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初,处座张林于南京革命湖一条游船上发了一封到沈阳的电报,接收人正是刘兴辰。处座向沈阳派遣了第四批中共战士,目标是城防的卫戍司令部,盗取城防机密的任务不能再由刘兴辰执行了,钱鸿民现在信他,未必以后也信,佟国成既然监控了他的电话,就是起了疑心,时间久了,风言风语势必传到国民政府的官员耳朵里,那时再想力挽狂澜无异于天方夜谭了。
  国民党始终对中共抱有极大的敌意,认为这个政党是从山沟子里的土坯上打出来的,上不了国际的大台面,殊不知野山沟子枪杆里才能出政权。处座的密报打到沈阳后不久,刘兴辰就从日本机关的情报局收到了国民党也掌握此事的消息,他眼看着中共的战士进入了水深火热的陷阱却无能为力,一旦他现身,国民党的暗杀机关必将目标转向他,他倒不在乎牺牲,只是身系数十万战士生命的庄凝尧却不能因此羊入虎口,刘兴辰肩负的担子也太重了。
  晚上庄凝尧从日本机关里出来上了一辆洋车,她一坐上去就觉得很奇怪,这一带的车夫不过就是那么几个人,老三,小嘎子,胖头鱼和眼镜,而今天拉车的男人却很眼生,也不像是干这种风吹日晒体力活的力巴,庄凝尧有些慌,她敲了敲车扶手,叫住了前面正卖力气拉车的车夫。
  “哎,这位小哥眼生,是从外省来的吗?”车夫停顿了一下,却不说话,脚下加快了步伐,几乎是在跑了。
  “我问你话呢,你是沈阳的吗?”庄凝尧语气也急了,她又不相信会是要害自己的人,她在日本机关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连头也极少抬起来,从不仗着刘兴辰和韩裕荣的地位而自恃娇纵自己,断然不会与人结仇,除了梁赞一向对自己不友好,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即使是梁赞,也不可能明目张胆的从日本机关大门口把自己劫走,他还想不想活了?那么此时拉着车飞奔的男人又是谁呢?
  庄凝尧急得要跳车,车夫感觉到后面有大的动静才不缓不急的停了脚步。“紫玫瑰,你别喊,我是处座的人。”
  车夫拉下黑色面巾,庄凝尧这才看清了他原来是彪子,她放了心从车上走下来,安稳的落了地。“你怎么打扮成车夫了?有事派人传个口信儿安排地方见就行了,这么大费周张的倒引人注意了,万一被国民党特务盯上了,你出了事,不是让我心不安吗。”
  庄凝尧看似埋怨的语气又夹杂着许多革命领导人关心属下的关怀,让彪子的心忽然间热了一下。“紫玫瑰,处座有新指令了。”
  “我知道,第四批人进城了。”
  庄凝尧压低了声音,刘兴辰把这件事已经告诉她了,她先是很吃惊,然后很快又恢复平和了,处座是不拿下沈阳城誓不罢休了,如今,她、吴伶、阮歌,以及所有秘密活跃在沈阳各机关部门的中共战士都是棋子,为了革命事业必须肝脑涂地、鞠躬尽瘁的棋子。?彪子带着庄凝尧来到了一家小茶馆,已经没有几位茶客了,他们踩着楼梯上了二楼,推门进了一个狭小的屋子,还散发着阵阵的霉味儿,里面坐着一个年约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浓眉大眼,庄凝尧以前在党员大会上见过他一面,是重庆方面入的党员,得过一年先进,可是他不记得庄凝尧了,于是很礼貌的笑着。
  “你找我?”庄凝尧也坐下来,问他,“你是处座派来的,是吧?也就是和我一样的任务?”
  男人摇摇头,“你和火鹰是卧底,我是在明处。”
  庄凝尧恍然大悟,“你开茶馆是为了掩饰身份,对吧?”
