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提雅伫立一旁,因为只单方面听到两人对话中伊兹赫柯伏的部份,并不清楚他们正谈论着什么。有道黑影闪过她的眼角,她敏锐地追上视线,然后发现,窗外似乎有些不太友善的影子。
  她用简单的手势要伊兹赫柯伏注意,没有打扰他与父亲交谈。
  伊兹赫柯伏停顿说话的速度片刻,像在迟疑什么,最终还是向他的父亲求证。
  “其实,你要我帮你传一份档案到手提电脑,整件事情的目的都是在试探我。”
  “你变聪明了,可惜没有通过测试。充其量你只证明自己不是个优秀的国际刑警,不能守密、不能效忠。”
  “无所谓,我不在乎。”
  伊兹赫柯伏切断他的手机,不等他父亲出声。
  “伊兹,外面大概有三十人,手上都有枪,看起来像是霰弹枪和步枪。”从窗边绕回来的比提雅冷静地告诉伊兹赫柯伏:“现在怎么办?三十个人可不是闹着玩,而且至少有十五支霰弹枪。”
  “别担心。”
  伊兹赫柯伏搭着比提雅的肩,带她朝通往更高楼层的楼梯走。连接着这间工厂一楼到三楼的是一座楼梯、三楼以上是另一座,两座楼梯刚好位于占地辽阔的工厂左右两头。所以,当比提雅开始听到外面拿枪的人进入工厂找人的同时,他们已经逐渐远离最靠近那些人群的楼梯,行走在往四楼的路上。
  面对三十个敌人并不会让比提雅露出任何害怕情绪,真正困扰她的是伊兹赫柯伏怪异的身体状况。当伊兹赫柯伏伸手抱着她,她轻贴着伊兹赫柯伏胸前的时候,可以非常清楚地感觉到,伊兹赫柯伏心跳快得令人发惧。
  来到四楼以后,伊兹赫柯伏才站定说话。
  “我被下毒了,是Ode。”伊兹赫柯伏为了不让比提雅有任何说话机会,接着立刻把一本模样像是护照的东西、还有装在塑胶盒里的芯片塞到比提雅手中。
  “仔细听我说,这个芯片里面的档案,都是父亲和国内几个大的不法组织的交易纪录。他以为这件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可是我这些年来一直都有注意。听着,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被他毒死,他那种人根本不相信任何人,连亲生儿子也不信赖,这份资料就是为了今天才被我留在身边。”
  “你父亲他──他下的毒?”
  “严格来说是我母亲,可是指使者的确是我父亲。”伊兹赫柯伏要比提雅确实保管好芯片,绝对不可以弄丢:“然后,接下来要告诉妳的事情是最重要的部份。”他缓慢而严肃地说:“沿着这座楼梯爬上七楼,拐弯往右边走,打开工厂的机房。妳会看到机房内有一条最粗的抽风口,直径大概两公尺,非常好认。妳就沿着抽风口的管线继续往前走。这家工厂的抽风管线和隔壁栋连在一起,沿着管线前进,就可以走到隔壁的染料工厂。然后妳下楼,染料工厂一楼衣帽间会有工人白天留下的大衣、帽子和鞋子,穿着他们的衣服,从工厂后门出去,不要被发现,到了街上招一辆计程车,要司机直接开往隔壁末斯克鲁市的国际机场。”
  去年的二月二日,寒冷无比的严冬,以为儿子会在家吃饭的母亲意外听到儿子正准备穿衣出门的声音。
  “伊兹,你今晚不回来吃饭?”
  那男人讶异地回过头来:“我不是上个星期就提过,今天不用替我准备晚餐?”
  “好吧好吧,是我忘了。”
  他的母亲自讨没趣地走开,倒是难得在家的父亲向他投过视线。
  “真难得,这种天气还要出门。工作?”
  “不,有个朋友生日。”
  “今天?”男人的父亲莞尔:“二月二日……真是个特别的日子。”
  “这本护照是国际刑警临时有重大事情才能使用的国际护照。原本是以前执行一场任务由高层发下来给我备用,结果我没用到、上级也忘了回收。”伊兹赫柯伏向比提雅解释:“记住,到达末斯克鲁市的国际机场之后,一定要等到上午七点半到八点半这段时间,才可以拿着这本护照直接找海关CheckIn。走第十九号柜台,最左边那个,在上午七点半到八点半这段时间执勤的海关看到这本护照就会无条件放行,不管妳从什么地方来、有没有买机票。
  “海关会问妳要搭哪一班飞机,妳告诉他第一班飞往塞万唯尔的班机,然后他们会保密身分、让妳直接登机。妳要告诉他们这是特别任务,连旅客名单都不可以出现妳的名字。了解吗?”
  “那你呢?你要留在这里?”
