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沈阳军统局不远的市郊,一辆专车平稳的停到一栋三层西式臧青色别墅前,喇叭响了几声,铁栅栏门随即被拉开,两名穿着灰色布衣看似家丁的青年从里面跑出来,后面的车门打开,伸出一双着红色高跟鞋的脚。接着是裹了黑丝袜的细腿,下车的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年轻女人,黑亮的长发烫成那个时期中国最流行的大弯卷,美丽的大眼睛折射出成熟智慧的光芒,她就是国民党军统局女间谍江幂函。
她向司机交待了几句,便被佣人引领着走进庄园。屋里的客厅很大,摆放着高档的真皮沙发和红木茶几,看上去真是富丽堂皇,再往边上走,是会客厅,庄凝尧和刘兴辰正坐在软椅上等她。
江幂函清脆的笑声从门外传进来让他们打了一个冷颤,这个女人是蒋介石的国民政府最得力的干将,即便是她的先生钱鸿民,书十车话也不如她的一句话更有价值。处座在派刘兴辰到军统局的当天就让他特别留意江幂函,而她也一直是中共的心腹大患,所以刘兴辰和她对话的时候,显得格外小心翼翼。
江幂函看着庄凝尧的派头儿也觉得不平凡,她的容貌气质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甚至还略胜一筹。不过她的派头儿里有一种很凛冽的血性,不像普通女人有的,所以她上来就给庄凝尧的“刘太太”身份打了一个问号。
刘兴辰从桌子上拾起一张印着“大日本帝国大东亚执行任务通行证”的卡片,背面有他自己的一张一寸免冠照片,写着姓名、年龄和职务,并且盖有日本驻军统局的钢印,签发人正是江幂函。于是立刻皮笑肉不笑地向她点点头,谦恭有礼的说:“多谢钱太太了。我也是例行公事,才麻烦您开这个通行证。”
江幂函仍然没有离开座位,视线也始终游离在庄凝尧和刘兴辰两个人的脸上,刘兴辰不知道是不是她内心的嫉妒火焰被庄凝尧点燃了,还是精明的她识破了自己要这个通行证的真实动机,总之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了处座的那句话:每一个眼神都有可能暗藏杀机。
“太太,钱先生回来了。”佣人从门外走进来,通报钱鸿民到了。
刘兴辰和庄凝尧四目相视,齐刷刷的站起来,钱鸿民人还没见但笑声已经进来了,他说:“刘老弟,哪阵风把你这位大贵人吹到我这儿来了?”
刘兴辰也笑着迎上去,伸出手握住他的,“钱局长多心了,是我太太上个月在沈阳国府银行门口遇刺得到了钱太太的搭救,她要来亲自谢谢钱太太。”
“哦,我知道这件事。”钱鸿民笑着坐下,“是中共分子做的,人抓住了不过又让同伙从牢里劫走了。”
庄凝尧静静的观察着钱鸿民的一举一动,对于遇刺一事,她根本没放在心上,因为人就是她安排的,后来也是她派人救走的,目的是让江幂函上钩。很幸运,她都保质保量的完成了。
傍晚,钱鸿民让刘兴辰和庄凝尧留下吃晚饭,时间恰好是在五点到七点,庄凝尧原定于在这个时间去日本前线营地做报道,可现在看来是绝对脱不开身了,而且这顿饭必须吃,因为钱鸿民还打电话请来了南京保密局保密员梁赞,他曾经是段祺瑞北洋政府的副将军,也就是说,如果按照庄凝尧档案里的假记录,梁赞和她是旧相识了,而实际上两人却根本没有见过面,所以饭桌上庄凝尧始终不敢多说话,生怕勾起了梁赞追忆往昔的兴致,话多了难免露出破绽,可是梁赞似乎是来者不善,打定主意要让庄凝尧现原形。
他每次和钱鸿民及刘兴辰结束一个话题后,便在结尾处捎上庄凝尧,比如问她:“刘太太可还记得北平?我怎么很少记得段总理提起阁下呢?”庄凝尧只好和他笑着打拉锯战,轻轻一点便把话岔过去。
刘兴辰终于坐不住了,他感觉钱鸿民已经开始怀疑庄凝尧的身份了,那么他必然也会被划归到怀疑调查的行列里,他不能让梁赞占据上风,不然极有可能出了钱府的大门,他和庄凝尧就成了国民党特务的暗访追踪目标。于是他斟满了一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法国红酒,冲梁赞举起杯:“段祺瑞已经是旧时代了,现在的天下是国民党的,当然,日本人也来分了杯羹,不过我们还是要对自己的政权有信心,跟着蒋主席和钱局长,统一中国也不会远了嘛。”
