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芬一听心里很高兴,她方才还在担心怕厂里没有女职员,应酬的场合就显得尴尬些。
“王小姐来了。”张文道首先叫,声音像饭馆跑堂的。
进来的女人。出乎宜芬意料之外的老,也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美。王小姐四十左右,身材修长,面部的轮廊很美,可以想像年轻时候的她一定十分动人。
她跟每个熟人打完招呼,才由李厂长介绍给宜芬:“这是王小姐,厂里的顾问,她就住在我们后面。”
“你好,王小姐。”宜芬友善的说。
“她就是童小姐,在业务部门工作。”
“欢迎你来。”王小姐笑着说。她虽不年轻,她的笑却是很年轻的,对人深具吸引力。
“好,咱们现在就入席吧!”李厂长说。
菜很丰盛,道地的川菜,正是宜芬平常爱吃的。她吃得不多,乍来到一个新地方,面对一些陌生人,多少有点不自在。她假想要是钟晓瑜也在该多好,要不,有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在一起也好得多。
侍候吃饭的除了阿珠外,还有个男佣人。他是李家多年的老仆人,早些年还兼任李振华的司机,最近两年由于年纪大了,加上时好时坏的风湿。索性专管李家的大小杂事。
“小姐,喝茶吧!”散席后,只剩下李厂长和宜芬在客厅对坐,老仆人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龙井茶。
“谢谢你。”宜芬向他道谢。
“这是俺该做的,谢什么?你不要太客气。”
“他叫老赵,你别看他头发白了,背也弯了,还练得一手太极拳呢!”老仆人退出后,李厂长对宜芬说。他的烟斗仍含在嘴边。
“真的看不出来!”宜芬笑着说。
“老赵脾气有点倔,人倒是百分之百的厚道,当年他还打过日本鬼子呢!”李厂长喝了口茶。
“哦?”
“他被日本人俘虏过,在牢里吃了不少苦,他的风湿就是这么来的。”
“是的,有许多人外表很平凡,他们都有值得人敬重的地方,我想老赵就是这样的人。”宜芬说。
“你的话很有见地,宜芬。”李厂长朝宜芬望过去一眼,“我没对你说过吧!我有一个儿子比你大几岁,他现在在加州大学念书。”
“您很有福气。”宜芬说。
“福气?”李厂长摇着头,有点怅然地说:“福气是谈不上的,我只尽本分做人做事,只求问心无愧。我这一辈人,死的死,病的病,老的老,要看你们年轻人的了,人生就像一场接力赛,我的棒子快要交出来了。”
出国的浪潮淹没了一切,那个父母不希望把儿女送出去?似乎那样才有面子,才能光宗耀祖。
“宜芬,你今年多大?”李厂长突然问。
“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李厂长微微点头,“有男朋友吗?”
“您是说那一种?”
“当然是那种很亲密的。
“没有。”宜芬摇头,双颊飞上两片红晕。
“台湾的女孩念大学的,就业的都不少,所以有晚婚的趋势。这不是坏现象,一个人应该在身心两方面都成熟以后,再谈婚姻问题。现在美国的一般男女,十八九岁就结婚的真不少,这跟他们的生活背景多少有点关系,他们没有经过忧患,
也较容易养活一个家。但是由于太早婚,许多问题、许多后果也随之产生。所以美国离婚的比例高得吓人。女孩子嘛选对象时要小心谨慎,一失足成千古恨并不是老生常谈。要选人品好、心地好的男孩子;当然,要彼此真正相爱、真正了解、志同道合。至于财富啊、相貌啊倒在其次,你认为我的话如何?”
“很有道理。”宜芬说。
“选丈夫跟挑个情人完全。不一样,今天晚上来的王家琳,我和她认识多年了,我同情她,也相当佩服她。”
“王家琳?您是说那个个子挺高的王小姐?”
“正是。她的身世你以后会慢慢了解,我一时也和你说不清。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画得一手好画,如果不是婚姻的失败使她消沉一阵子,她的成就会更大的。”
“您是说——”宜芬的好奇心被引起了,她睁大眼睛像小孩子听故事似地,听了一半就忍不住问:“王小姐离过婚?”
