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半夜,整个庞大的海洋都已经睡去,龙宫也是渐渐地沉寂下来,也唯有她,还在那么低低地,低低地,吹着自己的笛子。那是一支孤独而又无比明亮的曲子,糅合在这无尽的夜色和时光的庞大洪流里,一遍又是一遍
,诉说着这个世界上所有已经发生过和没有发生过的事。
“公主你还没休息吗?”笛声吸引来了敖天在生前最为器重的手下朱明博。他很是低眉顺目地伫立于敖离瑞的身后,很是有些关切地问。
敖离瑞却也是不回头,只是搁下了自己的珊瑚笛,有些怅惘地叹口气:“我的哥哥已经死了,你总是应该有些那么一些触动的吧?今后的路,你又准备怎么走?”
朱明博却很是老实答道:“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地为龙太子报仇的。”
敖离瑞不由得万分愠恼地转过了身:“报仇!报仇!除了这些杀人,你难道就没有了其它的想法吗?我哥哥的死,我亦是感到悲伤。只是张明录是那般的侠义忠肠,而且他也已经付出了自己生命的代价,你此时又何必如
此执迷不悟?”
朱明博却是有些嗫嚅道:“自古以来都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年如果不是龙太子和龙王爷救我的一条命,我恐怕早已是那虎鲨腹中之魂。”
敖离瑞不由得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地摇了摇头,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些生灵沦落成了所谓恩情的囚徒,盲目地愚忠,自以为自己是忠心耿耿,其实不过就是四马攒蹄,全然也不顾如此这般的感恩究竟是否值得。她不由得冷
冷说道:“好了…我累了。你也应该早些点歇息吧。”说罢她便转身进门。
只是她所不知道的是,在她进入房间之后,朱明博依旧盯着窗户上的剪影愣了半天的神,才楞楞的离去。
有些事是躲不过的,早晚终究还是要面对的。几日之后,南海龙王最后一次前往天庭与玉帝协商如何处置天狼星魂魄的一事。同时敖离瑞也被父亲要求一起陪同随往。在那天庭的凌霄宝殿之上,敖离瑞一眼便看见刘恩彤默默
地伫立在玉帝的身后。她似乎已经看出了他眼神之中的疑惑,可是此时她什么都无法说。
而这最后一次的协商,几乎就沦为了双方互相摊露底牌的宣战仪式。
南海龙王最后气势汹汹地率领着手下的众人离去,在临别之时只是甩下了一句话:“待到三天之后,若是人间真的被淹,三清问下,可是天庭默许了我们龙宫去这样做的了。”
玉帝不由得冷冷一笑:“那请便。”
这一整天,敖离瑞都是有些心神不宁的,及至到了深夜,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告诉刘恩彤这一切。刘恩彤早就已经将他自己的来历和身世告诉了自己,而自己却是什么都在瞒着他,这显然对他是不公平。
敖离瑞小心翼翼地潜入了天宫,轻叩起刘恩彤的窗。
刘恩彤很是警惕地问道:“是谁?”
“是我。”
刘恩彤轻轻地开启了小窗,敖离瑞便很是轻巧地跃身而入。
“你到底是南海龙王的什么人?”刘恩彤此时却是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疑惑了。他现在甚至已经有些愠恼了。
敖离瑞自己的额头不由渗出汗珠,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娓娓道出实情:“我本来就是南海龙王的女儿。敖天便是我的哥哥。想必你也已经听说过张明录的事情了吧。其实,我自小就和我的哥哥品性很是不合,早就对他的骄
横跋扈早心生抵触。他死于张明录的刀下,我自然也是难过的。但张明录乃是一代英侠,我哥哥之死,也是绝非枉然。我对自己的哥哥也只能是哀其不幸,恨其不争。我父亲在我哥哥死后所做的这一切的一切,也是令我万分
失望,我虽然曾经多次劝说过我的父亲以后要以大局为重,要多体恤苍生,无奈这丧子之痛已经彻底迷乱了我父亲的心智。
“那上次我在那海面之上看见的,想必就是你那个哥哥的葬礼了?”
“是的。我哥哥的葬礼极度奢华。金箔作纸烧,银屑化灰烬,这豪门权势,实在是显赫奢靡。其实我觉得对哥哥来说,这样的死,其实是对人生的解脱,否则的话他还不知再要去涂炭多少的生灵。他被张明录所杀,我虽
然亦感到悲伤,但是他一生如此的飞扬跋扈,骄纵四方,根本就一点都不体恤普通百姓的死活。我多次的劝说无果,到现在也只得冷眼旁观。他的结局我早就已经预见,我一点也不意外。”
刘恩彤轻轻地取出了自己胸口前的琥珀,告诉敖离瑞自己被人刺杀的事情,末了才又叹一口气:“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块琥珀宝贝,就这样裂成了如此两半。”
敖离瑞听的心头不禁一凛:“那个要刺杀你的人,应该就是我哥哥最为器重的爪牙朱明博了,他的鲨鳍双剑在海中是出了名的凶狠歹毒。他这次想要刺杀你,无非就是为了要报复玉帝。张明录大侠侠肝义胆,死后他的灵
魂本来就是该去安息的。我一直以来都是在反对龙宫为哥哥报仇的,更何况他们这次还要去伤及如此众多的无辜百姓。可是父亲和我哥哥的那些残余手下却是要一意孤行。而我却是早就已经做好了那怕牺牲自己也要守护苍生
的心理准备了。如果我们为了天下这万亿的无辜子民,放弃了我们的感情,甚至是放弃我们的生命,你能愿意吗?”