“还是刘参谋长见多识广。”梁赞皮笑肉不笑的摆出一副贱相,“我和你也算同根同源不同属,但是咱们的目标一样啊!把日本人赶出去,建立咱们自己的政权,要女人有女人,要房子有房子,要票子有票子,过纸醉金迷的生活,比什么都强!是不是?哈哈哈。”
刘兴辰在他愉快的笑声中吁了口气,他不知道刚才一番话能把钱鸿民心中的疑虑打消多少,但是现阶段他们不会再出难题为难庄凝尧,这就达到目的了。他伸出手在桌子底下拍了拍庄凝尧冷汗尽淌的手心,迟疑了一下,又紧紧的握住,然后她就抬起头看了刘兴辰一眼,矛盾中带着安心的眼神在刘兴辰的脑海里刻了一道永恒的纪念。
从钱鸿民的府上出来,庄凝尧直奔车站搭上了通往前线的末班汽车。
沈阳日报前天早上的新闻,刊登了日本大佐仁爱岛在沈阳沦陷区的屠杀照片,标题是“大东亚第一帝国武力征服中华指日可待”庄凝尧很气恼,她恨这些卖国求荣的洋腿子记者,所以她主动向组织提出申请,并联系了相关报社,定于今天晚上六时左右赶到沈阳前线进行真实的阵地报道。
刘兴辰并不赞成她这样冒险,她的记者身份不过是为了掩护她自由进出外联部和军统局的保护伞,证件也是通过韩裕荣命人伪造的,真若派上用场,极有可能被识破从而泄露机密。
等庄凝尧顺利混入沦陷区的时候,刘兴辰在沈阳军统局的参谋长办公室就收到了她成功潜伏的消息。她和另外从重庆、上海赶过来的记者一起被分派去日本军营和中国灾民避难所进行现场采访。
沈阳沦陷区在洛河村以北的山脚下,没有打仗以前居住着二百多户村民,是一个相当富足的村庄。九一八事变爆发以后,大批日军在这块静谧的土地上展开了灭绝人性的疯狂掠杀,使洛河村在短短数日内夷为百丧古地,深达十几米的尸体填满坑记载着丧心病狂的日本人罪恶的行径。
庄凝尧站在沦陷区的门口给这里拍了一张高度清晰的照片,她想明天一定要让这篇报道刊登出来,揭露日本伪军虚假对华的政策内幕。其余几名记者都站在庄凝尧身后默默的等着,等一会儿有士兵从里面出来带她们去避难所拍照采访,庄凝尧拿出笔和纸简单的记了一些,见她们仍然杵着不动,便问:“你们不写等什么呢?”
一个年纪很轻的女记者往周围看了看,低声说:“不敢,日本人让咱们来作假新闻,一会儿去参观给中国流离失所的灾民建造的临时避难营地,谁都知道那是假的,可这才是报道任务,你就算写了也带不出去,带出去也没有报社敢登,况且日本人会在你走的时候检查相机和手稿,你何必惹这个麻烦呢?”
那个女记者话说得情真意切,让庄凝尧虽然气氛却反感不起来,她和上本沉重的叹了口气,她也知道那个记者说得都是事实,日本人之所以肯放中国记者进入沦陷区,并不是不担心沈阳的机密会被她们带出去,而是根本就带不走。她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日本人的监视下,大岛南君和山本大岛已经在实施“田中奏折”里的部署策略,对中国全部领土不采取屠杀方式,只针对南京、东北三省和重庆等部分领地进行武力冲击,其余城市皆采取假和平、假仁义、假安抚的“三假政策”,以求最小规模最大收益的征服中国。可反过来想,正如刘兴辰所说的那样,假使中国几十万的青壮年都能起来反抗,哪怕是和敌人进行肉搏战,也未必就会输,假使中国有文才有思想的知识分子都能提起笔杆宣传进步的思想文化,中国的土地上会不会出现白色的日本国旗也就不得而知了。
庄凝尧一行人跟着两名举枪的士兵往沦陷区的西面走过去,门口把卫的日军很随意的站着,门也是半开着,庄凝尧顺势往里面扫了一眼,有几名士兵光着上身到处抓惊恐失措的中国妇女,有的已经衣衫不整了,她大怒,撇开记者队伍跑到仓库的门口,一脚把铁门踹开,原本还嬉笑玩乐的日本鬼子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什么人?”
“中国人!”
“中国的女人?”
为首的小鬼子满脸狰狞着冲过来,伸手要抱她,庄凝尧向左一侧身,右脚已经腾空而起,重重的砸在鬼子的左脸上,其余的日军哇啦哇啦的怪叫着,准备一齐上,庄凝尧轻蔑的瞪了他们一眼,快步走到那些被迫害的中国妇女面前,帮她们穿好衣服,然后指着门口刚刚赶过来的、带记者去避难营地采访的少佐,大喊:“你们日本人就是这么对待中国难民吗?我不看那些虚假的,我只相信真相!摆在眼前的真相!”
