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零年的八月二十四日,如同塞万唯尔一贯的炎炎夏日,翠绿色的树叶开满行道树枝头,灿烂的阳光令人目不转睛,被叶片切割成许多细块的灰色浅影优雅投射在柏油路上,马路车潮一阵又一阵,川流不息地压过那些如剪纸般精致细小的点点纹路。一碧如洗的好天气,行人脚步缓慢而悠闲,露天咖啡厅家家客满,各种花式咖啡一杯接着一杯被端上桌,七彩的造型吸管、冰淇淋、水果装饰、大量的彩色冰沙,构成炫丽夺目的创意饮品。
一名留着半长不短,正好到颈边的蓝色长发的年轻男人,西铎克·伏尔纳从咖啡店内走出,手上端着二杯外带饮料,尽量加紧自己的脚步赶回他出来的地方──仅只与咖啡店相隔一条马路的辛坡提市立医院。他有着一对温柔中略显浮动的水蓝色眼睛,两手拿着饮料,行动却四平八稳,敏捷地闪入医院,朝电梯步去。他按了上楼的按钮,一路坐电梯直达十八楼,拐入一间单人病房。
这间病房相当宽敞,右边的大扇窗户投射入朝气十足的夏日阳光,窗明几净的室内,一片宁和的白。房中唯一的病床上,坐着披垂着如瀑布般乌黑长发、拥有紫如宝石的眼眸的年轻女人──沙勒美·提斯狄。她的脸上未施胭脂,又直又长的头发带点毛乱的痕迹,面无表情,未发一语,直直盯着什么也没有的墙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沙勒美大美人,妳已经睡醒啦?我给妳买红豆草莓漂浮摩卡回来了,虽然妳大概不会有兴趣。”西铎克将两杯外带饮料放到桌上,把吸管插进去,再将其中一杯推到沙勒美面前,沙勒美只淡淡望了一眼,没有任何动作。
“夏天都过了,一定要趁天气还没冷起来前找点大太阳下才有的乐趣。既然不能带妳去海边,那就拼命喝遍各种口味的咖啡冰砂!刚才店里的点餐员是个大美女喔,还主动搭讪我,说下班以后可以跟我吃饭。哈!可惜不是我喜欢的型,所以我随便编串电话号码就打发掉了。不过话说回来,我没看过这么多话的美女,害我比预期慢了好几分钟才回到这边。没办法,像我这种大帅哥也不是到处都有嘛,也难怪她那么拼命想拿我的电话。”
西铎克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沙勒美看着他,表情像是在听,但更像毫无情绪的注视。然后,沙勒美移开她的视线,转头眺望窗外景色,半晌后又把注意力收回室内。
西铎克看看表,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他想了想,伸手替沙勒美将掉到眼前的黑色长发拨到耳后,感觉沙勒美身体本能地回避着。
“我去替妳买些蛋糕。妳中午的午餐根本没动,这样下去太瘦就不是绝世美人了,只是普通的小美女。”
他转身准备离开,衣襬却被猛地拉住。沙勒美有些慌张的动身抓住他,原本盖着她下半身的棉被皱了起来掉到地上,露出缠满绷带的腹部与双腿。
“怎么,还是妳比较想吃面包?”
