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风不断灌进一间空旷的老旧鸡舍,铁皮屋顶与铁笼疯狂地轧轧作响。一笼一笼相叠而起的鸡笼里一只母鸡也没有,空气中却还残留一丝鸡粪的臭气。几片微小的羽毛随着风势在空中漂荡,最后贴着札铎克·维尔恩纳医师的身体停下,害他因此必需不停地伸手拍掉这些恼人的东西。
“哈……哈啾!”
札铎克·维尔恩纳医生揉揉鼻子,觉得这个地方真是不讨喜。他拉紧衣服,看向绿发红眼的小男孩帕斯里·路尔,七荒前华的副官。帕斯里伸起右手,原本维持在他眼前的一阵小型龙卷风倏然瓦解,接着只见被龙卷风卷起的许多落叶,窸窸窣窣全都落到地上。
干瘪的落叶掉到地面以后几乎碎成碎片,带着细密的血色。帕斯里跺脚,那些落叶又飞舞而起,唰的一声,右边鸡笼被落叶与风势推倒,那些叶子越过笼子向另一边去,札铎克·维尔恩纳医师立刻听到几乎像是鬼魂般惨烈的呻吟声。
一荒天实的副官,安洁琳·柯莫亚解下腰际上的链子──医师到此刻之前都以为那只是装饰用的腰炼──一甩竟成长鞭,医师还看到鞭上闪着晶亮白光,他猜那把鞭子附着了钻石粉尘。安洁琳将鞭子朝发出呻吟的方向甩,医师看到一条血线随着长鞭泼洒在空气里。他走过去,有个六十几岁的老人侧躺在地上挣扎,右腿已经断了,胸前与背后皆布满交错的割裂式平滑伤口。
“滚一边去。”
帕斯里·路尔冷冷地下令,安洁琳和医师只好退到旁边。帕斯里走上来,一股挟着落叶的风势也跟着他靠近,紧接着那股强风推动落叶,以极高的速度俯冲向老人。细碎的落叶彷佛变成尖锐的玻璃那般锐利,医师看到落叶迅速划开老人咽喉,血液不断的从他喉咙涌出,他痛得嘴巴连续往上吊,双眼翻白,两脚打地,尖叫声逐渐变成混浊低沉的喃喃呢呢。
“走了走了,回总部。”
帕斯里转身。几乎是同一时间,原本使铁皮屋顶嗡嗡作响的强风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拿出塞在口袋的耳机戴上,把音乐调到最大,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医师和安洁琳跟上他的脚步,一出鸡舍,更仔细地把长大衣拉紧,鸡舍之外的农地一片白雪茫茫,大雪放肆地落着,冷得让人头痛。
五荒左垣坐在一辆吉普车前座朝他们示意,开门跳下车,站在雪地上。
“帕斯里,你先回总部,古列找你。安洁琳·科莫亚也是,和帕斯里先回去。”
帕斯里抬头看着比他高上许多的五荒左垣,口气虽然使用敬语,态度却很随便。
“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帮二荒的忙,处理这老家伙的后事。”
“二荒大人?您会替她做事?”
“会,因为她是美女。而且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打算笑瞇瞇拿毒药喂我喝的样子。”
五荒左垣露出对待后辈的笑容,这笑容让帕斯里觉得讨厌。
“我先回去了。”
“带安洁琳·科莫亚一起走。”
“我知道。”
那两人往农舍外离开,五荒左垣则回头看着维尔恩纳医师。
“我们先处理这老家伙,再去另一个地方,还有个死人需要死亡证明。”
“我这些工作……”
“二荒要我转告,你放心,全部都是额外计算费用。”
维尔恩纳医师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不喜欢做白工的感觉。”
十字基督将他的车子开入各各他,先在门口放虎下车,园丁赶来替他接手轿车,开到地下室停妥。
家里的圣子替他们开了门。两人脱下厚重的大衣,挂在门口衣帽架上,小猫阿九绕在圣子脚踝边转来转去,此时跳到十字身上。
“牠怎么在这,没黏着伏燹?”
“伏燹在睡觉。阿九之前跑去找她,结果反而被紧紧抱住,叫到没电了都没人发现,等我上楼的时候才把牠抱出来。刚才换过电池、重新启动。”
“……好可怜。”
虎基督愣愣地看着阿九,对牠伸出手,阿九又立刻从十字怀中跳到虎基督身上。
“我的狮子呢?”
