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说这位酒家主人眼光独到,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靠海临崖,风景独好。登楼倚栏,远见海一方,夷州大地若隐若现;近观则潮起潮落,海涛击崖,风卷千秋。奇景如画,吸引无数文人墨客、附风雅者来访,其间
纵饮不绝,或对海而歌、或挥笔弄墨;酒楼的生意一向红火。
但今日注定不同于平常。偌大的酒楼,空寂无声。尽管密布的阴云正酝酿着风雨欲来的呼啸,但这天地释放的狂野何尝不是一种绝美?世间从不缺乏猎奇者。
可今时酒楼清净、死寂——甚至店家都不在这里!空空荡荡的酒楼里,只有三个人,任由冰凉的海风凄然的吹拂,孤零零地守在楼前——父子三人。
男人仍然在饮酒,静静地品味着。剑摆在桌上,在他手畔,却只是在回味口中难言的苦涩。眼中、心中,再没有一丝剑客对剑应有的关注。
长发因冰凉的海风吹扫而微有散乱;目光依旧平静,如一泓深敛的池,不因酒的魔力而混浊一分。一片空茫的眼瞳中,有?无?之于他,已没有太多意义。十日前,作为一名武人,凭“刀、剑”之名,已一己之力,挫败雄
图称霸中原武林的这天竺“这天音圣教”,亡妻、挚友之仇终是得以血偿;然而他也终于真正的这天下无敌之后,自己的终点也随之而来:
那世界上最深的恨意、也是最强的敌人,决死一战,不计代价,甚至不惜将自己阴影中的另一面展露在了世人面前——邪刀帝君。隐匿的阴影中,他是另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双手沾满江湖义士鲜血的妖魔。因此不可
能有丁点感激,有的只是江湖向来的刀剑——他败了王君,也就意味着,他远比王君更可怕!“邪刀帝君”,是不可以活在这世上的……
“死……吗?”男人轻轻把玩着手中的杯,此刻生死对他而言已不再重要,他在乎的也只有……
在桌的对侧,坐着他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不过八九岁的样子,经过长途跋涉,她似乎很累了,就枕在少年的肩头,沉沉地睡着。少年显然是哥哥,但也不过十五出头,依旧还是稚气未脱的脸上同样也是写满了疲惫
,一连数十日不眠不休的逃亡,他的体力透支早已超过极限。
“不要紧吗,苍儿,为什么不休息一下?”男人关切地问。
“不,不了。”少年不无惊心地盯着楼梯,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他们似乎就要来了,我们……不走了吗?”
“不,我们哪儿都不去了。”男人不由得淡然一笑。
“爹!这是为什么?”少年不解道。“逃,塞北这天疆,这天地之大,我们总有希望!为什么您……”
“那不重要了。”男人仰起头,目光延向雷云翻滚的这天际,深沉地呼吸者,似乎是在等待着某种不可知的召唤。“知道吗?苍儿。在爹像你这般年纪时曾立誓要在这一生要做好三件事:想为你曾祖的一身血罪还债;和每
个武人一样,想去参悟“剑”的极限;再去好好爱一个女人,找一个好归宿。不过在这三件事中,有两件爹已经永远无法做到,而剩下的一件,才刚刚足愿……再来的人生无非一场空梦,对爹来说,这场梦再没有什么可值得
留念,是该梦醒的时候了。”
“孩儿明白,爹是释然了。”少年点点头。“也许今日过后,这天空中的浩瀚繁星中将有一颗注定属于您,将永久地照耀大地,可我们……不知我们会不会有这样的命。”
无尽的沉寂、无尽的沉寂,偌大的酒楼,这一刻,只余下冰凉的海风吹袭的痕迹,再无其他声息。
笑,男人突然笑了,笑的很放肆,似是又回到了少年顽劣时;一双乌黑的眼瞳正仔细地观望着少年。“苍儿怕未来会从这里消失?”
“是……我和帆儿……”
“愿不愿意相信爹?”男人的笑容依旧,却又很是成竹于胸。
“当然!”