西铎克有些诧异地疑问。但当他接触到沙勒美一闪即逝的某个眼神,那种故作镇定却惊惶不安的隐隐求助,他立刻发觉自己不够纤细的大意疏失。
“伏尔纳……不要留我一个人,求求你。”
沙勒美压抑着声音告诉西铎克,让西铎克更愧疚。他几乎当场有股冲动想紧紧把沙勒美拥住,但沙勒美对身为男人的他的靠近而发抖的微小反应,西铎克并没有忽视。他的手才刚伸起,又无奈地收回,只是捡起地上的被子。
西铎克叹了口气,替沙勒美盖好被子,坐到床边陪她,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替沙勒美多做点什么弥补。他趁沙勒美难得睡着的片刻出了门,换来的是沙勒美安全感的瓦解。沙勒美紧紧攫住他肩侧的衣服,彷佛想藉这个动作传达言语无法说明的责备,像是掌握了某些、失去了某些。
她的表情并没有太大改变,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尝试维持自己的尊严,异国军人们十几天来加注在她身上的事情却一再令她本能地退却。沙勒美知道自己害怕西铎克靠近,却又依赖他的保护。这很矛盾,但确实存在,那是一种十分微妙的,被感性认定的固执情绪。她并没有正眼看着西铎克,战战兢兢地吐出几个字。
“……对不起。”
“不用道歉,是我的错。从现在开始,我绝对不会离开这里。”
他本性轻躁浮动的态度,此时不知不觉沉着得如同可靠的大男人。沙勒美更用力抓紧他的衣服,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即使西铎克并无忽视她害怕西铎克靠近的颤抖。
“……别担心,我绝对会在这里陪妳。反正我也没事可做。”西铎克轻松的笑了笑:“妳想聊天吗?还是要听我讲故事?国外的艳遇和奇闻有一大堆,或者唱歌也可以喔。”
沙勒美望着他,似是又回到之前沉默的模样,但过了一会儿,压抑下心中的迟疑,像是努力地下定决心,将她手中握着的西铎克的衬衫,抓得更紧。
“有件事情,帮我一个忙……”
她定下心,语气停顿了颇久,之后眼神陡然变得十具力量。
“带我离开这里。”
西铎克乍听到这句话,脑子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当他再度确认沙勒美刚才出口的那句话,立刻诧异万分地瞪着她。
“离开这里?”
“带我走,我不想待下去。”
“可是妳哥哥……柏蓝他……”
“拜托你,我想变强。”
“可是。”西铎克摇摇头,尝试确认沙勒美话中暧昧不明的涵义:“我不懂,妳说的变强是指……”
“──教我杀人。”
沙勒美的眼睛蓦然有了波澜。她抬头,嗓音清楚平静,原本眼神内无助的痕迹寂逝地令人不安。
“求求你……伏尔纳。这个样子,我没办法活下去。”
西铎克愣愣地望着她那张脸孔,那张明明深受伤害,却渴望能够坚强的脆弱。阳光平静地射入病房,当两人之间突然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窗外原本微小的鸟啭声嘹亮了起来。
西铎克望着床上的沙勒美很久很久,从她那对掺杂肯定、坚毅、恐惧、不安和仇恨的紫色眼眸中,彷佛察觉到某些多年前他对自己的觉悟与誓言。
半晌,西铎克逼使僵硬的脖子点了点头,从沙勒美清澈又混浊的眼睛中照映了自己的灵魂,那种只有从夺取当中才能找到自己的生存意义,以及感受自己支配能力的可悲的强悍。
他能够理解的,根本无从逃避。
“……好吧,我帮妳。”
寂静之后TheSilenceThatRemainsII
即使时间已经来到春天的尾声,北俄亚罗白首都罗索科维罗还被包围在需要披着厚重大衣的寒冷之下。晚间的夜幕飘落着细碎的春雪,一碰到衣服立刻化为水滴,将寒气渗入衣服,传入温热的体内,冷得刺骨。
也只有在这种不友善的天气里才会真的想点起烟。比提雅拿起她那只浅金色、或者该说更接近鹅黄色的女用打火机,将放在嘴边的淡烟点着。当火花燃起的瞬间,比提雅半边脸孔又明亮又鲜明,另外半边则隐约沉没在阻挡着月光的那道工厂围墙之中,晦暗不明。
打火机的火花消失,除了嘴上的烟头,比提雅整个人再次融入黑暗。
有道脚步声。比提雅回头,神色难掩不安,上前与出现的男人碰头招呼。那男人有一头蜂蜜色的浅黄短发,比比提雅高出一个头,身穿长襬风衣与雪装外套。看到比提雅,他第一件事就先从衣下掏出一把枪丢给她,还没多做解释,就带着比提雅往夜间休息的纺织工厂走。
男人的长相并不算特别英俊,但自有一种坚强的踏实感,低调、稳重、沉着,又不特别沉默得让人难以接近。不过此时的他一反常态不发一语,将全身的警戒绷到最紧,这样的状况,不断加深比提雅心中迟疑。
“伊兹,是什么类型的事情,为什么急着找我出来。”
她嘴里说着的是北俄亚罗白语。全名为伊兹赫柯伏·帕谛高尔斯基的男人没有马上回答问题,一直到将比提雅带入工厂之后才放慢脚步,要她跟着自己爬上工厂内部挑高的三楼。
“先跟我过来,我有很多事情告诉妳。”
两人步上三楼,男人巡视周遭一圈,确认没有任何人影,小心翼翼的神态让比提雅相当不解。
“比提雅,好好听我说,接着我要讲的事情妳绝对要好好记着。”
“下个机密任务?”