“嗯。”
“真想不到。”
“宜芬。你倦了就去睡吧!我们以后多的是聊天时间。我还要在这里坐坐。你知道。我一向有晚睡的习惯,别让我这个坏毛病影响你。”
“好,明天见。”宜芬说。
“明天见。”
走过一道长廊,宜芬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个房间不大,可是宜芬很喜欢。一张钢丝床、一张书桌、一只衣柜、一个小书架、两张沙发,最好的是那扇窗子,正对着后院。后院里一片绿,墙外是小山坡,在浓荫掩映下,有一幢小小的白屋,很可爱、很雅致的小白屋。早上阿珠领她进来时,她就注意到那幢小白屋了,她那时就很想知道。住在里面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该是属于淡泊高远的隐士之类的人物吧!
“想不到竟是王小姐,一个——失意的女画家。”宜芬喃喃地说。
她换了一套淡蓝色的睡衣后,用梳子把头发梳松。她老是说要留长发,总留不成,她觉得晓瑜那一头长发很富诗意。晓瑜却说:“你的头发就是这样好。不长不短,显得眉清目秀。”
“你不但眉清目秀,还很有味道呢!”
“味道?”晓瑜故意皱皱鼻子:“我没有狐臭,也没有擦香水,那来的味道?至于眉清目秀嘛,我是远不及你。真的,宜芬。”
“讨厌,晓瑜,你挺爱损我。”
“天地良心。”晓瑜拍着胸脯,甩甩她的马尾巴,“我怎么敢损你!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那个李白就不止一次的夸你有味道。”
“我才不要他夸呢!臭皮匠一个。”
李白的本名叫李天白。在学校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著名人物。他高得像电线杆,瘦得皮包骨头,终年穿着一袭长袍,走起路来一摇三摆。他会写诗,写的诗没有人看得懂他自诩是新潮流,没有人看得懂他的诗,他仍照写不误,并老脸皮厚的说:“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五百年。
言下之意,中国的文学改革就靠他似的。他还死爱出风头,死爱拍教授马屁。有个英国留学的教授竟然被他拍得晕头转向,说是很欣赏他的诗,说他的诗有独特的风格、深刻的含义。这一来李天白更是得意非凡,他签名时把中间的天字签得像蚂蚁那么小,李和白字斗大,乍一看就是李白。李天白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他大概自以为有李白之才,有李白之豪情。
至于宜芬和晓瑜,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味道。宜芬清丽、灵秀、耐人寻味;晓瑜妩媚、飘逸、满不在乎。
“现在不知道。晓瑜在干些什么?也许睡了,也许一边改本子一边骂学生。”宜芬放下梳子,侧着头想。
她毫无睡意,这个陌生的地方使她睡不着觉,她想起晚宴中的那些人:矮小严肃的黄得时主任,其貌不扬的张文道,耐人寻味的王小姐,还有那个。
“那个陆苇。”宜芬咬着嘴唇说:“一个长得还不坏,可是有点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我敏感?”
宜芬回想着早上和晚上的那一幕。早上见他时。他是那么不友善,甚至不懂礼貌,晚上他的态度好一点,可是他偶而瞟过来的眼光藏着许多令她猜不透的迷惘,陆苇也饱经过忧患、经历过不少世事吗?
“邱讲师最不随俗,所以最落拓。”
她陡然想起晓瑜的一句话,最不随俗,所以最落拓?她怎么会把陆苇和邱讲师联想在一块儿的?陆苇的黑眼睛里透着忧伤,陆苇有那么点儿遗世独立的味道,陆苇,陆苇,那个高挺的陆苇……
地突然忆起那拿下雨的日子,和邱讲师走在一块的情形以及他告诉她的故事。她听完他的故事后的怅惘。那个雨季真长。等雨季过后她的痴迷也消失得无彰无踪。真傻,她竟然以为自己偷偷的迷恋过邱讲师哩!多么可怜复可笑的少女心。
不能怪她的,只怪那是段“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
而那段日子终于过去了,何其匆匆!无影无形,不知归向何处,又隐向何方?她步入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心情之复杂不言而喻。
“李宜芬,你真想得太多了。”她甩甩头对着镜中的影子说:“一切都会习惯的,你安心的住下来吧!别胡思乱想,特别是别想那个叫陆苇的,他只是李振华厂里的一个职员,一个和你毫不相于的男人。”
这样说了后,宜芬的心定了些。她扭熄电灯,悄悄的爬上床。钻进薄被里,闭上了眼睛。才能到各房间。宜芬的房间在长廊尽头,关上房门自成天地。如果她不喜欢旁人打扰她,她只要关上房门就成。楼上主要是李厂长的卧室、书房,也有好几个房间。宜芬还没参观过,主人没有领她参观,她是不宜瞎闯的。在家里母亲总教导她做个淑女,凡事都要有分寸。女孩子最怕坏了名誉,那真是万劫不复。父亲的风度在亲朋中是出名的好,完全是个外交家的派头,耳濡目染,她和妹妹多少受点影响。
“童家的女孩子走出去,就要看着像童家的女孩。”母亲这样说过。话里不无骄傲的成分。
从侧门走到院子里,看见了老赵正在浇花。
“早,老赵。”她先打了声招呼。
“你早,童小姐。”老赵笑吟吟的站直了,”昨天晚上睡得还好吧!