  “我的身体撑不了太久,Ode的毒性很强,大概再过十分钟就会心脏衰竭,这点妳倒是不用替我担心。”
  比提雅没有答话,伊兹赫柯伏觉得她的眼神非常不以为意。
  “我没有跟妳开玩笑,比提雅。妳赶快先走,带着我给妳的枪,那把是从我当上国际刑警以来就配属的护身符,把它带走。”
  “……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看到你被留下。”比提雅蹙眉,用她冰凉的手掌抚探伊兹赫柯伏冒汗的额头:“我不要就是不要。”
  “妳的任性脾气又上来了。”伊兹赫柯伏嘴边浮起无奈的笑容:“就算我离开,还是难逃一死,既然护照只有一本,妳赶快把它带走。还有芯片,回到塞万唯尔以后妳一定要替我公开里面的犯罪证据,搞垮我父亲。”
  “……如果把你留下来,我会后悔一辈子。”
  “我知道。可是如果妳再不走,会亲眼目睹我毒发身亡,如果现在离开,至少不用见证我死了,对不对?”伊兹赫柯伏将比提雅轻轻推往楼梯的方向:“一定要去末斯克鲁市的国际机场。妳走了以后我会打电话给不知情的总部朋友,要他联络事务组紧急订一张从俄亚罗白机场飞往塞万唯尔国际机场的机票,如果那些人查我死前的最后通话纪录,就会加强警备在俄亚罗白国际机场,这样妳逃出去的机会就更大一点。”
  比提雅还是没有动作,伊兹赫柯伏急了,催促她上楼。
  “快点走。”
  “……如果你活下来,一定要让我知道。”
  “嗯,我答应妳。”
  比提雅上前紧紧抱住伊兹赫柯伏,感觉他的脉博已经浅促得让人想要尖叫。
  “最后一件事,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档案的密码是妳的生日?二十二年前的卧底档案,当时妳根本还没出生。”
  “……那不是我的生日,伊兹。我的生日和我母亲同一天。”
  “原来如此。”
  伊兹赫柯伏最后的那抹笑靥淡得好像风就可以吹散。比提雅彷佛不愿亲眼见证伊兹赫柯伏的死亡,尽管心里挣扎不下千百遍,最后竟然屈服于心中某种可以称为“胆小”的部份,转身快步上楼。
  塞万唯尔国际机场的航班一如往常繁忙而充满活力。出境大厅的电子广告牌即时显示到境班机名称,一批又一批旅客熙来攘往,接机的人潮来来去去,整座大厅就像流动的水流般毫无止息的时候。
  安索斯顿·席隆特透过那对藏在太阳眼镜之后的眼睛,一眼就发现比提雅正走出出境大门。他招了个手,迎上前去,让比提雅紧紧地把他抱住,全身发抖。
  “看来妳过得很惨。”
  “谢谢你来接我。”
  比提雅的手边毫无任何可以被称作“行李”的物品。除了一只女用肩包之外,孑然一身,非常狼狈。
  安索斯顿带她往停车场走,顺便向她介绍自己的白色新轿车。等她坐上驾驶座,便指着放在后面座位上的一个小型行李袋。
  “那袋衣服先让妳换洗,里面有两套。我刚才去买的,尺寸应该差不多。”
  比提雅颔首,拉上安全带让安索斯顿可以开车,然后将她收在肩包内的一片芯片交给安索斯顿。
  “你有办法查出国际刑警组织,情报部门主管的联络信箱,把这里面的东西挑一部分寄给他、再把完整的内容寄给国际刑警组织总召集人、各大八卦杂志?”
  “没问题,小事一桩,和电脑有关的事情会有什么难度。”安索斯顿接过芯片,不用说也知道里头的东西非常重要,因此特别收入自己的上衣内袋。他的手往前探,把放在前座置物柜的一个厚信封和手机交给比提雅:“这些钱和手机妳先拿去用,以防万一,大家的电话也都输入到里面了。”
  “嗯,谢谢。”
  即使比提雅什么也没对安索斯顿提,从她的态度不难猜出她正经历什么类型的事情。虽然依旧不肯示弱,安索斯顿可以看出她的疲惫、脆弱与难过。
  “……比提雅,既然已经回国妳就尽管放松,我们都会想办法协助妳。”
  “嗯……我知道。”
  “我替妳订下海顿饭店,今天晚上先住那里,明天就可以安排其他更安全的地方。”
  “没关系。”比提雅轻声回应安索斯顿。车子再往前没开多久,她已看到那栋盖在近郊草原上的海顿饭店。
  安索斯顿开上饭店大门的车道,暂时将车子交给门口服务人员,替比提雅拎着肩包与小行李袋,领着她往电梯的方向。
  “我下午已经CheckIn过,直接上二十楼。”
  虽然没有明白说出口,比提雅猜房间是以安索斯顿的名字预约,连CheckIn也无须露面,更杜绝万一国际刑警追回国内、找出比提雅的可能性。
  明明只是个小动作,一种无法言喻的安全感隐晦地充斥比提雅心中。她想,或许真的只要跟国内的这群朋友们待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能绝对安全。
  即使如此好了……比提雅又忍不住去想,她的安全到底为了追求什么?
