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时候,他突然看见那块琥珀从自己的衣袖之中滑落出来,落在了自己的脚边,可是他现在实在没有办法腾出手将它捡拾起来,他也只能将自己的腰身站得更稳,并试图移动自己双脚,这样的话,那块琥珀就能更近更
安妥地靠近自己。
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很是惊讶地看见自己的双足像根一样深深陷进了泥土里,而那琥珀也被泥土掩埋住了。他高举着的手臂,突然生出了叶子。他不由得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漫漫年华浸透过自己的肌肤。他突然看见自
己竟然已经站立成了天地之间的一棵树。
城中过往的百姓收起不由得油伞,很是狐疑地看着这变化莫测的天空。他们永远也都不会知道,有两位仙灵为了他们一如既往的安宁生活,献出了自己毕生的华彩。
真所谓是三年化碧,而刘恩彤则是在站立中化成了一棵很是郁郁葱葱的水杉。而他在走过了最初的惊慌后,他也坦然地接受了这命运的安排。他沉默地立于这天地之间,成为了这天穹之下最为伟岸最为安静的一棵树。
终于有了一天,玉帝突然找到了自己这个失散了的孩子。他站在那边的天穹,问他:“孩子,你可曾后悔吗?”
“不,我绝不后悔。我早已经知道这莽莽世间,每遇到一劫,必要有一佛出世。而我甘愿衔这心香一瓣,感恩这命运之赐。”
“孩子,我现在可以再给你一次轮回转世的机会,你可以告诉我,为父可以帮你实现心愿。”
一树苍翠在风中拂摆,满枝绿叶如此的不离不弃,不愿就此离开他的躯干,就像是敖离瑞说给他听的那些话,至今仍留在他的心间。刘恩彤自己暗自想了想,说:“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不想要再做仙了,也不想要再做人了
,就让我自己做这静美人间之中的一棵树吧,届时我一定还选择做这一棵水杉。”
玉帝不由得颌首也只能颌首,如此强颜释然一笑:“自幼我便知你的内心丰沛,却怎知你已蜕化成熟至此。这样的结局,或许比做这个世界上一个天界仙灵更加合你的心吧。”
刘恩彤就这么静静地伫立于人世间。云海,雾岚,清风,晓月。他静静地感受着这岁月在自己的身上缓缓刻下了的痕迹去。
所谓碧水东流,轻轻濯过他的足。秋风那般渐起,拂过他的面。日子这般安静的过去,在这岁月的沉浮里,他没有那怕一天忘记过他和敖离瑞之间的承诺,也许这对有的人来说,那不过就是那么一句话,不过就是青春年少
时的一段心事罢了,而他却是安静而又乐观地将这个承诺收藏着,这样的静静打磨,或许可以成器,或许也就是徒添累累伤痕,但那却也是自己内心深处最温柔的茧。
有时他也会想,这一缕徐徐绕过他脚踝的江水,要经过怎样庞大的历程,才可以真正的流到大海,又还能不能到她了的身侧,而她又会不会如此知道,他那悱恻如水的心事;而这一抹无比的馨香扑面的风,又要经过怎样的
缠绕,才可以抚摩至她的面颊,那时她是否会读懂,他曾在那风中默默为她许下的诺言。
而这个人间却是始终祥和安泰。他如此见证着这个世间的富庶和百姓的安稳。如此这般的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紫陌红尘,尽入眼底。原来这个人间之中最好的风景,就是看着这个世上万物众生,从容而又祥和地过着自己
的生活。
而这样无比安宁沉郁的生活,才是自己已经期待了十八年,才争取来的。
所以他这么静静站立着,心中一点都不急一点也不悔。
他真的越来越觉得,做这么一棵水杉真的很好。
就在当他那第一次在大唐东见到这种树的时候,它们就如此挺拔在他的脑海里:如此笔直的,如此高耸入云的,却又没有多余的枝桠,不会随波逐流,也不像向日葵太阳花那样对太阳言听计从。它们就是这么永远是一种向
上的,永不屈服的,永远倔强的,如此的生机盎然的姿势。它们的理想是就是和天上的白云握手。
它们的叶子很细很密的,如此落在地上,踩着就很柔软,如同毛毯一样。
他对它们有着如此天生的亲密感。他经常就这么有意无意徘徊在它们身下,踩着那些无比柔软的,有弹性的,针形的落叶。
是的,它们此时的皮肤很是苍老。只要看见了它们的皮肤,他就会想起它们曾经生存过的漫漫年华。
它们的木质也是非常的好,那般的厚重深沉,是一种男性的品格。
有时他也会想,如果来世如果能做一棵水杉,他就一定要好好长,长得那般高高的,长得那般直直的,在他五百年的那天,一个女孩走在他的影子里,踩在了他凋落的头发之上,她那般的蹦了蹦,像是在毛毯上一样。
可是,那个五百年后的那个女孩,她真的还会来吗?
