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芬注意听黄主任讲,好像连插嘴的余地都没有。黄主任人虽矮小,平常不太多讲话,但办起事来是很带劲的,他跟随李振华多年,是振华的得力助手。也是振华无话不谈的知己。
“你把这些表格填一下。”黄主任说着从抽屉里拿出几份印好的表格给宜芬。
宜芬花了十分钟把那些表格填好,递给黄主任,说了一句:“还有什么手续要办没有?”
“哦,这儿要请厂长盖个章。”黄主任说:“我领你去。”
黄主任走在前头带路,走道是磨石子地,宜芬后悔不该穿了高跟鞋来。这双高跟鞋是为了参加毕业舞会才买的,细跟白色镶黑边,女同学都夸这双鞋式样好,穿起来显得人轻轻巧巧、秀秀气气,没想到她第一天进入社会工作也穿了它,但愿它会为它的主人带来幸运。
“哦,这位就是宋领班。”黄主任突然停住脚步,向宜芬歹绍一个方面大耳、体形伟岸的中年男人。
“你好,宋领班。”
“这是新来的童小姐,在业务部工作。一
“那好极了,你好。童小姐。”宋领班操着浓重的乡音说。
“你是从厂长室出来?”黄主任问宋领班。
“是的。”宋领班笑着答:“我先走一步了,厂里新来了个工人。”
“好。”黄主任点点头。
他们进去的时候,李厂长正坐在大圈椅里,吸着烟斗。一口又一口,似乎在考虑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振华兄。”黄主任叫了一声。
“哦,你。”李厂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才把视线移到宜芬身上,“宜芬。你跟黄主任报到过了?”
“嗯。”宜芬回答。
“这里面邀请你盖章。”黄主任把宜芬填好的表格摊开在李厂长面前。
李厂长一边看了下那些表格,一边说:“你们坐吧,你们做。”
厂长办公室比黄主任的办公室稍微大一些,墙上挂了不少图表,从那些表中就可以对厂的人数,生产数目,内外销售情况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宜芬左右浏览了一下,李厂长笑问:“你今天起得很早?”“我一向有早起的习惯。”宜芬答。
“早起的鸟儿可以捉到蟋蟀。”李厂长朝她望过去一眼,
“我想和黄主任商量一下,让你接陆苇那份工作。黄主任,你看如何?”
“可以呀!”黄主任沉吟了一会儿,“我想童小姐是可以胜任的。”
“接陆苇的?陆苇——他要离开这里?”宜芬脑中立即浮起陆苇的影子,她惊奇于自己竟会对陆苇的去留关心,昨天晚上她不是才对自己说陆苇是个和她毫不相干的男人吗?
“不是,这孩子挺好。”李厂长打断了她,“他在我们厂里做了两三年。人倒是相当正直能干,虽然有些不了解他的人会认为他不合群、高傲,我倒认为这些缺点也正是他的长处,人应该有个性。嗯,这些日子——”李厂长拨弄着烟丝,思索了一番才说:“我的工作忙一点,我想调他到厂长室来帮忙,黄兄,你看怎么样?”
“我想迟两天如何?让童小姐先实习实习,熟悉一下工作。”黄主任说。
“那当然。”李厂长又吸了口烟斗,宜芬,陆苇你是见过的,你就做他原先那份工作。”
“好的。”
“那么一”黄主任望着李振华,“我不打扰你了,我现在就去跟陆苇讲。”
陆苇没想到接他工作的是李宜芬。他也没想到厂长会那么器重他。一岛小就经过许多坎坷,他学会了谨慎小心,他甚至于不像他那种年龄的男孩子那样对女孩子有兴趣。他知道。,人活着必须争一份名望和地位,然后让生活过得有意义。他一直在找寻着答案,怎样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生活?