“不,这跟任务无关,而是和妳有关。”
“我?”
“沙利尔家族。”
比提雅错愕,熄掉了她的香烟。
“妳应该猜到我一直隐约知道些内情……”男人踯躅着。比提雅才刚熄烟,男人就点起自己的:“可是我始终没有跟妳提过。一来是因为我知道的都很片段,二来是这件事情本来不该由我去碰触或介入。”
他解释,然后说。
“我的父亲,似乎没有跟妳正式介绍过。他叫做鲁戈沃夫·帕谛高尔斯基,也就是国际刑警,情报部门的主管,简单来说,所有卧底和间谍的头子。”
比提雅听过这个人,在国际刑警的组织当中,算得上前几高的官位。
“今天在拜庭的首都有一场国际刑警组织主管的高层会议,我父亲昨天就搭飞机离开国内。下午我在家里接到他的电话,说有一份会议用的档案忘了放入手提电脑,我听从父亲的指示,从父亲书房的电脑找到那份档案,用加密管道传到父亲的手提电脑。档案顺利传输之后我就挂上电话,后来,我看到一份被存在电脑桌面,与沙利尔家族有关的档案。沙利尔家族一年多前就被破获,我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还把档案储存在桌面。我打开档案,输入几组密码,结果当我输入妳的生日时,密码居然相符。”
“我的生日?”
“我看了那份档案的内容,才知道事情全部的内幕。”
“等一下,伊兹。”
说不上哪里怪,比提雅就是觉得有种漏掉重要事情的不安感觉。她思考着到底忽略了伊兹赫柯伏话中的哪个矛盾之处,或者忽略身边什么可以目及,却没有察觉的不对劲之处。
“你看了你父亲的电脑机密,开了锁密档案,这样子──”
“先听我说。”伊兹赫柯伏打断比提雅:“那份档案隐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比提雅。妳的父亲,温斯皮尔·沙利尔,他的身分其实也是国际刑警。”
“国际刑警?”