  男人又摇头,“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
  庄凝尧沉默了,这才是处座训练出来的,真正的战士,不懂儿女情长,不会人情世故。男人啜了一口酒,轻声说:“江广仁同志说你是中共的战士,非常可靠,我们现在需要你的帮助,处座没有授意。”
  庄凝尧想了想,扭头看到有风从窗口跑过,吹皱了她的红色纱裙,然后她说:“请指示。”
  那人说:“我们的侦察员观测过,那个在新开的珠宝行对面的岗亭是日本兵驻守的,每天经过的百姓比较多,对带着良民证的百姓,还有日本侨民盘查得并不严,你只要把电报信带过去,再把对方交给你的东西带回来。”
  电车开到桥头停下来,车上的人都要下去接受检查,两个日本兵把着枪挨个看了大伙的良民证和侨民证件,放他们过了桥去岗亭。
  广茂商行在闹市区,庄凝尧和郑绍北来这里收过货,她记得郑绍北坐在她对面,很有霸气,眼睛特别亮,现在对面没有郑绍北,只有一个穿着洋装的西服革履的男人,也是广茂商行的掌柜薛恒,他们交换了布匹和漂亮的钱夹,钱夹是普通的,不过布匹的最里面有那封高度机密的电报信,塞在布匹里似乎是掩人耳目的好方式,薛恒说:“这钱夹不错。”
  庄凝尧回答:“是的,值这匹布。”
  薛恒又说:“您什么时候还要?新的布匹月底到。”
  庄凝尧笑着:“随到随买,那这匹布我就先放你这儿吧。等月底一起拿。”
  后来又执行了几次这样的任务,都很顺利,所以庄凝尧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就发生了意外。
  新的良民证发下来了,那个岗亭除了平时把守的两个日本兵和国军,又多了一些日本将士,领头的是山本大岛,庄凝尧如往常一样下了车,手里拿着伪造的还是旧的日本侨民证,跟着排队的人流慢慢往前挪,她发现今天的盘查要比往日严格得多,每人手里的东西都必须打开接受检查,站在庄凝尧前面的正过岗亭的人也慌了,愣怔怔的看着手里的大袋子,没有动手打开,领头的日本将士走过来,哇哇的嚷了一通,抬起刺刀一挑,那人的头和身子顿时分离开,血溅了一地,庄凝尧看着那个日本兵解开袋子,各种急救药被倒在地上,引来围观的百姓一阵唏嘘,庄凝尧说:“这有什么呢?打开给他们查就是了。”
  后面的男人说:“打不得,沈阳边境打仗呢,小日本对于城内往外输送药品很严格,必须经过日本机关盖印批准的,老百姓为了救战士以身犯险,抓住了就是死。”
  男人的话音未落,那名挑头的日本兵又拿刺刀对着已经倒地死亡的尸体狠狠刺了几下,直到血肉模糊才罢手离去。
  “太狠了……小日本太不是人了……”几个蒙着面巾的妇女经过的时候很快的跑开了,日本人丧心病狂,见男的打,见女的奸,见富的劫,见穷的杀,早已经成为沈阳城内人人得而诛之的恶魔,即使是会些拳脚功夫的壮年男子也不敢和日本人公然对抗,更何况是女人呢。
  庄凝尧仍旧排着队等审查,她知道距离岗口每近一步生命就危险一步,一旦被查出来侨民证是假的,冒充他们的子民足以让自己命丧刀下,可她必须硬着头皮壮着胆子上去,为了中国革命的曙光,已经牺牲了太多人,庄凝尧不是怕死的人,她也不可以怕,从加入中国共产党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不能怕。
  日本士兵检查庄凝尧证件的时候,山本大岛正和一个日籍商人谈事情,庄凝尧握紧了拳头,一旦山本大岛转过身看见自己,中国人却有一张日本侨民证,而一直对自己怀恨在心的山本大岛又有多大的几率放过自己呢?庄凝尧不敢往下去想,她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验看证件的士兵,右手已经伸进风衣的口袋里握住那把手枪,她计算好了,岗亭总共有七名士兵,枪里有八颗子弹,一枪一人,剩下的一颗解决自己,坚决不能落入日本人手里,她不会承受那种屈辱与折磨,士兵反复看了看证件,才还给庄凝尧。
  “颜小姐,你的,日本人?”