  安索斯顿替她订的房间是普通单人房,他替比提雅放下行李,简单确认房间一切正常,便回到坐在床榻上的比提雅身边。
  “怎么样,需要好好休息?”
  “嗯,不用陪我没有关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妳有手机,有事随时打给我。”
  “好。”比提雅看起来因为放松而虚弱了些。安索斯顿给她一个有力的拥抱替她打气,才抓起自己的车钥匙离开客房。
  房内重新回到一片交织的寂静。比提雅起身到浴室扭开水龙头洗手,感觉如冰块般的清凉好像要把她手的温度通通带走。她顺便洗完脸才回到床边,全身累得非常难过,抓起放在肩包里的一罐安眠药,塞了两颗到自己口中。
  十五分钟后她想,安眠药没有发挥效用,又多吞下两颗。
  德瑞里西华拿着安索斯顿交给他的房卡打开比提雅的房间,走入里头。
  他环视一周,看到比提雅躺在床上睡觉,睡得很深很沉。德瑞里西华没有吵醒她的意思,轻柔地将从餐厅外带的晚餐、矿泉水和苹果放上餐桌,顺便绕到床边要替她拉上窗帘。
  比提雅侧睡的枕头边,像断了线的珍珠项炼般散落着一颗一颗的安眠药。
  德瑞里西华猛然一惊,冲过去抱起比提雅。安索斯顿正从外面走入房间,就听到德瑞里西华着急地对着他喊。
  “安索,叫救护车!”
  安索斯顿错愕,立刻掏出手机拨号。
  白色的世界一开始是缄默的。
  像是下雪的时候那份独有的宁静,除了雪花碎玉般的声响之外,这个世界的其他音量都被一片巨大的白给吞噬殆尽。
  小时候的童话描述,下雪的时候有种怪兽会慢慢长大。
  那种怪兽以声音维生,会把所有人耳能够听到的音量吞下肚中,然后身体逐渐变大,牠会和白雪融化,看起来就像根本不存在。而那些总是喜欢在下雪天大声嚷嚷的小孩,最容易被这种怪兽缠上。怪兽会吞噬他们的声带,不断不断,直到最后他们即使开口了,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她所伫立的世界,除了白色之外,一无所有。
  从巅上俯望,她推测着这个立足的山巅与谷底有多少的距离相差。世界白得彷佛连影子都不存在,她根本无从判断,究竟脚底有多深、究竟脚底蛰伏着什么东西。
  她好想抓住某些、可是握紧的掌心里头什么都没有。
  过了会儿,她的耳朵开始听到一些其他声音。
  细碎如白玉绽裂般的声音缓缓加大,开始构筑成某些具有意义的只字片语。随着音量的放大,她专心地思考着,逐渐听出那些声音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缓缓张开眼睛。
  头顶上是白色的天花板,她躺在一张铺着洁白床单的大床上,觉得胃怎么有些绞痛。敞开的单扇门,也是白色的,门外是一名年轻男人的侧脸,她一眼就认出对方,是西铎克·伏尔纳。
  此时的西铎克正站在房间门外,和某个女人讲话。听了几秒钟以后,比提雅发现西铎克在和一名实习女护士打情骂俏。然后她看到安索斯顿正从外面走入,手上抱着两罐矿泉水,察觉已经清醒的自己,非常高兴,他的旁边则是许久不见的依利德。
  以斯拉与格丝提原本正背对着她谈些事情,因为安索斯顿和依利德的呼叫而回过头。以斯拉露出放心的笑容,格丝提则兴奋地出房叫唤艾斯密与雷文霍克的名字。
  她的床边,一直都坐着德瑞里西华。此时被他粗暴地一把抱起,牢牢按在怀中,一遍又一遍抚摸她那头酒红色长发。
  所有的影像都回来了。她听到父亲浴血的死前呓语、安卓拉告别前的无奈叹息、伊兹赫柯伏生命消散之前一遍又一遍的确实吩咐。
  她叹了口气,发现自己的泪水已经迅速浸湿德瑞里西华胸前衣襟。
  “卧底档案的密码由我决定?这个简单,就用我太太的生日吧。”
  第一个男人的声音爽朗干脆地说;第二个男人的声音比较低沉,但听起来也是那么地年轻。
  “呿,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浪漫,温斯皮尔。原来我错看你这么多年。”
  “哈哈!卧底的最大,鲁戈沃夫。记下来,我太太的生日是二月二号,用北俄亚罗白文拼吧,这样子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密码。”
  “好好好,我输入了。你觉得这次要花多久时间,才可以搞垮下个黑道家族?”
  “我们再来打个赌,输的请喝一年份啤酒。我赌十一个月之内。你呢?”
  Endof
  TheSilenceThatRemai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