“很好,谢谢你。”宜芬向四周望了望,乳白色的雾从四面八方拢了来,带一点朦胧和飘逸的美。山脚下的工厂静静的耸立在白雾里,整栋李宅也矗立在白雾里,她从屋后向上望,一片飘渺的浓郁,雾在树林里显得更朦胧、更飘逸。她想起在树林里小小白屋,那个失意的女画家,她的故事…
宜芬站了好一会,太阳出来雾逐渐散去,她可以看得更远,更加清楚,站在半山上,那条公路,她来的时候经过的那条公路,窄的像女孩头上系的发带。公路过去是一大片稻田,稻叶仍是绿的耀眼,风一吹像掀动一片绿色的海浪,仔细看有些已经长出了稻穗了,再过一阵子,稻子收割的时候,又将是另外一份景象。
“这里真阿红,好清静啊!”宜芬情不自禁地说。
“有些小姐却怕这的情景呢!好多来了不久就走了。”老赵捂腔说。
“哦?”宜芬很有兴趣的看着老赵。
“可不是,去年来了个叫什么小野猫的女孩子,干了两个月,搞得这儿天翻地覆,她成天打扮,就没见她办过事儿,旗袍紧得要裂开,高跟鞋细得怕人,眼圈涂了黑黑的一大片。像是熬了好几个通宵没睡,又像是挨了一拳似的,耳朵上挂了两个大圈圈,老远就看得见。听说她还参加过什么中国小姐选举,初选入围了呢!你和她完全不一样,不过,还是你这样好,像个大家闺秀,有分有寸的,怕不比小野猫美一万倍。
宜芬听完,无奈的看着老赵,老赵自然是看不惯小野猫那类女孩,否则,他也可以往十里洋场的都市挤啊!
“她们都住在这里吗?”宜芬想了想问。
“不,她们每天来回跑,反正公路局的班次不算少。这儿上去有家印刷厂,员工近五百人,所以有人开了几间小店,专做他们和咱们厂里人的生意。”老赵说。
“哦!这厂里有多少人?”
“工人有一百多,职员有一二十个呢!”
“他们都是这附近的?”
工人们百分之八十是这附近的人,尤其是农家子弟特别多,他们念了初中就不愿意在上学了。
“在这个厂也不坏,学得一技之长,将来受用不尽,总不好大家全往都市里挤啊!
“你的话道理,不愧是上过大学的。”老赵说:“难得李厂长人好,又能干,跟他做事保险吃不了亏。”
“这倒是真的。”宜芬笑着说,向四周望了望。我想到上面走走,从那儿走好?”
“从那!”老赵指着左边不远处的一条小径,“路不太好走,你小心点。”
“我会小心。”
宜芬从那条小径往上爬,爬了约一两百公尺后,有一个较平的坡。从这里有两条岔线,一是通往小白屋的,一条是通到林子里。宜芬往林子里走,越往里走树林越茂密,林梢鸟儿吱吱的叫,径旁小草缀满了露珠。宜芬的鞋被露水打湿了,她很小心的走着,生怕草里钻出可怕的蛇来,她越走越远,心里有一股新奇的感觉。到底是女孩子,她还没走到尽头,就转回身折,她对自己说:“我不宜走得太远,谁知这树林尽头到底在何处?而且我有的是机会,以后再来吧!”
她回到院子时,已经是八点了,老赵回到房里做他的事去了。宜芬从正门走进去,经过通道时,听见李厂长的声音从楼梯口传了过来?好像在对阿珠讲话,她驻足听了一会儿。
“阿珠,太太的早饭你送去了吗?”李厂长问。
“送去了,先生。”阿珠用台湾腔的国语答,显得很生硬。
“小姐的呢?”