“吩咐玛莉安喂过肉,外头太冷,牠们在暖炉旁边。”
圣子指着客厅,那两头狮子依偎在一起,靠着壁炉取暖,一见虎基督,赶忙摇着尾巴走过来。没想到虎基督怀中的阿九大叫了声,害虎基督有点被吓到。
“牠怎么了?”
阿九充满敌意地对狮子们喵喵叫,背毛都倒竖起来,凶巴巴的。
十字噗嗤一笑。
“争抢主人。”
“什么?”
“没事。”
十字又笑,往酒柜走,本来是想拿瓶伏特加,他转头看到影基督抱着依瑞丝杜斯在内庭院里玩,又改往那头去。
“他说什么争抢主人?”虎基督不明所以,看着圣子。
“阿九喜欢妳,不想狮子靠近。”圣子微笑,梳着阿九的背毛,对牠说话:“你再不乖,把你丢到伏燹那边。”
阿九吓得跳下虎基督怀抱,冲向西楼的方向,找别人去了。
十字拉开内庭院的落地窗,影基督听到声音,回头看他。
“回来啦。依菈,妳看,是安索耶。”
小婴儿在影基督怀中呀呀几声,虽然她根本没听到影基督跟她说了什么。
“刚才到家的。外面很冷,没关系吗?”
“小婴儿没这么怕冷,更何况我有帮她穿外套。”
十字注意到依瑞丝杜斯身上的外套,他以前没看过。
“新的?”
“对啊,去罗萨宾找随行的时候,路过一家感觉很棒的婴儿用品店,就顺便带回来。”
十字想,依影基督的个性,她一定不只买一件外套而已,说不定一楼婴儿房内已经被她塞满新衣服。
“所以,你觉得好看吗?”
影基督将婴儿凑到十字面前。依瑞丝杜斯穿着一件蓝紫色的羽绒外套,下襬垂到膝盖附近,裤子也暖,影替她穿了厚袜子。因为包尿布的缘故,依瑞丝杜斯屁股软软的,头上戴着外套的连身帽,还有两个像是无尾熊的大耳朵。
“太可爱了,这件外套我也想要。”
“喔,你比较适合狐狸耳朵。”
十字皱眉:“这是损我还是夸我?”
影基督没回答他,只是微笑。
“对了,今天一直没机会碰到妳。”十字边说,从外套口袋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影基督认出那是名牌Fournier的包装:“香水,妳应该会喜欢。”
影基督有些讶异,她接过那个盒子,十字则接手替她抱依瑞丝杜斯,让她能拆开礼物。
“怎么突然送我香水?”
“昨天陪虎去买指甲液,我想妳不常搽指甲油,就替妳挑了这个。他们没卖太多种香水,我原本还有些担心,没想到挑到这个味道,我觉得很适合妳。”
影基督拆开淡红色的缎带,打开盒子,拿出里头的琉璃瓶。
那是个掺杂深蓝色的透明琉璃罐,做成两道曲线的沙漏形状,中间有一道酒红色的直线顺着瓶身线条完美地延伸而下,如同涓涓细流般顺畅的吸引目光。瓶子的大小一只手握着刚刚好,喷嘴就在食指恰巧碰住的地方。
影基督轻轻朝她手腕喷,晶莹剔透的液体喷洒在手腕和空气中。她闻了闻味道,至少混杂了十种以上的花香和果香,有柠檬、柑橘、玫瑰、茉莉、忍冬、木兰、百合,还有些她分辨不出来的香草味。闻起来清澈舒缓,轻灵无瑕。
“怎么样?”
“好棒,我喜欢这个味道。”
十字的表情似乎很得意。
“Fournier的第十一号香水,让你破费了。”
“不,一点也不会。”十字一手哄着乱动的依瑞丝杜斯,但是依瑞丝杜斯闻到空气中的香味,就朝影基督手上的瓶子伸出手,像是想玩。
“她鼻子好灵敏。”
“如果小依菈长大后是个大美人,我再买全世界的香水送她。”十字将依瑞丝杜斯的头压在自己胸前,想要她安分点,可惜依瑞丝杜斯还是很顽固,双手一直朝影基督的瓶子伸。
影基督掀开她的帽子,在她脖子后面喷了两下,依瑞丝杜斯开心地笑了。
“新项炼?”
十字发现影基督脖子上戴着一条项炼,像是十字架,又和基督教传统十字不太一样,比较像是北俄亚罗白用的正教十字架。
“还在培养中的灵魂。”影基督将那枚十字架摘下来给十字看:“上面有很多灵魂,感觉到吗?”
