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那一年──我还记得是万圣节过后的下个周末,十一月初,父亲拿到连续假期,我们全家便安排去帕拉德高原度假,住在一个亲戚家里。”
伏燹基督起初并没有很专心听晓星说话,她的表情十分僵凝,但点点头表示回应。
“我度过一个十分愉快的周末,也在那次旅行学会滑雪,而且是我父亲亲自指导。”晓星基督继续缓缓地说:“回艾札拉市的第二天,下午七点我出门替母亲买早餐要吃的面包,回来之后他们全死了。”
伏燹猛然抬头,被晓星轻描淡写带过的这句话吓到。
“他们……”
“被杀手杀死,很熟练的手法。杀手从父母亲的后脑各开两枪,弹孔距离不到二厘米,父母亲当场毙命,我甚至没看到太多血迹。”
“艾斯密……”
伏燹基督不自觉地全身发抖。一些她极力排斥的过往画面瞬间都来到眼前,让伏燹基督觉得喘不过气。
“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父亲被人杀死的原因。那天晚上,我答应国家机密特种部队总长提出的交易,以将来成为特种部队成员作为受到军方保护的交换条件。”晓星基督看着伏燹:“这是十五年前的事情,这件事已经过了非常久。”
他将双手放在伏燹的肩膀上希望让她停止害怕的颤抖,平缓住伏燹的情绪。
“我没办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所以妳也无须让自己一直重复困在以前的创伤中。父母亲死在自己眼前又如何?妳也曾经努力过,而且这些悲剧并不是妳造成的。”
伏燹知道晓星的最后一句话并不是指他自己,他说的是伏燹,以及在伏燹面前丧命的“父母”。
“你居然知道我回想起那件事。这道墙壁真的很讨人厌……”伏燹基督闭上她的黑色双眸,平缓呼吸:“他们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要说是亲戚,那相隔几百年的关系也太远了。但是他们待我视如己出。”
伏燹基督的表情突然变得锐利。
“每次回想那天的景象都会让我想哭,而且我发誓一定会报仇。”
“我没有说我不想报仇。”晓星突然露出微笑,但这份笑容绝非亲切或喜悦一类词汇可以形容,这份笑容有点恐怖:“自从正式进入军队以后的每一次任务,我都在伺机调查父亲生前的仇人。虽然这么多年来都没有结果,我从未放弃过。”
他拍拍伏燹的头。
“所以妳不应该感觉害怕,坚强起来。”
伏燹这才发现她的泪已经干了。
“……谢谢。”
晓星清楚,如果伏燹和他再这样毫无止尽地恐慌下去,他们两人会永远被困在里面。至少伏燹必须从恐惧的循环中解脱出来。
“可是我还是很讨厌这四堵墙壁。”
“这份恐惧只是被制造出来,并不是真的。”晓星基督以缓慢的口气告诉伏燹。
伏燹基督此时想到四荒地舞的能力。如果是被制造出来的……就不是真实,也就是说恐惧根本不存在。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一步步接近墙壁,最后轻轻地把手放在冰面上。伏燹基督抑制自己想要逃开的冲动,告诉自己去忽略那些讨厌的感觉,专心在思考“压垮”这堵墙上。
她真的很害怕。那些曾经发生在她身上、让人回想起来禁不住颤栗的回忆一再攻击伏燹的意志,但是伏燹基督知道她必须勇敢。
如晓星说的,那股恐惧好像对伏燹造成比较大的作用。虽然晓星心里也很不舒服,但至少没像伏燹那样排斥,他站在伏燹身边,看顾她一举一动,以免伏燹又突然有什么反应。
伏燹逼迫自己专心。她想象自己身处于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中。现在,有一道强大的力量正在往下压迫,把她眼前的一堵墙──现在这个空间甫出现一堵墙壁──压垮。
紧接着,她想象那股力量越加强大。
晓星基督可以感觉头顶有一道重得要把人压垮的力量。但是那股力量在让晓星不适的同时,竟完全转移并作用于墙壁上方。土墙开始往下凹陷,因为墙面上附着冰层的关系,首先是冰块被挤压而破碎,裂成比较大的冰块和小的冰珠,往下投注。
晓星遮住伏燹,让她躲开那些冰块,而那股力道还在加强当中。随着土墙越来越被往下挤压,四周景致在高耸墙面落地后出现在眼前。
最后,墙面完全崩坏,碎成一地土石。八荒后主、古列与艾勒薇斯出现在晓星的视线之内。他看到古列站在艾勒薇斯身边,艾勒薇斯的状况相当不好。八荒后主拔出刺在墙上的长刀丢给古列,并拿着他自己的长剑,一个快速的闪身,长剑已朝晓星与伏燹划来。
落了一地的土块和融化的冰块变成泥糊的烂泥巴,又因为天气冷的缘故泥巴又滑又硬。八荒后主的速度快得令人佩服,但晓星也早有准备。
影基督突然闪神。原本她以为已经躲过四荒地舞那只怪物的攻击,但是右手腕却狠狠被咬住。
她确信刚才绝对避开了才对,不过诡异电流闪过手腕,以及那只黄绿色怪物黏稠的碰触感觉,让影基督立刻发现自己又被咬到。怪物闪的很快,才刚咬过影基督又马上缩回四荒地舞身边,影基督心里一紧,推测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怪事。
她想的没错。下一秒钟,四荒地舞消失不见。
影基督冷静下来,她肯定四荒地舞倏然消失只是因为自己看不到对方,并不代表四荒地舞实际上已经消失。
这也是催眠。影基督扬起笑容询问她的灵魂朋友:“你们看得到四荒地舞吗?”