刘恩彤不由得神情一震,他注视着敖离瑞的纯净双眸,而此时敖离瑞也在真切地正注视着他,她的眼睛在这天庭美丽华光的照射下璨璨泛光,流丽的轮廓被镀上了一层银灰色的光晕。就是这样瞬间的无言无语,似乎他的
心底已经对着彼此呢喃了很多很多,但是最终他们还是什么都无法说。在这片刻的沉默过后,他紧紧地握住了敖离瑞的双手,置于自己胸口前,微闭着双眼轻轻地说:“我愿意。”
两个人很是缜密地商议好了相应的对策。到了分别时,刘恩彤忽然牵起敖离瑞的手,其中禁锢着红蜻蜓的那半块依旧美丽的琥珀很是默契地转移至了她的掌心。她的双眸猛得一颤,仿佛就是无边暗夜之中最为璀璨的星子。他无形地凝视着她,忽然悠悠地说:“这一半你要好好地留着。如果我们这次都成功了,这对分离的蜻蜓终究还是会团圆的。”淡淡芬芳的花香恍若是无形的柔波,流淌在这无边的暮色之中,无声地吞噬了他们。
天光在此时渐明,是自己该走的时候了。敖离瑞游过宽广的天河,在这不经意间轻轻的一个回头,就看见刘恩彤此时仍然站在天河的彼岸,华贵的裘衣上面落满了晶莹的露水,就仿佛是一张沾满了泪水的面庞,她不由得
在这里站住了。他也正在看着她。他们隔着这远远的天河,他们遥遥相对,仿佛就是隔着现实与梦想的无尽距离,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今生今世究竟会如何,他们在自己生涯中的山河岁月,并不是不想走到对方的身边,两个人
一起走完这最后的青春旅程,可是,这是没有可能的了。
此时的她仿佛听见了,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他也仿佛在此时听见了,她正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应着。他们就像是那驿站交会处两辆擦身而过的马车,用那长长的嘶鸣来诉说着两个人乍然相遇却又要在
这瞬间分离的悲与喜。
回到了南海龙宫后,敖离瑞先是昏睡了一天。此时暮色四合时分,她自己又潜出了海面,坐在了那一块最高的礁石上,面对着这浩瀚无比的海面,绵延不息的海风将她美丽的黑发拂乱,只是她的心情倒是渐渐地平静了下
来。此时的她心中已经再无欲念,只求自己做好这一世之中最后的一事,或许这就是那佛家所云的境界吧。
到了几日之后,敖离瑞得知了朱明博重新回到了龙宫的消息,她立刻就前去探望。却是见到朱明博的腹部伤情至今尚未痊愈,联系起刘恩彤的话,心中的猜测果然是确凿无疑——原来他这消失了的几日,却是真的去刺杀
刘恩彤了。她的心中不免得有那么几分愠恼,大声得责问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明博此时却是极为老实的答道:“我为龙王大人效力,当然就是应该遵从我自己主人的指令。”
敖离瑞却是不由得流下了泪水,长叹道:“这冤冤相报何时了。但是所幸你此次的行刺并未果,否则这龙宫和天庭的矛盾岂不是又将再激化一层。这样激烈的矛盾与冲突,其实受伤最重的,说到底,到底还是那万千的无
辜子民。你可知道我那糊涂的父亲已经决定要水淹大唐?那刘恩彤的确是少年持成,我已经和他决定了要舍身守护这人间的百姓,而你到底要何时才能够迷途知返呢?”朱明博漆黑的眸子中倒映着敖离瑞为了这人间的无
辜平民而流出的无尽泪水,不由得心想,听说这龙公主的泪水能够使一个人看见自己的过往——可是,也不知道她是否愿意为我再落下那么一滴泪水呢?不过这,这对于我来说,或许只是那么一个奢望吧。而以她这么一介纤
纤少女之躯,又怎么可能去舍身取义呢?怕她也不过只是说的玩笑话而已。当不得真的。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敖离瑞的心中早已经是泰然坚定。
--你们知道吗?人生的一世,如同世间草木的一秋。
佛曰,小乘初证果者,尚须得往返于天上人间,受得七度之生死,方才能再证得阿罗汉正果。
而我此时又何必去在乎什么“七死七生”呢,我何必去介意什么“小乘与大乘”,我只是想求今生无憾罢了。
我最不希望看见的一幕终究还是来了。
今日午时刚刚一过,敖离瑞便感觉到了水下的暗潮一阵的涌动,那些虾兵蟹将来来往往,不停的穿梭起来。她自己是知道的,此时的龙宫已经开始行动了。她连忙潜向了海面。果然,她在这里看见了海面上风浪大作,波
涛无比汹涌,惊涛骇浪,气势万分。她刚刚走上岸,巨浪就已经拍岸而来,险些就将她袭倒。她使出了自己的毕生真元,守护在这海岸边上,以阻止这海水的疯狂肆虐。
这时,朱明博正率领着一大群虾兵蟹将冲至了浪尖,企图再掀起一重波浪。可是当他目睹了敖离瑞此时正在聚集着自己毕生的真元堵住海浪时,他顿时就呆住了。“停!”他大声的喝令着自己的手下停止发力。