少佐沉思了一会儿,拔出刺刀刺向那名对庄凝尧意图不轨的士兵,瞬间喷涌而出的血溅在墙和稻草上,发出浓烈的腥味。少佐凝瞪着两只褐黄色的眼珠,冷冷地说:“颜记者,大日本帝国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在我们统治中国的领土上给自己国家丢脸的士兵,你如果问我,什么是真相,我告诉你,国民避难所就是真相!我惩戒士兵就是真相!”
庄凝尧皱皱眉头,她相信这个少佐是说到做到的人,换作中国,组织纪律当然要严明,但是绝不会在打仗的危急关头给触犯原则性错误之外的军人加刑,因为影响团结,而团结是整个中国凝聚力量的斗志,日本人在这一点上毫无疑问的做出了将士的威严,也是打仗的纰漏。庄凝尧定了定神,正色说道:“那我们中国妇女呢?留在这里的难民营地还是回到沈阳城?”
“我会请示大岛南君大佐,帝国的事颜记者不必那么关心。”
庄凝尧不好再说什么了,她和另外的几名记者跟着年轻的少佐出了仓库,再绕过一排炮楼,就是有重兵把守的日军统司令办公楼,前面的士兵架起枪比了一个停住的手势,身后的探照灯立刻亮了起来。
少佐过去和他交谈了几句,又指了指这些记者,然后晃了下胳膊,立刻有日军跑过来,对庄凝尧等人说:“今天的采访取消了,大岛大佐会另给你们安排时间。”
庄凝尧往办公楼里看了看,并没有发现通往灾民避难所的路,她想今天是肯定不能白来的,于是趁那批日军不注意,一个漂亮的腾空转身加一个鲤鱼打挺,直接攀上了插有日军军旗的高墙。
在山本大岛办公部的旁边,是国民办会客厅,门口站岗的士兵刚好交班,庄凝尧跟上其中一名日军从地道走进卡子口,就是关押共党的大牢,庄凝尧埋伏在粪便箱的后面,忍住恶臭,瞄准好那名正检查牢门上锁情况的哨兵,一个哑弹发射出去,立刻击毙。
再往地道里走便能听见鬼子拷打地下情报员的用刑声,中共的人越是一声不吭,小日本越是狠狠的打,用力的抽,庄凝尧很想过去把他们都毙了,救自己的同僚于水火之中,可她最终没有那样做,她有更重要的任务需要执行,她必须在鬼子的地牢里找到韩裕荣说的沈玉婵,一名深入敌人内部窃取国民党蒋介石方面重要情报的女中共,按级别说,她还是庄凝尧的上级。
沈玉婵在一次反围剿激战中暴露了身份,一直被蒋介石政府视为眼中钉,此次日军大肆进攻东北省,蒋介石手下有军衔的将士联名请示抓捕沈玉婵,一来是怕和中共关系密切的她会坏了国民党与日本交好的意图及方案,二来也是由于日本方面接连在战事中失利,而山本大岛在沈阳俱乐部高级宾馆的舞会上险些丧命,损失了一个中队的日军,大岛南君迁怒国民党,一时吓破了他们的胆,只好抓一个中共来缓和关系,沈玉婵也便不幸的成为了牺牲品。
看守沈玉婵牢门的士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戒卫森严的沈阳国民大牢会有庄凝尧搞突然袭击,给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庄凝尧也就没费一刀一枪的解决了他们,加上庄凝尧始终是中共组织里接受任务难度系数最高的战士,几乎每一场都是在和生命做赌注,身手自然差不了,她很快的把那七、八名士兵捆成了一堆,分别用袜子堵死嘴,又在他们的头顶上悬了一把菜刀,只要有人想跑,挣扎着动一动,立刻就身首异处。
她从怀里摸出一根香,点燃后插在牢口的地上,她估计烧到一半的时候日本人又该换岗了,所以她必须赶在换岗的前一分钟迅速离开地道,过了卡子口也就安全了。她做好这些便推开了关押沈玉婵的牢门,里面的女人马上从床头下来,警惕地靠住墙,问了一句“是谁?”,庄凝尧赶紧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把韩裕荣的信交给她看,沈玉婵顿时愣了,半晌才拉着庄凝尧坐下,然后从床铺底下的干草堆里拾出一个牛皮纸裹好的小包,递到庄凝尧手里,“处座怎么说?”
“让你先忍耐两天,山本大岛马上就要去长春建立侵华据点,到时候会撤走大批驻守沈阳的日军,赵秋航现在也都准备好了,沈阳即将有场恶战,你能做的只有咬紧牙关等。我和刘兴辰已经顺利混入外联部,至于军统局的人,对我们的戒心并不重,许多机密想打听来不算困难,只要外面的事有进展,我就会向组织汇报救你出去,你千万别在最后关头让处座失望。”
沈玉婵点点头,“请组织放心,我也是经历过特殊训练的党员,明白使命高于生命,不会背叛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