“在您后方五十公尺。”
“嗯。”影基督朝同个方向射出匕首。虽然实际上无法判断四荒地舞的正确位置,她也没有希望匕首能够伤害四荒地舞半根毛发,这个举动只是要对四荒宣示自己知道他在哪里。
“右方三公尺。”
影基督转向右边。
“往左边闪,他攻击了。”
影基督跳起来在半空掠过一个弧度,落地于左边两公尺处。而就在她刚离开地面的剎那,可以感觉一道犀利攻势横扫而过。
“再往后跳!他又出招。”
影基督再次高跳而起,可是右脚还未离地竟顿时无力,便从半空坠落地面。她立刻修正姿势以免头部率先着地,但是撞在水泥地上的身体却异常疼痛。
她的右脚踝是突然失去力气的,影基督反应过来,一定又是四荒地舞的暗示。就像她之前怎么样都无法将手举起来一样的道理,现在的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右脚,只能任自己暂时跪坐在水泥地上。
“不要再飞了。”
影基督听到四荒地舞冷静低沉的声音出现在她正前方,可是影基督的眼睛却无法看到对方的存在。她讨厌暗示,讨厌死四荒地舞对她的催眠。
接下来影基督感觉她的右手也举不起来,和右脚踝一样失去力气。影基督马上召唤出好几个精神力较为庞大的灵魂体,趁着连思考都无法自主前尽力做好保护自己的措施。
四荒地舞看着坐在他面前的女人。刚才还像只小鸟轻巧地飞来飞去,此时却如同被斩断羽翼般束手无策地坐在地上。他感觉到影基督叫出更多灵魂体以企图保护自己,但是四荒地舞并不着急。他伸出手上的怪物,那条怪物把身体拉成长条形状,蚑蚑爬行,以宛如一条蛇的姿态穿过那些重重包围影基督的灵魂,一口咬住影基督脖子。
企图保护影基督的灵魂体都大吃一惊。它们可以觉察,四荒地舞因为它们的存在而无法太过接近影基督,但是四荒地舞所控制的奇怪生物竟毫无受阻。
影基督这才发现自己的脖子被咬住,接着居然发出惨叫。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是一阵又一阵令人痛苦万分的电流不断流入体内,像潮水般拍打着她全身上下。但这还不是令影基督放声挣扎、尖叫的理由,真正让影基督感到害怕的,是一幕幕从她内心迸裂而出,无止尽呈现在她面前,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穿越时空所形成的无数影像,突然之间毫无节制地汹涌而出。
然后她看到十字基督先前倒卧血泊的身影,伏燹恫吓着眼睛惨死的画面,虎基督在火焰之中灰飞烟灭……以及绽华被子弹祭以千疮百孔以后的尸体。
她在那一剎那中看到许多东西,即使无法分辨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却不停地知道害怕。影基督惊恐地挣扎,想要摆脱这样一个恐惧的囚棝,可是恐惧并未因此离她远去,相反地,影基督倍感惊悸。
影基督不断的惨叫和抗拒,连四荒地舞都被她强烈的排斥动作吓到。她下意识想要挣脱黄绿色怪物的控制,同时企图让冷静重新驾驭自己。影基督向内心求助,她希望召唤出更强健的灵魂体来驱赶这讨人厌的东西。于是影基督嘴里一面尖叫,心里同时搜寻能够给予她帮助的任何对象。
陡然间,四荒地舞下意识后退一大步,他的危险觉察本能敏锐地告诉他,这女人身边的气氛不太对劲。
如果眼睛可以看到灵魂体的话,此时就会惊觉影基督先前召唤出来的灵魂突然一个个被迫消失。有一种像是黑烟般浓浊的气体正不断从影基督的身下冒出,她痛苦地痉挛着,张开嘴巴不住抽气,握紧胸前的衣服不能自已,左手在泥地上抓出一条条痕迹。
四荒地舞不知不觉让怪物离开了影基督的脖子。而事实上,那阵黑烟早已将怪物前端咬住影基督的部分腐蚀殆尽,黄绿色的身体只剩下后半段还在蠕动挣扎,模样就像断了一半的蚯蚓或是蜥蜴。