等他明白敖离瑞其实是在以牺牲自己换取了整个大唐百姓的生命时,他不由得无比悲戚地那么大喊一声:“不要!”这样如此惨烈凌厉的叫喊,这样如此撕心裂肺的痛苦,似乎是只有在当年他亲眼目睹了自己的父母被虎
鲨活活吞噬时才曾经有过。
可是他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办法阻止她了。当又一波重重的潮水拍岸而来的时候,敖离瑞自己毕生的真元已然是全部耗了个一干二净。
就在这天地为之变色的瞬间,他看见敖离瑞的肉身缓缓地向空中升腾,她头上鲜艳的迎春花花冠在此刻被潮水搅散,无数黄色的美丽花瓣散落于水中。
而在灵魂脱壳而出的一瞬之间,水玲珑动用全身力量使出最后一丝真元,可是她再也无法去抓住那根已经相伴自己十六载的珊瑚笛,她此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落下了半空。这时,口袋中的那半块美丽的琥珀也划落了下
来。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在自己肉身消散前的最后一刹那,她看见了朱明博那悲绝至极的痛苦表情,一瞬之间她却是再也忍不住,她流下了两滴晶莹剔透的泪水——为了他,也是为他。自己所有来不及说的话,自己所有未
了的心事,都被凝聚在了这两滴美丽的泪水里。其中一滴泪水落在琥珀之上,另一滴则打落在了珊瑚笛之上。那滴眼泪飞快的渗入了琥珀之中,成为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气泡,落在了岸边礁岩的缝隙里面;而那根珊瑚笛却
是被退潮无情卷入了无尽的大海深处……
终于,大海停止了无尽的涌动,平复如常。南海龙王终于还是发现了在海水之中四处浮游的美丽迎春花瓣,心生不详预感的他冲出了平静的水面,一眼便看见了海面上形容枯槁、呆若木鸡的朱明博,他万分着急地上前询
问起自己的爱女究竟出了什么事。此时的朱明博才是如梦方醒,将自己刚才所见如实叙述了一遍。南海龙王在这一瞬间只感到自己被海风吹成了一具空壳,这不过短短的一月内,他先是失去了自己的爱子,现在又失去了自己
唯一的一个女儿,他不由得痛心疾首地仰天大吼道:“三清上君!这究竟是了为什么?!”
而此时海天无言,只有那漂浮在海面上的星星点点的美丽迎春花瓣,在提醒着整个三界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世人都说这珊瑚的生成,是由千万年的沧海桑田的记忆积累起来的,那么这支流落在这片广大水域的珊瑚笛,记载的,就应该是敖离瑞自己心中那万分不舍的心结吧。它活在这片美丽的大海的温存里,仿佛就是是活在这
爱的记忆里,对于它来说,你难道还有着比这更好的结局吗?
而那块落入了礁岩缝隙里的美丽琥珀,似乎更加不幸得多,又似乎是更加幸运得多。令其不幸的是,可能再过上千百万年,都没有人能够来发现它,那只可怜的红色蜻蜓也许永远都无法再去和那只可怜的绿色蜻蜓重逢;
而令它无比幸运的是,那滴在这颗琥珀上的一滴眼泪,在渗入了这块琥珀后,化为了一个很是小小的气泡,那个气泡里,就凝聚着敖离瑞自己心中所有来不及对刘恩彤说的话和自己所有未了的心事。
在独踞这片海边的日子里面,这枚可爱的气泡几乎就此见过了海的所有面目,苍凉凄美的,冷酷严峻的,愤怒残暴的,然而它却不止那怕一次地想起,他和她之间曾经许下的那个美丽的诺言。这个信念使她能够如此安安
静静地栖息在琥珀里,她一直都在等待,等着她将自己心中凝聚的话语和心事来说给他听。
也不知多少年以后的一个本应该清净的清晨,这枚气泡突然就被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惊醒。她看见一位云游画师正在这个海岸礁岩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地拾起了琥珀。这个看起来很是奇怪的画师,面覆着一股风霜的颜色,目
光很是有些安详温和的样子,他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她轻轻地问:“我在这里已经等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有人能够发现我了。你是否能帮我这么一件事情吗?”
画师笑着答道:“我早就已经知道你到底要我帮你来做什么事情。你放心,这没问题的,我一定会来帮你做到。”
气泡不由得有些奇怪地问:“可是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心中想干什么的呢?”
画师轻轻地笑了笑:“因为我刚刚从大唐南的一棵高大的水杉边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