十字才刚接手,就觉得心情不是很好。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觉得那条项炼很沉很重。
“不好的感觉。”
“没错,因为都是些负面意识。现在还不过是浑沌的阶段,等他们意识集中以后,就会变得很恐怖,这种状况下一般人不可以随便乱碰。”
“妳戴着没关系?”
“在他们真正成长之前就一直戴在身上,就有办法让他们听命于我,减低威胁性,除非我的命令才准许释放意识。”
“那么到那时候,别人碰到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只要我控制好。”
依瑞丝杜斯朝影基督靠,对着她展开双臂,像是要影基督抱她。影基督靠上来想接手。
“没关系,让我抱吧,妳应该照顾她很久了。”
“也还好。”影基督指着室内:“我们进屋让她在地毯上玩吧。虎最近让两头狮子担任褓母,莉莉丝其实不怎么需要照顾她。”
“莉莉丝?我以为负责照顾依菈的是露德亚。”
“你忘了露德亚负责看着葛雷林爷爷?”
十字这才发现自己的确记错。
“说到爷爷,他说二十五号就要走了。”
“这么早?”影基督吃惊,表情有些可惜。
“对,我爸妈二十号就会回到新北奎尔,爷爷二十五号也要回去。”
“那我得准备好礼物送爷爷。”
他们两人进屋,拉上落地窗。十字把依瑞丝杜斯放到客厅地上,狮子们相当高兴地围上来和依瑞丝杜斯玩耍。虎基督在翻杂志,看罗腊门时装周的特别报导,圣子则在厨房和厨师交代些事情。
“影,妳知道血什么时候从帕格帕斯城回来?”
“她早回来啦。你替堕天的事情出门,刚好和她擦肩而过。”影告诉他:“你刚出门,血就回来了,然后你回来前她又出门一趟,但还在市内。”
“好吧。至少我晚上会碰到她?”
“会,明天早上还要一起去咖啡店,不是吗?她只是去医院见哥哥而已。”影基督表示疑惑:“有很急的事情?”
“刚才在车上,修斯·莱德打电话给我,血之前说过的,安顿她哥哥和妈妈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就看血什么时候想将他们移到安全的地方。”
“她出门前也跟我提过这件事。这次她带阿佳妮·海德维西去找柏蓝·提斯狄,我问她需不需要帮忙,毕竟现场可能有第一大队的警察。可是血说,警察不可能在医院动手,阿佳妮·海德维西由德蓝弗西斯带去、带离,不会有危险。至于她自己,警察要跟踪她或杀她都没这么简单,第二大队的警察实力不强,应该不需要担心,更何况真有需要,她会打电话过来。”
“也是。”
十字基督莞尔。比起九荒,第二大队的警察实在不难对付,他不认为第一大队会强到哪里去。
血基督走入艾札拉市立医院,尽量避开医院内装设的监视器,走到电梯附近。
她知道上次警察已来探访过柏蓝,显然警察们要弄到她的照片一点也不困难。他们或许早就埋伏在医院附近,只等血基督自投罗网。
不过,警察们至少无法在医院里乱来。
她来到电梯口,就看到德蓝弗西斯·昂·加特里──上次替基督传话给九荒的男人──与阿佳妮站在一起。阿佳妮原本心不在焉,一看到血基督,双眼就亮了起来;德蓝弗西斯则露出微笑。
“妳们上去吧,我在这里等阿佳妮。”
“嗯,等会儿见。”
血基督按下上楼的电梯按钮,和阿佳妮安静地搭电梯直达十楼。
一位有着如火般的红色瞳孔、将一头麻黄色长发绑成辫子盘在脑后,手上拎着一把洋伞、脸上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女人走上路边停放的一台箱型车。
“以斯帖,妳来啦。”
“嗯。”
女人──以斯帖·唐纳并不多话。她脱下厚重的外套,抖掉雪花,摘下手套,巡视车内状况。箱型车内部被改装放置许多监视电脑和萤幕,还有好几把枪械放在旁边。她自己挑了个位子坐下。
和她说话的是同属第一大队警察的克里托·赛札,黑发黑眼,看起来不太突出的长相,除了下巴的落腮胡容易吸引路人目光之外,没什么特别之处。事实上这样的相貌是经过特别设计的,让人除了“落腮胡”这个印象之外,不难留下其他外貌上的特征。
现场还有崔维斯·杜凡冯丹,一个人抽着烟,以及他们第一大队的队长──艾丝梅拉妲·尤尼斯。
“队长,要直接过去逮她?”
