的含蓄,这种人为什么偏偏在婚姻方面失败呢?看来世美满的姻缘真不多。早餐时她在一本杂志上就读到这么一段文字。
“人生任何意图上进的尝试均有‘空中飞人,的性质,这种飞跃中最壮伟者为婚姻。双方伸出双臂,确信对方可以接着。
他们在空中悠然飞过,这当然是一种冒险的尝试。但是不能因为冒险就不加以尝试。失败了又该如何?那创口就没法子缝合了吗?自己还没走到那一步。她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慢慢的天花板上甩出几根绳子。她在表演惊险的空中飞人,她伸出双臂,对方没有接着,随着一声尖叫,她从万丈高空中摔下来,跌得粉身碎骨……
“啊!”宜芬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仍站在窗前。窗外仍是黑沉沉的暮色,小白屋的灯也仍亮着,不过几分钟甚至几秒钟的时间她就睁眼陷入冥想之中。
“定是我想得太多。”宜芬对自己说着:“我变得不像我自己了,到底是什么使我改变的?”
她的眼前又浮起二个影子,那个男孩子有一双浓眉、一双漆黑和忧郁的眼睛,固执的表情,穿着灰色的毛背心,双手插在裤兜里,他站在斜坡上显得格外高挺,格外落寞。她以为他会朝她走过来,他没有,仅左右张望了一下,低着头朝来时的路走去,他像海中的雾,一种似存在又不存在的形体。那个形体曾对她说过:“……那是个很长的故事,我的故事,几天也说不完,这里面有仇恨。也有爱。
他的故事是怎佯的?仇恨是怎样的?爱又是怎样的?那个形体曾对地说过:“每个人不是往美国跑就是往大都市钻,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我相信你比任何人有更好的机会,不论是出国或者就业。”
那个形体曾怀疑和不信任的问过她:“你觉得留在这儿就量过有根的生活吗?”
留在这儿就是过有根的生活吗?难道她不该留下来吗?宜棼在报纸上画了两个大问号,又在大问号里画上无数的小问号,大大小小的问号争先恐后的钻进她的脑子里。挤得她脑子发胀、发痛,心里却感到一片空白。这都是那个陆苇引起的。
陆苇;陆苇……
陆苇住在离怡怡园远的地方。他每天走路上下班,来回不过半个钟头。
那是个比怡园更僻静的小地方,叫做碧湖。碧湖是由一个小湖而得名。那个小湖供给附近及怡园一带的用水,湖中有座极小的岛,岛上遍植相思树。每当夕阳时分,湖水树影相映,奇幻幽美。
陆苇的小木屋就座落在湖边。这间木屋是本地一个老人所有;老人常年在外,木屋就空了出来。陆苇看中这里的幽静,离办公的地方又近,于是经人介绍,以每月一千元租金稆下
他在木屋四周种了许多花草,又用绿色的油漆漆过,小木屋焕然一新,成为美丽的居所。陆苇就往这儿住了两年多,他在工厂搭伙,回到木屋就是读书或写作。他把这里命名为“聋庐”。
由于在战乱中失去他的家。在苦难中成长,他比一般同年龄的人沉默。也较深沉。
振华制药厂的待遇不错,除了必须的开支外,他把余下的钱拿来买书,及供给本地一个穷孩子念书。
他永远不会忘记林伯伯临终前告诉他的话:“帮助比我们更不幸的人,要知道。这世界虽然冷酷,也有它温暖的一面,至
林伯伯只是一个平凡的、拉三轮车的人,他在陆苇最孤苦无助的时候对他伸出了援手,那么当自己有能力时为什么才去帮助别人呢?