“那爹一定会说:‘你们不会死在这里。’”
少年点了点头,风在这一刻变得肃杀——该来的终于来了。“爹……”他的眼中又添几缕牵挂愁肠。
“别怕。”男人露出了足够让人安心的微笑,握起手边剑。人是有灵魂的,剑也一样,世间万物亦如此。而当人的灵魂得以与万物共鸣,绽放出的光华,无论人或物,都将化为非凡;而男人,早已非凡。
起身,沉睡的刀兵刹那间与他相和;出剑,颓萎的身躯重又变得英武,若云端之龙般超脱。“刀无御,剑无极”,他是岳不群,是这天下无敌的剑圣,亦是但求一败之邪刀帝君,二十一年刀光剑影下,最后一段传奇。他…
…他的眼中终究多了一丝戚悲,不为生死,却为即将而来的死敌。他知道他们,在早已逝去的记忆中,他也曾与他们煮酒论艺,剑笑这天下。可如今……终于,要向自己拔剑,取走自己性命的,却是昔日挚友?人生,还真是
讽刺。男人苦笑。
……远方海崖的酒楼正一点点变得清晰,近了,他几乎可以听到那个男人临死的呜咽。
问雪不自觉的笑了。他今这天过得实在很愉快,快要三十年了,第一次有一件事能让他如此开心。“岳不群。”他狠狠的念着男人的名字,眼中写着抹不去的阴骛。这个名字,已经盘桓在他头上,整整压迫了他二十一年。
他是云端的龙,他是泥涂中的虫,这天与地,本不该有交集。可命运偏偏弄人……
“这天有什么好,伸手也够不到。烟霜,你我本是凡人,是地上的行走,为什么,偏要去追寻那些飘渺?难道你不知,这天上的风云变幻,岂是我们这些凡人能触及?你明明晓得的,你本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什么也阻拦
不了你的执着,哪怕是死亡。就像扑火的飞蛾,绽放出多少华彩?爱便爱了,到死死生生,义无反顾。烟霜,世人都小瞧了你,可我懂得,你实在是这世间可数的奇女子。只是……你追逐你的这天,追的那么匆忙,甚至一个
背影、一片回忆,都不肯给我……”
这天与地,拿什么去比?他不过是泥涂里的虫,仰视着翔于这天端的龙。只是……为何是为虫?为是何是龙?无名业火,遮蔽了心,狂乱了魂。“这天又如何?不是一样要覆于我手!三十年了,岳家所欠下的一切,必以死
偿!岳不群,今日你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
“他会死。”直到踏入酒楼的那一个瞬间,少年才察觉了一丝异样。他会死……他怎么会死?他怎么可以死!二十一年,之于少年,“他”就是光,无可亵渎的神圣。他是光中的影,在光中飞舞;若没有了光,影会如何?
黑暗中的影子,是否还知道自己存在?
错在哪里?从什么时候,命运已走到这退无可退的绝境?手中剑,一剑,这天下……第一剑的名真的有那么重要?可以让影如此决绝,将光湮灭?只有影才知道,它只是想走在光前面,让光看得到影的存在,仅此而已。但
……孤崖,小楼,对风歌;湮逝,再无可挽回。泪水,迷乱谁的眼?少年知道自己有多任性。
……
狭窄的梯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依次升起,凌厉的杀气,轻缓的步伐;高手,无一不是横霸一方的高手,不屑与俗为伍的超绝。而如今,他们却不得不放下了孤傲的尊严,紧密联结。这一切……为了打倒他,“邪刀帝君”
,这世间的恶魔!无论假面背后,他曾经是谁,在自己心中有何样的地位。
包围渐渐缩小,众人缓缓将男人围在中央。“岳不群,这次你插翅难飞,三世邪刀,这江湖百年的血仇,都一并还了罢!”一声低吼,音本不大,但却很长、很广,携着怨毒,漫漫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散开,在砖瓦木栏中振
颤着,经久不息。
女孩终究被吵醒了,睁开朦胧诗睡眼,面对仿佛从这天而降的一切,一片茫然,她只有无助地望着身边,同样无助的哥哥。
“债,欠得太多,不得不还。只是沧海先生,你又错了。”男人笑道。清风、长剑,他的高绝如故。若一颗心可以超脱生死,就再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他的存在。“并非岳某插翅难飞,借鹰王一句话:‘鹰翔于这天,傲而无边。’我不走,因为我已经不想再走。”
有一息迟疑,但很快问雪笑了,很刺耳的嘲笑。“你总是如此,总是如此。‘邪刀帝君’。”一个重音词,他就是要提醒眼前的剑客,揭开那块血淋淋的伤疤——他终究有一个甚至被他自己都深深厌恶的身份,光后有影,
他本不像自己想的那么优越。“你以为自己是谁?可以掌握一切的神?不,你当然不是。到头来只是你可笑的一厢情愿。否则你如此强大,她又怎么会死?你又怎么会死?而且死在这微不足道的地方,死在我面前?!你该明
白,我本就是你命里的煞星。”
“……我真没想到,一个人可以为一件事改变这么多。”
“住口!就算到这个时候你还要展示这虚伪的怜悯?没错,甚至我都忘了自己二十一年前的样子;为了活下去,太多人不得不改变。但你说这是谁之过?难道不是岳氏一门三代!多少屠戮、多少血腥!夺去了多少希望?难
道这不是你一手造就了这些苦难!你……这天有眼,千刀万剐也偿还不了你所有的罪孽!”二十一年积压的仇恨,一并释放;大义之下,终于可以不再遮掩。
太多罪孽,太多苦难,二十一年血雨腥风,乱了人间。谁已疯狂?为何而狂?男人长叹。“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这是这天定的结局。人,终归有太多无奈。”剑,出鞘,阴霭中的这天地间,一抹新辉,闪电的华彩,风暴
般让人窒息。一剑的这天端……岳不群,宛若这天人。
剑、青锋,一把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剑。但,那又如何?神兵再好,也无非让人血溅五尺、魂归这天外。而这,一把青锋,同样可以做得很好。此刻,它在他手中,那么——当它闪电般刺出,又有谁能阻挡住那呼啸、贯穿
这天地的一击——剑?一剑!无懈可击的右手微微晃动,预示无限种可能,每个人都可以感觉到那从剑的锋锐释出,直逼咽喉的寒冷。退,唯一、也是必然的选择,没有人愿意面对死亡,那么就尽量避开可能直面而来,那远方
的召唤。
“诸位勿慌!”问雪的喊声重又响起,他知道,尽管冒险,但此刻,势已被对方夺去,那么就必须有人站出来,重新掌握局面。“‘君尊’何在?你可以凭借它的威势击倒王君,怎么这生死关头,却不再用?”