初见宜芬,他就被她的气质所慑,被她的风度所吸引,他知道。地并,不是绝顶美丽的女孩子,却比那些美丽的女孩子有内容、耐人深思。她使他不安了,好像内心深处的某些部份被触动,被挑起,这是一种新鲜而奇妙的感觉。
他不由自主的朝宜芬望一眼,宜芬只察觉出他的眼光有些特殊,很妙的躲开了。
“陆苇。”黄主任直接叫他的名字,“厂长要调你到他办公室去,你的工作由童小姐接,趁这两天好好教她。”
“不敢当。”陆苇掩饰住他的不安说。
“我是什么都不懂,要麻烦你多多指教,陆先生。”宜芬礼貌的说。
陆苇再对宜芬望一眼,那服光里有怨怪的意味,怨怪宜芬过于客套,那就变成虚假了,他认为她与众不同,她不应该用这种口气说话。
“陆苇,我得先去办几件公事,童小姐——”黄主任望尊陆苇,又望望宜芬说。
“我会招呼童小姐的,黄主任。”陆苇说。
黄主任走后,空气显得有点紧张。但还是陆苇先说:“其实,这份工作很简单,平日并不太忙,只有月初和月尾稍微忙一点。
“是么?”宜芬侧着脸问,陆苇发觉她微仰着脸时的神情最美,那双黑眼睛亮闪闪的,颊边的酒涡若隐若现。陆苇不自觉的又多望了她两眼。
“嗯!”陆苇掩饰的说,打开抽屉翻出一大堆卷宗,“这些你可以慢慢看,如有不懂——不清楚的地方可以问我。
宜芬接过卷宗,随意的翻了翻,她没有抬头,但是她知道。陆苇正看着她。她有点心慌意乱,一个陆苇怎会使她如此?是他那双深黑的眼睛亦或是他那两道浓眉使她不安?还是他那份远超过他年龄的深沉使他显得很特出?宜芬有点不服气,更有点恨自己的沉不住气,念了四年大学,那种男孩子她没见过?如今冒出个陆苇——她咬了咬下唇,放下卷宗。
“你是C大毕业的?”陆苇冷不防的问。
“嗯。”宜芬抬了一下眉,“怎么知道。的?”
“厂长告诉我的。”
“李厂长好像对你很好,你在这儿多久了?”
“两年零七个月,一段漫长的日子。”陆苇吸了一口气,感慨地说:“我来到这里时?正是秋天,那时这幢办公大楼还没兴建,远远的看见厂房孤伶伶的立在秋日的斜阳里,以及半山上的怡园,真令人有种遗世独立的苍凉感。一
“怡园?”
“就是李厂长的家。”陆苇解释着,“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称厂长的家为怡园。
“哦,怡园,倒是挺有诗意的。”
“恰园里的故事却不是诗意的,可以说是很惨,我常想,像李厂长这样的好人是否该有这种遭遇?”
“你是说他那半身不遂的太太?我还没见过她呢!”
“那是一部分,其他的事你慢慢会晓得,我一时也说不清。总之,人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单纯。”
“你怎会知道。我把人生想象成什么样子?”宜芬有些不悦的反问。
“我们暂时不谈这个问题行吗?”陆苇无奈地一摆手,“童小姐;你要喝茶吗?”
“要一杯白开水,我自己来。”
“我来。”陆苇抢过她手中的杯子,替她倒了杯白开水。
“谢谢。”宜芬喝了一口,“这儿女职员很少?”
“资料组有个女的,叶小姐,人很和气,生得圆圆胖胖的,大家管她叫弥勒佛,她的丈夫却生得又瘦又小。”
“王小姐呢?她不在这儿上班?”
“她挂的是顾问名义,偶尔来来,她不大管世事。她住到山上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自己藏起来。她离过婚,落寞得很。”
“我听说过。她还是个画家是不?”
“是的。”陆苇深深的看着宜芬,这一番谈话无形中把他们的距离拉近了。宜芬不再认为陆苇高傲,陆苇也不再认为宜芬难以亲近。他温和的笑着说:“我在C大有不少朋友。训导处的管理组长是我同学,他还是那么天塌下来都不管的样子么?”
“是的!同学最欢迎像方组长那样的人。”宜芬想起方组长的滑稽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对了,刚才你说你和他是同学,他的年纪好像很大了,怎么会和你是同学?”
“他是退役后再去念大学的,虽然他一副天塌下来都不管的样子,啃起书来可是比我们带劲多了。他考上自费留学,因为只身在台,警备总部那关没通过,只好留下来。
“真没想到方组长这么爱念书。”
“我在你们校长家做过打杂的零工。”陆苇自动的说。
“你?”宜芬瞪大了眼睛,有点难以置信。
“你认为这很可耻吗?”