“或者说,至少二十几年前是。”
“你在说什么……”
“我没有骗妳,档案里面就这样记载。那里头有妳父亲的照片、身家背景、国际刑警的ID、体检报告、奖章和功勋。里面的纪录写得很清楚,包括妳提过的,妳祖父是北俄亚罗白人,后来移民到塞万唯尔。”
伊兹赫柯伏边说边脱下风衣,比提雅心想,难道他觉得热?接着又看到伊兹赫柯伏解开了衬衫上的领带。
“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空气不太流通。”
伊兹赫柯伏将大衣和领带拿在手上。比提雅总觉得他的呼吸变得又浅又短。
“妳的父亲以前担任国际刑警,大学一毕业就接受训练。在总部累积实绩之后,他被上层分派到情报组,并且以卧底身分──当时化名为格里──派到塞万唯尔,周游在几个黑道组织之间。才一年时间,妳的父亲成功破获两个组织,然后混入当时塞万唯尔国内最大的黑道家族,妳一定听过,瓦德迈尔。”
比提雅当然知道,因为她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从瓦德迈尔家族开始崭露头角,才建立起一个庞大的沙利尔王国。
“这段时间,和妳父亲搭档的一直都是我父亲。我发现他们同期被招收进国际刑警组织,一个从内、一个由外,里外合应渗透瓦德迈尔。二十一年前,他们合力扳倒瓦德迈尔家族。不过接下来温斯皮尔·沙利尔却被我父亲背叛,和瓦德迈尔家族一起惨遭肃清。”
比提雅错愕。
“……原来如此,国际刑警都习惯把用过的卧底一脚踢开。”
“听我说完。妳的父亲最终还是活了下来。他逃出国际刑警重重设下的猎捕网,之后大概为了复仇,他率领瓦德迈尔家族旧部建立起崭新的家族体系。短短五年之内,他就让沙利尔家族成为塞万唯尔国内最大的黑手党,比之前的瓦德迈尔还更具威胁性、更具规模。”
比提雅想起父亲临死前的那句话,询问着自己是否在“大义灭亲”。她想,她终于明白父亲死前眼底那忿忿不平的情绪究竟代表什么,说话时候疼惜又懊悔的语气,居然没有一丝对她的责备。
她把思绪拉回身边,觉得伊兹赫柯伏的呼吸急促浅短。她愣了愣,探向伊兹赫柯伏的额头,似乎开始了解自己从刚才就一直存在的不安究竟为所何而来。
“伊兹,喂,你还好吧?”
伊兹赫柯伏熄掉香烟,仅只摇头而未明确回答她的问题。比提雅皱起眉心,表情不太愉快。不过,在她再度追问之前,伊兹赫柯伏的手机毫无警讯地响了起来。
伊兹赫柯伏与比提雅的初次见面是在去年的十月初。北俄亚罗白一直是个被白色所围绕的国度,一年当中的雪月长达半年,也因此,比提雅对他的印象,彷佛也就一直跟白色脱离不了关系。
她第一眼见到伊兹赫柯伏这名地道的北俄亚罗白人,是在他刚从散落着一片氤氲秋雪的户外回到总部、披着一身雪色的狼狈时刻。当时的伊兹赫柯伏拉下帽子,在玻璃门外努力拍落身上的雪花,抖了抖裤子和鞋子,嘴边吐着寒冱的白气,然后缩到开着强力暖气的室内,倒了杯咖啡捧在手里。
比提雅静静地观察这名男人,因为她事先已经知道部分关于男人的几件事情。片刻后,那位将第一件缉毒案子交给比提雅的灰发长官严肃地呼唤伊兹赫柯伏,替他们双方简单介绍。那位长官用着有很重南方口音的北俄亚罗白语告诉伊兹赫柯伏:“这位是比提雅·沙利尔,从塞万唯尔调来的国际刑警,你们两个从今天开始负责关于科索沃地区的缉毒工作。”
那是他们的初次合作,也是比提雅被调到北俄亚罗白以后的第一件工作。
伊兹赫柯伏掏出手机,发现来电号码居然是自己的父亲,他转头吩咐比提雅不要出声,才按下通话键。
“喂?”
对话的另一头声音低沉而带有一定年纪,讲话的抑扬顿挫有力而强势。
“伊兹赫柯伏。”对方叫唤道:“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
男人没有马上回答他父亲,而是停了片刻。
“母亲在我出门前喝的水里加了什么?”
“Ode,一种草药剧毒。”
“……为什么?”
“明知故问。你偷看我桌上的机密档案,这是禁忌,既然触犯禁忌,就只有死路一条。”他的父亲一开始说话的口吻还很平淡,到了这里语气一转:“比提雅·沙利尔也在你旁边,对吧?目前已经有三十一名国际刑警包围乌克索伦夫纺织工厂,你人在哪,我很清楚。”
伊兹赫柯伏并没有被父亲的这番话给吓到。他父亲推测,这个聪明的儿子大概早就算计到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