以斯帖发问,看向坐在唯一一张沙发上,悠闲看书的艾丝梅拉妲;后者将书放下,给她一抹优雅得体的笑容。
“妳说血基督?没有关系,这次先不要出手,看到跟她一起进电梯的人吗?”
以斯帖露出疑问的表情。
“阿佳妮·海德维西。”抽烟的崔维斯将香烟熄掉,告诉她:“马雷尔第·赛亚斯的外孙女。”
“赛亚斯?”以斯帖更加不解:“从方舟逃走的老军人?至于阿佳妮·海德维西,是导致六名警察殉职的那位?”
“没错,这女人如今和血基督一起出现在市立医院。”
“我不懂。”
“我刚才查了一下。”崔维斯在键盘上打了几个键,然后示意她看电脑萤幕。
以斯帖凑过去,画面上出现柏蓝·提斯狄和阿佳妮·海德维西在一起的照片。
“这是某个自由工作者的部落格,和柏蓝·提斯狄、阿佳妮·海德维西是高中同学。在里面逛逛之后,我发现阿佳妮·海德维西是柏蓝·提斯狄的未婚妻。”
以斯帖挑起一边眉。
“他们同样是艾尔帝凡高中第八十届三班的同学。最有趣的是,安索斯顿·席隆特,也就是十字基督,也是八十届三班的毕业生。”
“还有德蓝弗西斯·昂·加特里。也是他们的同学。”艾丝梅拉妲告诉她。
“德蓝弗西斯·昂·加特里,他是谁?”
一直沉默的克里托·赛札开口:“就是带着阿佳妮·海德维西出现的男人。”
“他怎么了吗?”
“贵族。”艾丝梅拉妲说:“不过,真正棘手的原因,他是国际刑警。”
以斯帖瞇细眼睛。
“就算现在冲过去把血基督抓起来,只会被国际刑警扣上“妨碍办案”之类的罪名。”
“那么,等血基督一个人离开以后,我们再跟踪她,把她抓过来。”
“不用这么急,以斯帖。”艾丝梅拉妲告诉她:“我们从头到尾都稳操胜券,不需为了拼一时的痛快坏了大事。等她下次出现在医院里,我们再把她抓起来都还不迟。”
柏蓝原本正坐在床上看书,听到走廊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讶异妹妹怎么敢在警察刚探访过他之后三天,就自己跑到医院里来。
他病房的门把被扭开,柏蓝正想责备妹妹,陡地愣住。
“……阿佳妮?”
血基督旁边站着阿佳妮·海德维西。她的黑色长发依旧闪烁着美丽的光泽,脸孔却憔悴许多,比柏蓝记忆中还要削瘦,那对漂亮的黑色眼睛用一种非常不能谅解的眼神看着他。
“阿佳妮,妳怎么……”
柏蓝相当错愕,毫无心理准备。阿佳妮缓缓走向他,举起右手,狠狠赏了他一个巴掌。
寂静中,响亮的巴掌声回荡在白色的空间里。
血基督没有进房,只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两人。
“……柏蓝,你这样算什么?”
阿佳妮冷冷地看着柏蓝,但不一会儿,眼泪就不断往下掉。
“没有问过我,就自以为是的决定。你以为自己很伟大、是英雄吗?为什么……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肯……不肯告诉我。”
她握紧打了柏蓝的右手掌,压抑着激动的情绪,指甲都嵌到肉里。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从来没有。”阿佳妮的声音莫名奇妙地冷静低郁:“你好自私,柏蓝。为什么你觉得,离开才是对我最好的方法?我有这样说过吗?还是你瞧不起我?”
“不,我只是……”柏蓝语塞,抬眼看着阿佳妮,又看看血,像是想知道为什么阿佳妮会出现在这,脑子里一片混乱。
血基督却毫无替哥哥解答的意思。
“他说不想造成妳的负担。”靠在门边的她缓缓地插嘴:“他说不想妳嫁给一个残废的人。当初办理退役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肯连络妳。”
“沙勒美──”
“是你自己瞧不起人,哥哥。”血基督露出笑容:“你太不了解女人了。你以为爱一个人,只是嘴上说说的这样随便?”
阿佳妮弯身,那对黑色的眼睛蓦地迷蒙了起来。
“如果不联络我是因为你不再爱我,那么我现在就会干脆转身离开,不会像疯子那样穷追不舍的纠缠你;但是如果你只是肤浅的认为我会因为残废这件事弃你而去,那么你真的太过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