他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帮助那个穷孩子阿强的事,他尽量保守秘密。当一件恩惠公开时,那就成了施舍而不是恩童了。陆苇的英文造诣很不错,两年中他在翻译一本有关社会问题的书籍,那是一桩相当艰巨的工作,他没有放弃,也从不打算放弃。
两年来,他不是没机会交女朋友,他的外型对女孩子绝对有吸引力,只是吸引而已,他不会玩,不会献小殷勤,不会欣赏女孩子的矫揉做作,他喜欢自然纯朴的女孩子,在他的梦里,他幻想过会遇见一个可爱的、小小的女孩子,做他的女朋友。做他的妻子,他们就在湖滨的木屋度过长长的一生。
这样的女孩子从未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直到那个清晨,他在怡园遇见宜芬。宜芬并没有出众的美,但是她那种纤尘不染的清雅气质像磁铁一样的吸引了他。他的眼睛接触到她的眼睛时。他有刹那的迷失、刹那的震颤,似乎她就是他所梦想、所等待的女孩子。
那天黄主任把宜芬带到他面前时,他竟微微颤抖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去追求宜芬,不知是否该在事业上稍有眉目时,卷入情感的漩涡里。
主要的他对追求女孩子缺乏经验。就像那天宜芬站在怡园的门口,他本来可以走过去和她讲话的。却莫名其妙的退缩。双手插在裤袋里,很不情愿的走回“苇庐”。
那个女孩子扰乱了他平静已久的心湖。他在梦里见过她?梦中的她,眼睛出奇的黑,出奇的亮,她对他微微笑着,露出一排可爱的小牙齿,和两个小酒涡。他惊喜的瞧着她,伸出手正想拉她,她甩甩头跑了。他跟在她后面追她,被一块巨石绊倒
他惊呼一声,醒来。窗外月色皎洁,小湖上树影晃动,他若有所失。细味着梦中的一切。连接着好几个若有所失的晚上。宜芬的影像萦绕不散,他苦恼了。
“难道——”他不止一次的自问:“我爱上那个女孩子了?那个在我眼中有些奇怪,有些特殊的女孩子?我并不很了解她,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她来自何处?又归向何处?我可以爱她吗?她会接受我的爱吗?要怎样爱?上帝,请指示我一条正确的途径。”
他闭上眼睛。诚心诚意的祈祷了起来。
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何等寥落!
杨柳岸,晓风残月,又是何等凄惨冷清!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又更是何等深沉无奈!
柳永一生坎坷不得志,而感情又非常深挚,反映到作品里来,便是情意缠绵。他吐语浓丽,却很平易,这正是柳永可贵处,能在中国文学史上放一异彩。现在的新诗,讲究什么“现代”“新潮”,故意标新立异,结果弄得新诗既无音韵之美,意境也不高远。她宁愿读者诗宋词,也不愿读现代诗人的作品。
自己是不是太偏激或守旧呢?
这样想着,宜芬已经踏进怡园的客厅。
客厅里坐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女孩子。她自忖这个女孩子必定是李振华的女儿。
她和宜芬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自从那天早上听到李厂长和阿珠的谈话后。宜芬以为李振华的女儿是个野性任性的女孩子。
现在,她却静静的坐在沙发里,当宜芬走进来时,她缓缓的抬起头,注视着宜芬。
她的态度不太友善,宜棼容忍了,甚至很喜欢她。她长得很像她的母亲,略显苍白的脸上。有一双很秀气的眉毛,很黑很大的眼睛,还有薄薄的唇,长长的头发散乱的披在肩上,显得楚楚堪怜,她的美是带三分病态的。
“你是谁?”那个女孩子问,眼睛瞪视着宜芬。
“我姓童。叫宜芬。”宜芬尽量使自己的表情柔和地说:“我在你父亲的工厂里工作,在业务部门,我就住在这儿,我见过你母亲,现在我很高兴能见到你。”
“我父亲?”那个女孩睁着双眼,茫然地,“你知道。我父亲是,
“我,”宜芬不知所措的看着她,“我希望没有得罪你。
“没有人得罪过我,有心的人都不会,你有心吗?”
“心?”宜芬尴尬的笑了笑,李振华的女儿真是令人难以接摸,她怎会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呢?她怎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然后宜芬看着她问:“当然,每个人都有心的,你不认为如此吗?”
“不,”李振华的女儿摇着头,脸色变得黯淡忧戚,那双大眼睛显得无比的空洞迷茫,“有很多很多的人是没有心的,难道你不知道。吗?有的人的心碎了、破了,有的人的心麻木了、僵硬了,这都是很可怕的。我常梦见我的心被人用小刀挖掉了,血不停的流,我痛得大喊、大叫。可是没有人理我。
宜芬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孩子,。什么事情使得她如垃她好像很害怕、很空虚,脑子里塞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她看着宜芬时,眼里是含着敌意的。她们以前从未见过,她为什么不欢迎宜芬呢?
“李小姐一一”宜芬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想找出一些得体的话来说,她不愿空气僵着,她祈望获得李小姐的友谊。
可是她的话还没说完,李小姐转过脸,扬声喊道:“不要叫我李小姐,不要,不要——”
宜芬震得退后一步,惶然的站着,难堪、羞辱、尴尬,她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场面。正当她准备退出时,李厂长进来了,他先对宜芬颔了颔首,才叫了一声:“慕容。”
慕容是他女儿的名字。
听到有人喊她,慕容回过头,眼睛望着宜芬,也望着自己的父亲。
“慕容。”李厂长朝自己的女儿走近,用慈爱的语气说:“你今天好吗?让我来介绍介绍,这是李宜芬,她很好,以后你们可以多谈谈。”
“李宜芬。”慕容重复的说:“她的名字很好听。”
“宜芬,这是我女儿慕容。”李厂长转向宜芬,“你们还没见过吧!”