“她一”阿珠迟疑了一会说:“她把盘子摔在地上,不肯吃,我——就出来了。”
“地上收拾干净了没有?”
“小姆把门关上了,我等一等就去打扫。”
“好吧!唉。”李厂长叹了口气,蹬蹬上楼去了。
宜芬回到自己房间?心里有些纳闷,李振华的太太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为什么昨晚的宴会中,她没有出现呢?而且也没有人问起女主人,似乎她存不存在对大家都没关系。还又李厂长提过他在美国的儿子,宜芬想不到李厂长还有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儿,早饭由下女送到房间里,还把盘子摔在地上,李太太的早饭也是送到房间里去?看来……
“也许他们家的规矩就是这样,早饭各自吃。”宜芬想。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请进。”
进来的是阿珠,她见了宜芬,堆着一脸笑说:“刚才你到外面去了?”
“是的,去散散步。”宜芬很友善的说。
“李先生已经到厂里去了,他要我告诉你吃过早饭后直接到厂里去,先去找黄主任,就是那个很矮、不太爱讲话的人。”阿珠还很好心的形容一番。
“我知道。,黄得时主任,厂长还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了。对了,你要去吃饭吧!就是在昨天那个地方。”
“好,我等会就去。”宜芬望了阿珠一眼,想起方才听到的话,试探的问:“昨天怎么没看到李太太?”
“她啊!”阿珠神秘的看了宜芬一眼,压低声音说:“她不能走。”
“不能走?”宜芬惊奇的反问:“为什么?”
“她得了一种病,叫做——”阿珠比划了半天,莫可奈何的摇摇头。
“是不是小儿麻庳症?”
“不是,不是麻庳症。”阿珠仍摇着头,宜芬呆呆的看着她,她也呆呆的回看宜芬。宜芬想不出李太太是得了什么不能走的病,她未来此地前,以为李厂长有个能干贤慧的太太,美满幸福的家,现在……”
“哦!我想起来了。”阿珠猛然敲了一下脑袋,眼睛一亮说:“太太下半身不遂。”
“半身不遂?”
“嗯。她就是这样在床上睡了三年啦!有时候李先生用轮椅推她到外面呼吸空气,晒太阳,李先生是好人。”
“小姐有多大?”宜芬又问。
“有没有念书?”
“没有。”
“在做事?”
“没有”
“她很漂亮吗?”
“嗯,她的眼睛很黑很大,可是…”
宜芬笑了笑,阿珠以为她不懂她的意思,当然啦!一个有钱又漂亮的女孩难免脾气大,不巧的是让自己以来这儿就知道。她摔了盘子的事儿,宜芬想。
“小姐,你去吃早饭吧!”阿珠提醒她。
宜芬匆匆的吃完早饭,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往工厂里走去,一进门,她就看见了一大片草坪,草坪上栽着许多修剪的整齐的树和花,红绿相衬,格外清新悦目,不像一般工厂给人的感觉就是乌烟瘴气。凌乱肮脏。
宜芬向一个工人打听黄主任在那一间办公室,那个工人很热心的指点她:“这座房子是厂房,办公的地方在那一栋楼。”
那是一栋两层的建筑,红色的顶,白色的墙,四周的灌木沿着斜坡生长着,成了天然的篱笆,正好把厂房隔开,与其说是办公室,还不如说它是私人别墅来的恰当。
“这么美的建筑。真不像工厂呢!”宜芬赞叹着。
她很容易的找到了黄主任的办公室。她进去时。黄主任正低着头在看一份报表,宜芬等了一会儿,黄主任才抬起头,贝了宜芬忙不迭地说:
“请坐,请坐,童小姐。”
宜芬在黄主任面前坐下。
黄主任咳嗽了一声说:“我想童小姐是知道。的,振华制药工厂能有今天的地位,是颇费了一番苦心的。当然,李厂长的能干是没有话讲的,也得力于各部门的合作无间。这里的工人不少,分日班和夜班。领班的宋大个子,原是这里的工人,由于他工作认真负责,脑筋也够灵活,厂长把他升作领班,工人直接受他指挥。至于业务部门全在这幢大楼里,厂长室在楼上,会议室也在楼上,我们每月开一次厂务会议,厂里的职员都要出席。你以后就在我隔壁的办公室上班,每天上午八时至十二时,下午二时至六时,有特殊事故及生病可照规定请假;三天
以下的由我批准,三天以上的要由厂长批准。你放心,我们这里一切都上轨道,都很制度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