如此一世的昙华…
很快那个春天又到了。树根边的很多青草,撑着柔嫩的懒腰,从那泥土和严冬中挣扎出来。
这究竟是他这般经历过的第几个春天呢?他似乎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春天有蔚蓝洁净的天空那般耀映着他的脸。夏天有火热的风和向日葵一样金黄的阳光那般的扑面。秋天有漫山的红叶在他身边那般的燃烧舞蹈。冬天
有皑皑白雪,那般的安谧地覆盖着他。
终于有了那么一天,他等来了一位云游而来的画师。
那个画师就那般的围着他的躯干那般的绕了一圈,然后就直接跪在他的树根下,朝着他磕拜了三下。他不由得奇怪地问道:“师傅,你这是为什么要拜我呢?”
画师轻轻的说道:“就因为你如此拯救了这大唐万千无辜的子民,也拯救了那张明录无比圣洁高贵的灵魂。而你一定也不知道,张明录是为了救我才仙逝的。而现在,我可以用我这毕生的力量,为你来达成那么一个夙愿。”
刘恩彤不由得想了想,突然说:“多年前,我曾经和一个女孩做了那么一个约定,其实我早就已经预感到她不能来了,而我也成了一株这般无法行走的树,你能不能帮我们了却这个心愿吗?”
“当然可以。”画师轻轻的说:“只是,也许你们的约定就此实现之后,那便是永远的分离,那就是永远的海天相隔,你可愿意吗?”
“我愿意。”刘恩彤不由得释然地笑了笑。那是有多少个莫名的夜晚,她的身影走进过他那碧绿色的梦里啊。而他也一直都相信她是会来的。以她的那般性格,她也是绝对不会失约的。所以,哪怕只是这瞬间的重逢,哪怕
这重逢之后便会是那永久的交错、远离和消逝,他也是无比愿意的。
三天之后的黎明,画师重新又来到了他身边。画师轻轻的拍拍他的树干,仿佛就像是拍着一位好友厚实的胸膛:“那两只蜻蜓已经团聚了。”
刘恩彤不由得轻轻笑起来,他在想她变成了什么样子,而当她看见他已经变成了一棵树,会不会露出那般惊谔的表情。他只有静静地等待着,当这晨风再次吹起,当朝阳跃出海岸线的那一瞬,他突然看见,无数的迎春花瓣
,就象是细雨一样,从那空中不停的挥洒下来,落在了他的树叶间,落在了他的枝桠间,落在了他的根系边。
他已经知道那是她来了,她是在向他做着最后的告别。那是她给予他的最初的和最后的吻吧。然而这一切却都已经回不去了。
他没有想到她竟然变成了迎春花花瓣,但是此时不觉得惊讶或突兀,反而就这般觉得理所当然。而他的真元也在这一刻走到了尽头,自己的夙愿已了,也是自己该离去的时候了。这时他看着云游画师将那么一块尘封着红色
蜻蜓的琥珀埋在他的根旁边,和属于他的那么一块尘封着绿色蜻蜓的琥珀如此的埋在了一起。
他不由得欣慰地笑了笑。他的真元渐渐遁出树的轮廓,缓缓的消逝在那空中,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树根旁已经铺上了那般的厚厚一层落叶,他第一次这般的看见自己的躯干上布满了苍老的树皮,而那满树苍翠仍在风中婆娑
,它们哗哗的声音,它们迎风招展的样子,象是在和他十八载的年华告别,也象在和她告别,也象在和再也回不去的从前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