黑烟还在持续扩大,影基督本人几乎被那股不祥之气包覆其中。她用力呼吸却无法得到半分氧气,口鼻都被阻塞不动的空气窒息,胃内翻滚的胃液又让影基督不断呕吐。
“──阿撒兹列……”
四荒地舞居高临下观察影基督,思考是否要趁机对影基督下手。但是他并不确定那股挟带恐惧的黑烟,是否会更加直接地威胁自己。
十字基督驾驶他的车子急速往回开。因为要直接去找影基督的缘故,他并没有沿原路前进,而走了点捷径和巷子。
天上飘着小雪,地上的积雪也逐渐明显,但这样的雪量看来在天亮之后也不会对交通造成影响,说不定太阳才一出来,雪水便已通通化开。
十字一面估算影基督应该出现的位置,一面将方向盘往左打。他寻找着影基督可能停留的地点,在没有发现对方之后,又弯入另外一面仔细寻找。
此时,十字听到手机在置物柜震动所发出的声音,他熟练地伸手找出行动电话,看到来电显示的名字:“阿佳妮·海德维西”。
阿佳妮是十字高中时候的同班同学,两人虽然未正式交往,当年的她经常以女伴身分陪同十字出席社交场合。十字没有料到会在这种尴尬时候接到阿佳妮的电话,他感到怪异地按下通话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阿佳妮?”
电话另外一头传来沉稳好听的女人声音:“安索斯顿,对不起这么晚打过来,吵醒你了吗?”
“没关系。我还醒着。”十字回答阿佳妮,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阿佳妮早料到他人在外面:“这么晚打电话过来,怎么了?”
十字看了车上的时钟,此时已是凌晨三点。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听对方的语气,十字基督感觉事情不太对劲。
“妳还好吧。”
“我想见一个人。”
这句话甫出口,十字基督瞬间疑惑。
“……妳怎么了。”
“我想见马雷尔第·赛亚斯。”
“妳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现在在做的事情,拜托你帮我这个忙。”阿佳妮语气带有几分慌张:“我从德蓝弗西斯·昂·加特里那边听说了。”
十字基督无法理解为何对方提出这种惊人要求。他沉默几秒后向阿佳妮说:“妳得给我理由。”
阿佳妮的声音听起来放松许多。
“我有跟你提过我母亲的名字吗?”
十字基督皱起眉头。
“我的母亲叫格丽亚纳·赛亚斯。”
“唔。”
“前军务院长次席秘书,马雷尔第·赛亚斯是我外公。”
十字基督愣住,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拜托你,告诉我他现在是生是死?”
“……他现在很安全。”十字基督出言安抚:“我不可能在手机里跟妳详谈,因为手机被窃听的机率很高。可以等我吗?我明天、最晚后天跟妳联系。”
电话另外一头思考良久。
“好的。不好意思又麻烦你,安索斯顿。”
“没关系。”
电话那头又迟疑半晌:“你有联络柏蓝的方式对吧。”
“……我找妳那天,会带他妹妹来。”
“谢谢你,真的。”阿佳妮叹口气,如释重负:“……那我挂电话了。”
“嗯。”
十字基督回应对方,但依然把手机放在耳边。阿佳妮并未如她所言立刻挂上电话,而是让电话两头安静了十几秒之久,十字基督才听到双方断讯的“嘟嘟”声。
从以前就是这样。她喜欢隔着话筒倾听十字基督的呼吸,感觉他的存在。十字基督了解这一点,因此每次与她通话之后都不会急着挂断电话,而是静待对方切讯。
十字基督将手机放回置物柜,把方向盘打右,弯出巷子,来到大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