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
事实上她的每一天,都是从黄昏开始。
这天光将暮而又未暮,寻常的百姓家饭桌上的烛火也不过是刚刚燃起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对镜贴起了花黄:温暖的细粉,寒凉的胭脂,香氛浓稠的白霜,她的容颜渐次的幽艳,她便就用那细丽眉笔描一抹那入鬓秀眉。
每次,她总是不忘在发髻左侧细细的戴好一朵开到荼蘼的红玫瑰。
门外,街头的行人如织,烛光晕染。牡丹坊窗外的那一排灯笼也就渐次亮了起来:“红衣”、“飘香”、“葬春”、“沁儿”……其实这些名字又有什么差别呢,无非就是处处笙歌,美女香车。而属于她的那一盏,叫
“璞恩”。
总在这灯火最盛时分,璞恩便浅笑晏晏地下了楼,发侧的玫瑰花瓣轻轻曳,及地的红裙无尽拂摆。每过一夜,那过往的酒客,便是相同的伊始,这些类似的结局,璞恩似乎已经翻阅过了太多寂寥的人世。
初遇比翼,那时的璞恩还以为那只是个寻常夜晚。
就在那天的晚上,几个常常来的波斯熟客恃着熟,又恃了自己半醉,一定要拉着璞恩一起喝交杯酒。璞恩只好一边握着小铜剪修桌上玫瑰,一边就那么软语调笑,从容的化解。那些人却是愈发的焦躁,生拉硬拽起来,直
扯得璞恩一个劲得踉踉跄跄,脸上的笑也就快要挂不住了。
这时从那角落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大喝:“给我住手”!璞恩不由得疑惑地转身,迷离灯影里遇上了一双深邃眼睛。四周如此的脂香粉浓、情话暧昧,那少年剑客的双眼却是无比的澄澈清明,定定那么注视着她。不知道怎
地,璞恩手底就是一偏,“咔嚓”一声,整朵玫瑰就被齐枝剪下。
还在那些波斯人怔忪之际,那个少年剑客已经挺身冲了过来,一把将她牵到了自己的背后。
这时,便有波斯客人手举着酒坛从暗处跳出来。璞恩这时还不及阻拦,那酒坛已经在那少年剑客的头顶轰然砸下。
那少年自己晕厥后,璞恩只好将他平置于自己的闺房内。
其实对于她而言,与波斯客人之间不过就是司空见惯、真假参半的拉扯与应酬。但是这个少年却是当了真,并上前施救。
璞恩轻轻的用热湿帕擦拭他的额头,少有的关切备至。看着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心念不由得忽动。
这个少年的侠义情怀,令璞恩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含恨早逝的哥哥。
多年之前,那时她还不是舞伎,她也不叫璞恩。她是姓刘的,是贵族刘家一氏的无忧孩童。但是这个好景不长,因为家族的权益纠纷,年幼的她亲眼目睹父母和唯一的哥哥被家族的同门残忍屠害。她也被薄戚卖于了人贩
子,而后转手,这么一卖再卖,后有幸被耀文国的姚文兴解救,跟着他学得了那么一手漂亮的流星镖。
几年前,璞恩自己查出刘嘉童的父亲便是当年指使同门操戈的幕后主谋,她便夜行而至,却是行刺失败,自此被刘氏家族视为了心腹大患,这一家族耳目众多,无奈之下,她也只好隐于这个闹市,成为这个牡丹阁中的一
名舞伎。
现在耀文国已是和大唐交好,她这几年的隐姓埋名出卖欢颜,也不过就是等着看大唐灭亡刘嘉童和他父亲的基业,以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少年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正午。
那一天,她得知他名叫比翼,是为豪门效忠的一名剑客。
比翼的行事很是内敛,在这苏醒后便要匆匆告辞,璞恩却是也不强留。
他们的故事到了此处,似乎已经就此戛然而止。而璞恩那深邃关切的双眸,棱角很是分明的脸庞,却是不时浮现于璞恩的脑海之中的。
到了数月之后,璞恩到了那个长信坊来查看牡丹阁定做的一批木雕的进展状况。在到休息厅歇息时,一面很是奇怪的铜镜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欲要对镜整妆,却发现那镜中浮现的是数月前那少年剑客的样子,他圆睁着清
澈的双眸,心无旁骛地注视着那个前方。她不由得愕然了片刻,立时就明白这铜镜的奇怪之处就在于它照不见你自己,却能照出你心中那个日思夜想的人来。那个比翼怔怔的样子,令璞恩不禁得一阵宛尔。
几天之后,她又去那个长信镖局验货,待她走进了那个庭院,却是突然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背影。背影转过来,果然就是那个比翼。他不由得楞了片刻,突然笃定地那么一抖手腕,剑身划过草坪上的玫瑰花灌木,一朵美丽
的玫瑰被不偏不倚地从花蕊处直接劈成了两半。
那疾驰而过的剑影不由得吸引住璞恩的目光。两个人凝视着地上那朵均分而落的玫瑰,都是不约而同地怔了半晌。
原来,比翼就是到这长信镖局来为主人查验货物的。却是没想到,两个人竟然能在这里在次邂逅。又见到那个耿实俊朗的少年,璞恩的眼角眉梢都不由得露出笑意来。
类似这种无心的邂逅是很容易牵紧两个人的距离的。他们就像是失散多年的老友一般,很快便就此聊到了一起。这个聊天固然是愉快,但是那个匀整的被一分为二的玫瑰又是如此的罕见怪异璞恩的心中就不由得浮起了那
微妙的不祥预感。
几天后,比翼再一次的来到牡丹阁。这一次的主动来寻,就如同那剑锋挑破了薄纸,接下来的一切的一切便如同那细水长流一般水到渠成。
两情缱绻至浓时,比翼突然那么起了带她走的念头。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男人,不过就是是一时冲动、片刻欢愉,心中的豪情却是如同潮水猛涨,全然就忘记了那世俗的压力、内心的苟且和生活的那琐碎不堪,仿佛就是昙
花的夜香是足以萦绕一世的温柔乡。她不由得强忍笑意反问:“你就这般扪心自问,你真的是否就真的不介意我曾做过舞伎?”
