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功名心热的人,最易着迷,只被半仙几句话,便伏伏帖帖的肯出钱。先是促莹认了自己是个庶常,然后令枚也自认做状元,只请相金减半。鲁先生笑道:“我也是游戏人间,并不在银钱上计较。因二位大人有意相欺,故敢口出大言。只随意惠些,将来在下的话验时,休要忘却便了。”于是再把令枚细相,说他那一部运应中举,那一部运应得大魁,底下就说是留馆放差,官到侍郎。寿逾六十,只不能外放。说仲莹却须散个部曹,将来怎样放出府道来,甚时便升藩臬,甚时便升督抚,家私百万,寿有八旬多,两子送终。半仙说完一番混应酬的话,田、张二人甚喜,每人身边掏出台票两张,都是二十吊钱,递了给他。半仙接在手里,有些不足的神气道:“田大人宦途清苦,在下倒不计较。张大人是富贵双全的,还望叨惠些。”仲莹没法,只得又掏出十吊来给他。
高高兴兴的走回支宅,换过衣服。支大名士道:“何如?我说他有点本领。”令枚道:“我始终不信,为什么他说我中举的年分不对呢?”支大名士道:“他据部位说的,那得意年分,须看当时气色的。”仲莹却很信其言。这话传到盐道钱大人的耳朵里。子玉正因盼望升臬司,还没确实消息,要找个算命先生决一决。听说有这鲁半仙的神相,如何不相信,随即差亲信门丁,把他暗暗的请进来。这天子玉上制台衙门回公事,饭时方归。吃过饭,踱到签押房,问跟班的道:“鲁先生请到没有?”跟班的道:“早半天就到了,在门房里伺候着哩。”子玉怒道:“何不早来回我!快去请来相见。”
跟班高声应了几个是,便把鲁先生引进。子玉见他是四十多岁的人,蟹黄胡子,穿件灰色搭连布夹衫,天青大呢棉马褂,胸前挂着鲨鱼皮的老光眼镜套子。子玉略抬身体,命他坐下道:“听说足下的相法神奇,久思请教,只因衙门里不便奉邀。他们既把足下请了进来,你顺便替我看罢。出去却不可泄漏于人。”鲁半仙连称不敢。相了一会说:“大人的根器厚得很,天庭开阔,地角也称得过。况且河目海口,是人间有一无二的相。将来位极人臣,名扬中外,不用小子说。据目前看来,眉毛间隐隐有些黄气,天庭里光彩也渐渐发露了。照相书上说来,是就要升迁的。不是小子冒昧讲,只怕这臬宪的苦缺,要轮到大人了。看这光景,不过数日内,定有上谕下来。为什么呢?大人方交颧运,正主掌生杀之权。现在又没用兵的事,只臬台可掌这生杀的权柄,所以说大人要升臬台。”子玉听他说得有理,很是佩服。
当晚留他吃饭,就请了书启胡师爷、文案陆老爷相陪。子玉亦坐在一旁,看他们吃饭。席间谈起他的神相,就举田、张两翰林的事告知胡、陆二人。原来这陆老爷表字省夫,是一榜出身,大挑知县到省的,肚里甚是博雅。就只做官不甚相宜,以致到省已久,没见过一个红点子。还是子玉到了,知他文才好,才委他当了文案。他只合胡子偃谈得来,二人都不信相命等事。见子玉这般着迷,也只好唯唯答应。子偃道:“晚生从前遇着一位算命先生,见他替人算命,都有三五个人背后跟着提拔他,所以有时说得很准。如今这位鲁先生,名不虚传,果然一望便能看出人的贵贱来,竟可称得神仙,不但是半仙。”要知子偃的话,是有意调侃子玉的,明说江湖伎俩,不过如此,休去信他。子玉却不悟,只道也赞扬鲁半仙,听得甚是入耳。倒把个半仙臊得面红过耳,原来正说着他的心病,吓得再也不敢开口。
当晚席散,子偃邀省夫到自己书房里闲谈。省夫道:“道宪这样一个聪明人,怎么会相信那相面的?”子偃道:“省兄有所不知,世间有两种人喜信命相。一种是贫穷的读书人,心上只想怎样功名发达,做官做府,弄些昧心的钱,回去享福。这个念头一动,就有多少金玉锦绣、高厅大厦、粉白黛绿的美妾娇婢,应了他这念头,一套套的演出来。搁不住一场一场的落第,依旧过他那寒酸日子。愈不得意,愈要指望。殊不知指望是空的,就没法知道将来的事,只得去请教算命先生、相面先生,听他几句恭维话。纵然是假的,也博个眼下快意。还有一种是富贵人,他已经得过好处,只是人的志愿,哪有足的,做了府道便想做藩臬,做了藩臬又想做督抚,有了十万银子就想积到百万,有了百万,又想千万,只皇帝不敢盼望做罢了,余下的体面事,都要轮到自己,才觉快活,所以也肯信命相。为那算命相面人说的,都是什么位极人臣,家私百万这样入耳的话,那有不愿听的理?常言道:‘穷算命,富烧香。
穷人指望富,谁知富人还想再富。烧香是恐怕保不住富贵,求神明保佑他多活几年,好享用这个富贵。他却不悟富贵是自己挣得来,与算命相面什么相干?寿数在乎自己保养身体,譬如说一件器具,屡用便坏,自己把身体糟蹋坏了与神明又什么相干?这样愚人,世上多着哩。我们中国做官的人,并不靠本事得来的。既然大家都没本事,为什么一般的人一个就那般尊贵,一个就那般微贱,只得说他的命好相好。这就是信命相的病根所在。我们东家,少时本不信此,如今也着了这个迷,恐怕到老亦不会悟的了。”正在说得高兴,只见小厮赶来说道:“大人升了臬台了。”正是:
锦上添花容易有,雪中送炭本来无。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求仙求佛无计挽回即色即空偏多牵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