“不,绝不。”宜芬抗辩着,我不认为用劳力换取报酬是可耻的事。”
“因为你有家,你不会了解没有家的滋味是种什么滋味,我要自己找出路。找前程,咬着牙活下去。”
“你——”宜芬同情的看着陆苇,“你的家呢?”
“家?”陆苇苦涩的笑笑,“那是个很长的故事,几天也说不完。”
陆苇深深吸进一口气,他的眼光告诉宜芬,他不愿在这个时候谈论他的身世。也许他认为他们的友谊还不到那种地步吧!他避重就轻的问宜芬:“每个人不是往美国跑就是往大都市钻,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我相信你比任何人有更好的机会,不论是出国或就业。”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宜芬望着陆苇说:“我到这里来,因为我喜欢这里的宁静,我没有出国,因为我觉得我不惯过无根的生活。”
“你觉得留在这里就是有根的生活?”
“至少是安定下来。一宜芬愣了好一会才答:“我可以做我喜欢做的菜,看我爱看的书,这不是很好?”
“是很好。”陆苇微微颔首,眼光却不表示同意,“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此的,环境和外力常支配着人。”
“我承认,但是人不该太消极。”
“我并不消极。如果我消极的话,我可能活不到今天。”
“我没有说你消极呀!”
“你的话里有那个意思,至少有那么一丁点;不过。我不介意,你更不必介意了。谈谈你家庭如何?”
“为什么不先谈谈你的呢?”
我刚才说过,那个故事太长,几天都谈不完。
“我忘了,很抱歉。”宜芬说:“我的父亲是外交官,母亲是贤惠的主妇,妹妹热爱艺术。前不久父亲外放到西班牙,母亲和妹妹都去了。”
“哦!”陆苇深思的望着宜芬,“你有一个很幸福的家。我羡慕你。”
陆苇的眼光很奇特,宜芬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时,另一个干涩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嘿嘿!陆老弟,你可真有福气,跟这么漂亮的小姐同一个办公室,每天可以饱餐秀色。”
宜芬和陆苇同时回过头,他们看见了张文道,他的三角眼紧眯着,嘴角刁着半截香烟,邪气的看着宜芬,宜芬屏住气,想发作又不好发作。
“我呵没有福气。”陆苇冷冷地说:“难道你不知道。童小姐是来接我这份工作的?”
“刚才听说,兄弟特来向你道喜。陆老弟高升了,我那内兄,嘿嘿!你现在可不是变成他的饥要秘书了?”
“谢谢你为我安上这么动听的名目,张先生,如粜你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不奉陪的,我正和童小姐办理移交,忙得很。”陆苇仍然冷冷的说。
“没事,没事。”张文道猛摇头,转向李宜芬,讨好的说:“童小姐初来此地。今天晚上由我作东,请你吃个便饭。噢,当然,陆老弟你作陪。”
“对不起,我没有空。”陆苇眼皮都不抬一下就说。
“童小姐,你——你没问题吧?”张文道盯着宜芬,露出一排黄板牙。宜芬的身子往后移,一个劲的锰摇头:对不起,我今天太累了,需要休息。”
“那么就改天好了。改夭改天。”张文道自打圆场说。
宜芬假装去看一份卷宗,陆苇点燃一根烟,心不在焉的:着,张文道左右看看,自觉无趣,耸耸肩也就退了出去。
“这个人到处不受欢迎,到处自讨没趣。”陆苇缓缓的抬起眼睛望着宜芬说。
“他在厂里做什么?”宜芬迷惑的问。
“闲荡。一陆苇不屑的说:“一长韵修养好,否则早该撵他走。前一阵子厂长给他一笔钱让他去做生意,他把钱搞光了又厚着脸皮回来。厂长很为这位内弟伤脑筋,亲戚总归是亲戚,不幸的是厂长太太身体不好,患了半身不遂,常年卧在房上。她知道。自已的弟弟是那种货色,仍存着些希望,希望他长进,不要这么胡天黑地韵过日子。难得厂长一片苦心,好多事都瞒着太太,张文道却不摸摸良心,越来越燮本加厉。
“他结婚了吗?”宜芬问。
“嗯,太太是——是当舞女出身的,你稍微留心点,少理他,少跟他罗嗦。从前这儿一个女同事就是被他吓跑的。”
“哦?”宜芬听得睁大了眼睛说:“我想我不至于这么容易
就被吓倒。不过,我会小心。”
“那就好。”陆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