  庄凝尧侧过身体,以防止山本大岛注意到自己,“我的母亲是日本人,因此入了日本国籍。我出生在中国。”
  士兵点了点头,做了一个通行的手势,庄凝尧低下头,让两边的头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快步绕过岗亭的标旗,眼看就要走上码头了,山本大岛突然发现了她,冲着庄凝尧的背影大喊了一声,两名士兵顿时跑过来拦住了去处。
  庄凝尧站在原地手心已经渗出了不少的汗,山本大岛能够公然在街上叫住自己,他不可能没有认出是谁,而一旦他认出来了,此时手中的侨民证不但不是救命稻草反而成了万箭穿心的毒药,将她从最危险的革命陡崖上狠狠推下来,被反动的、仇视的敌人重重踩在深渊的底处。
  “颜记者,你的还在沈阳?”
  山本大岛握着一把刺刀从人群里走过来,锃亮的寒光一闪而过,刺得庄凝尧猛的一颤。
  “去码头,执行任务?”
  山本大岛眯着眼睛,目光谨慎而凌厉的落在庄凝尧身上,极为阴沉。
  “对,日本机关最近经常收到前线的情报,不少的中共人员已经秘密潜入沈阳了,山本大佐光顾着查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和忠心耿耿的侨民、国民,那些趁机钻了空子的中共特工,都换了一拨又一拨了。”
  庄凝尧仗着胆子说了这些话,她向来不愿意将“中共特工”四个字挂在口头,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的身份,每每提起来表情都能泄露了她的秘密,可在现在的紧急关头,保命、保机密,保住革命的战略机遇与转折点,比什么都重要。因小失大是最愚蠢的做法。
  “很好,颜记者不愧是外联部最能言善辩的女记者,我早前见过从重庆、南京、北平、天津、陕西各个城市的记者,笔杆子都很厉害,但是一见到大日本帝国的人,便要屈服了,屈服于大日本帝国的军威之下。我很是瞧不起这样的人,打着知识分子的幌子吃着大日本帝国和中国的饭,却是没用的饭桶!我欣赏颜记者,身手敏捷,才思不凡!”
  庄凝尧听着山本大岛的话,心里反复的掂量着内涵,咂着滋味,怎么样都觉得的的确确是夸奖,没有试探的意思,庄凝尧只好顺着他的意思说:“中国的国民不适应外来人和我们一起生活,千百年来的规矩一下子变了,习惯于听上辈子乃至老祖宗话的老百姓,也为这新生活慌了神儿,山本大佐精通中国的生活方式,你该知道啊。”
  山本大岛笑了几声,很狂妄的随意的笑,然后将刺刀用力插进岗亭后面的大树根上,“刺啦”一声,周围顿时安静下来,那声音像极了人的头颅被折断或是脑浆迸裂的响声,听上去颤抖而不安。
  “颜记者不知道,我们日本人教育子民的方式和中国很相似,你不是对我说过吗,中国与日本在大唐时期就有关系了还很有可能是血缘宗亲,但这个我们却无法验证了,我只能不可否认的说,日本和中国,是两个被分割开的大整体,中国从属于日本,你,从属于日本人,大日本帝国的子民!”
  庄凝尧觉得受不了了,山本大岛向来骄傲自负,在沈阳高级俱乐部的舞会上就言辞狂妄,目中无人,他连大岛南君一半的智慧也没有,尽是草夫的莽撞,庄凝尧知道,他是成不了大气候的,至少在中国,并不是依靠武力就能征服四万万中国人,智勇双全的人太多了,不然中共也不可能走到今天。庄凝尧迈上码头的时候,长长的吁了口气,她刚刚经历的是比在战场上还危险的生死关头,生与死仅仅是在山本大岛的一念之间,而她的革命任务还没有完成,她不能死。所以当她平安的上了码头,看着头顶烈日炎炎的天空,看着河道上穿梭往来的商人旅客,看着四处飘扬的日本军旗和国民党党旗,庄凝尧觉得,活着是如此的幸福而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