他不由得怔了一下,眼中那似火般的渴念与激情就瞬间熄灭。
他眼中的那瞬息而变幻被璞恩那般敏锐地捕捉到了。
也似是安慰,也亦是舒缓,她不由得笑道:“这样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付出与这回报,都是截然分明,从不留下那怕半点纠缠。如此的痛快与决然。我素来就不喜欢什么拖泥带水的生活。”
其实,她也不曾这么告诉他,就在他说要带她走的那一个瞬间,她的眉稍还是那么跳动了一下。这样的承诺,哪怕到了最后终会成空,也会有那么一瞬间的暖意吧。
只是,她也从不会就这么沉溺于这样的奢望罢了。
等她再一次见到比翼之时,已经是数月之后了。
那是一个寒夜,万籁俱静,她自己在梦境中被人推醒。她那时还是有些浑噩,还未完全就从这梦境中挣扎过来,比翼已经无比快速的将自己的身世和那第二天的行刺计划和盘托出。
一听到“刘嘉童”三字,璞恩不由得心头一震,脸顿时就像是那落满灰尘的湘妃帘子,就这么重重地摔了下来。
“如果我明日真的成功,我就一定要带你走!我们就去那个没人的地方,过着我们想过的生活。”他的目光万分灼灼。
然而这积聚多年的家仇又是岂能轻易从骨子里剥离。“不!”她疯狂的大声叫道,声线几乎就此扭曲。
比翼不由得愕然地看着她。她突然就抱紧了他,并就此流出泪来。
片刻之后,她却又猛然一把推开他,停止了自己啜泣:“你若是赢了我,你就只属于你自己。你若是连我都不敌过,那还枉谈什么行刺!”
这个话音刚落,袖中的流星镖已经早已落入掌中,一声凄厉得呼哨过后,镖已如那流星陨落一般突飞而来,直奔比翼的命门。
比翼对此不由得大吃一惊,在这仓促之间只得挥剑阻挡。那璞恩出招无情,招招俱是致命!可惜璞恩的流星镖虽然使得不俗,可是她此时的心性大乱,远未至到那行云流水的境界。比翼此时抓住她的一招漏洞,剑锋已经
抵在了她素白的颈之间。
“你已经输了。”比翼有些颤抖着问她,“为什么一提到刘嘉童,你就为此脸色大变?你究竟到底是什么人?”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已经无妨了。”璞恩的脸在此时激动得通红,目光中似有怎样的烈焰在燃烧:“我原本也是姓刘的。多年之前,我的家族内部突然发生了权益纠纷,还是孩童的我就亲眼目睹了我的父母和唯一的哥
哥被家族的同门如此屠戮。我被薄戚卖于这人贩子,尔后又被转手,就此一卖再卖,后有幸被姚文兴此般解救,然后授以武艺。
“而那刘嘉童的父亲便是当年那个指使同室操戈的幕后主谋。几年前,我刺杀刘嘉童的父亲失败了,便被他们始终视为心腹大患,而他们的耳目众多,无奈之下,我也只好就此隐于闹市,成为这个牡丹阁之中的一名舞伎。
“现在耀文国已与和大唐很是交好,我这几年的隐姓埋名出卖欢颜,也不过就是等着看那大唐灭亡刘嘉童和他父亲的那一场基业,以解我心头之恨,而如今,你却又要为那歹人之子去刺杀唐王,你说,我又怎么可能就此
无动于衷?!”
比翼不由得那么心头一凛,竟是无法把持住自己手中的剑。怔忪了半晌,他不由得哀声问道:“你是否可以愿意为了我,而放弃复仇?”
璞恩却是笑着反问他,语气同样一般郑重:“你是否就愿意为了我,放弃这个这样近乎飞蛾扑火的行刺?”
比翼不由得摇头。
璞恩亦是摇头:“你就这么去吧。能否活着回来,都已经不再重要。唯一可以让你放心的是,我是不会这么痴痴地枯等你。”
其实刘氏家族已是强弩之末了,怎么还能指望一个剑客力挽狂澜?比翼此时跃窗而出,璞恩看着他的背影如此消逝于夜色之中,便从自己的发髻间摘下红玫瑰,心潮一阵暗涌。
到了第二天梳洗完毕,璞恩便觉得心神一阵不宁。
在和自己又较量了半日之后,她突然就决定了无论怎样如何都要去看他最后一眼。不管这次发生过什么,又或者即将发生了什么,那怕出于了朋友的角度,她也绝对该送他一程。她不顾牡丹阁的老板娘的反对,她便召来
马车,一气直奔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