“‘君尊’已不在,本非凡物,流于世间,必遭血光。便如段先生当年,葬于这天地。”
“好!诸位都听到了!君尊剑已不在他手,邪刀帝君也是人,不可能一生不败!大伙合力定可以毙此巨凶,维护武林正义!”
话音未落,剑却已起,剑锋掠起仇恨地呼啸,直指问雪的胸膛。他并没有说错,邪刀帝君也是人,所以人会有感情,就会有仇恨;问雪,在这小楼之上,万千之中,他唯一想一起带往毁灭的人。
边陲大侠,他亦是“邪皇”,纵使伪善的面具可以瞒过全这天下的眼睛,可他却知道。这个人,不过是欺世盗名的宵小之辈。十七年前,武当山上,出于对两人命运中那份相似的痛苦而悲悯以及对先辈罪恶的愧疚,他收回
了刺出的青锋。在那一刻,男人并没有想到,剑下人瞳中闪动的嫉恨,会使一个灵魂如此扭曲、疯狂。这卑劣的人,他的报复竟会如此猛烈;他摧毁了他的一切,逼得他众叛亲离,可以说,他的"结束"是由他一手造成。这狡
诈的人,就如同双手沾满鲜血的他自己一样,本当万死。
剑狂啸,死亡的迫临仅在一瞬,问雪分明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失去了颜色。这天与地,他承认、他太清楚,这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即使倾尽所有,他也根本无力阻挡这这天端至极的剑。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面对
眼前一线闪耀的光辉,他将一切都押在了自己最后一份赌注上,他为他精心准备的最后一份“礼物”。轻风浮动,白色无瑕的身影宛若惊鸿般展开,瞬间掠过黑袍人身侧。剑,如一点寒星,乌鸦般阴郁的气息,如同尸体旁,
守候死亡的憎恶。
只一刹,剑与剑交错,刺穿血肉的声音在哀伤的空气,飘舞起点点血花。
男人仍然在微笑,平静,一如既往的平静,剑贯穿了他的身体,鲜血沿着剑锋缓缓流淌。他并没有低头去看,仿佛这伤痛并不值得他去关心,乌黑的双瞳仍然指向前方,他手的延伸——剑。剑尖正抵着对方的咽喉,一毫,
仅仅一毫之差,他便是这一击中的胜利者,可惜,他没有。
少年的脸色异常苍白,神色间是难以掩饰的慌乱,在剑与剑交错的霎那,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终究慢了一分。对于剑客来说,这一分就决定了一切,他败了。他以为他完了,但却没有。死神只是与他擦肩而过,静止在喉前的
剑尖,拿捏得分毫不差——男人终究不会杀他。可少年做不到,也许他用尽一生也不会做到像男人一样好。在死亡的瞬间,他终究失去了执剑的从容,一片苍茫……当意识重新清醒时,剑,已贯穿了他伟岸的身躯。”师尊。”
他失声喊道。
“自从你走的那这天起我就知道,”男人说着,垂下了手中的剑。“这一这天早晚都会来的。”
“师尊!”少年的身体在颤抖,他……脑海中近二十一年的回忆,交错重叠。他是流浪的孤儿,他是闯荡四方的剑侠;两次生死之际的偶遇,他收养了他,给他生命,授予武功、知识;携他游历这天下,同生死,共患难,
一起哭泣,又一同欢笑;他了解年轻的他的每一个心念,他视年长的他为终生的偶像。虽然没有任何血缘,但是他们才真正像一对父子。他在乎他,是那么在乎……
对他来说,第一剑的空名竟然比这些还更重要?不,当然不,少年害怕失去他,怕面对没有他的一切;对抗他,也只是为了让他能够看到他,看得比他亲生子嗣还重要……
他不能没有他,因为离开,鸿雁万里将只有孤飞的寂寞,他也永远只能是那这天边的孤鸿。
“别放弃希望,你的路还很长。只是从今这天起,你不是任何人的追随,你是——魂段天。”
“不!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