“没有。”宜芬摇着头。“爸爸,我要上楼去了。”慕容站了起来,看也不看宜芬就上楼去了。
宜芬的眼光跟随着慕容,慕容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想不到慕容的背影那么动人,纤纤细细的,白色的睡袍一直拖到脚踝,头发长可及肩。为了慕容的特殊和美。宜芬衷心原谅了她对自己的不友善和不礼貌。
“宜芬。”李厂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喊道。
“嗯。”宜芬回过头,她的思想仍未从慕容身上离开。
“希望你不会介意。”李厂长看着她说。
“介意?”宜芬迷惑地,“介意什么?”
“慕容对你的态度。”
“哦!”宜芬笑了笑说:“原来是这个,也许我突然闯入使她有点不习惯,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呀!”
“你真的这样认为?”
“当然。”
“你觉得——慕容怎么样?”
“她很美,很——特殊。”
“她怪么?”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你坐下,我们聊聊,还有一会才吃饭呢!
宜芬顺从的坐下,刚才她一直是站着的,经李厂长一提,她感到腿真有点酸了。
李厂长点燃了烟斗,吸了好大一口才慢吞吞的说:“慕容是我的女儿,也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希望她健康、快乐。”
“这也正是天下所有的父母所希望的。”宜芬说。
“偏偏这两样她都缺,我为她担心。
“慕容她——”
“她曾经拥有过健康和快乐,但爱情失去后,这两样东西都不存在了。”
“如何失去的呢?”宜芬忍不住关心的问。
等会儿回答你。先告诉我,你对慕容的第一个印象怎么样?”
“我说过她很美?也很特殊,我想我会喜欢她。”
“喜欢她?”李厂长拿下烟斗,看着宜芬说:“我感激你这样说。”
“您不喜欢她吗?”
“我爱她?比爱什么都爱她。”
宜芬注视着李厂长,他脸上的表情使她感动。
“您是个好父亲。”宜芬说。
“我不能使她健康,使她快乐,这使我遗憾。”
“您已经尽力了,我想她会健康起来、快乐起来的。”
“但愿如此。”李厂长狠狠的吸了几口烟,他的脸藏在白色的烟雾里,用低沉的声音问:“你看不出慕容与常人不同?”
“她的情绪不太稳定,精神不太集中,好像什么事情使她害怕、惶恐。”宜芬迟疑的说。“您不介意我这样批评她吧?”
“当然。如果我介意。我就不必问你了。”李厂长摇着头,缓疆的说:“慕容受过打击,对一个内向的少女来说,那打击的确是重了点。”
宜芬点头,示意李厂长继续说下去。
“记得你到怡园的第一晚我问你的问题吗?”李厂长吸了长长的一口烟问。
“您好像问过我有没有男朋友?”
“是的。你回答我说没有。”
“我的确没有,您不相信?”
“相信。一李厂长颔首,“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像你这么善良温静的女孩子是应该有男朋友的。”
“我正在等待?但是并不渴求。”宜芬坦然地说。
“我欣赏你的爽快,上帝没有规定女孩子非矫揉做作不可。”
“嗯,一宜芬漫应着。
“那晚我对你说过?女孩子选择对象时要小心谨慎,兔得一失足成千古恨。要选人品好、心地好的男孩子,还要彼此真能相爱,真能了解,要志同道合。财富、地位、相貌倒‘在其次。而且选丈犬跟挑情人完全不一‘样,爱情的打击使人心碎,婚姻的失败使人消沉。我还对你提过王小姐,一个很有才情的女人。你记得吗?”
“记得。”
“那就好。”李厂长长嘘了口气,“慕容就吃亏在这点上,她以为杨正元的内心像他的外表一样可取,他却负了她。”杨正元就是慕容的男朋友?”宜芬问。
“未婚夫。”李厂长说:“也难怪慕容,连我都想不到杨正元会变。”
“哦!”
“畅正元很漂亮,漂亮得足够去当电影明星,也很会说话。慕容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当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认识了杨正元以后,她很快的爱上了他。我看过慕容的日记,她把他当做她梦里的白马王子,心目中的偶像。那时杨正元对慕容也很好。他们常在一起,慕容不喜欢上喧闹的场所去,正元就到怡园来陪她。这附近的地方他们都玩遍了,包括碧湖。”
“碧湖?”宜芬仰起脸问:“我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