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瘫坐在这高档木质地板之上,头轻轻靠着门,或者说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轻轻的了,我就隔着这么一层微微透凉的木板在感受着他的温度。我真的能够感觉到他的存在。我甚至能够看见我们正在以同样的姿势相对地就这
么坐在一扇门的两边,朝着这不同的两个方向呼吸着。他的那一边楼道里面的灯光现在一定是被烟熏得一片的迷蒙,而我却是很清醒地沉沦在我的这个安静到近乎正在凝固的黑暗之中。
可是我在这个黑暗之中能够看到的却依然还是他的脸。
你还记得我们的那个誓言吗?就在我关上这扇门之前的那一刻之前他就这样对着我说。
……………
我们就这么背靠着背坐在这深秋的温暖阳光里面,坐在这个有着暖洋洋的温度和温馨香气的晒谷场之上,我们就坐在这个属于十二岁的纯洁的小小爱情和幸福的光环里面。
这个谷场里面铺满了的金色的颗粒就像金色的梦幻金色的浪漫,就像是一片的沙滩。我们就在这沙滩的上面用着小枝条无比认真地写下了自己黄金一般的名字:洁健。
小健哥哥,长大了之后我一定要嫁你的。
洁儿我将来也是一定会来娶你的。
……呵呵。然后我们就用自己的食指在这两个字之间划上了一条永恒的线,这两个无比遥远的名字就这么连在了一起。
他轻轻的拨开了身边的谷粒,从里面抽出了一根很是长长的稻草。这个是属于我们这一带的一个不知何时的习俗,这线又或是草都是一样的,就是用来拴住这么一个都不会苍老的誓言。他就把这稻草挽成了一个圈,又把一
头轻轻的交给了我。“我们将来一定要结婚,我们如果谁反悔的话谁就是小狗。”接着我们隆重地一人执着稻草的一端,然后我们两个慢慢向着两边拉去。那是就是一个关于我们一生的结。我们两个现在还不懂得什么海誓山
盟的孩子就用着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仪式打成了的关于我们一生的结。
我望着我自己的小健哥哥,他有着无比好看的一双大眼睛,此时每一粒的谷子都在为着我们铺设着这么一个金碧辉煌的背景,在这无比温暖的丰收的薰香之中。
小健哥哥我一定要去做你的新娘。我小健在心里再一次默默地说着。
到了第二天,我们相互约好了去采菱。那是一个阴天,我们就手牵着手沿着这个高高的河岸一的路走着,我们穿过这一丛丛的茂密而又坚韧的桑枝和这一簇簇高大而又干枯的芦苇,我们下到了这河滩的边上。
那沉闷的雷声此时听起来仿佛是很遥远的,但是这雨却是突然地就从我们的头顶突然落下了,它是这么的令人猝不及防。在那无比冰冷的秋雨里面我真的看不见听不见除了这雨水之外的任何东西,我现在只能感觉到我自己
的左手被另一只大手紧紧抓着,我就跟着这只温暖的大手一直跌跌撞撞但又是坚定不移地向前跑啊跑的。最后我们就躲到了这个石桥的桥洞里面。我的刘海和鬓角都已经湿漉漉地贴在了自己的额前和耳边,我的衬衫糊住了自
己的后背,透过我的皮肤一阵阵地渗透着寒冷。我轻轻的蹲下来,抱住了自己的双肩瑟瑟发抖。
洁儿,很冷是吗?我其实是能看见他的嘴唇此时也是冻得发紫的。他轻轻的蹲了下来,然后就这么紧紧地抱着我。有那么的一秒我是呆呆地不知所措的,只能承接着他温暖的体温,继而我又不由得开心地而又不出声地笑了。我觉得那一刻真的是真的是好美丽好温暖。此时外面的世界被雨给化湿了,一片无比的模糊。我就这么看见了浪漫正在一朵一朵地绽放开来。
洁儿你看啊,这里也是有菱的。他指着这河面之上的层层叠叠的小圆叶,他终于还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我的眼睛永远还是瞒不住他的,我其实是想要的。于是他就这么卷起了裤角,光脚踩着这潮湿的青石块走下了冰冷的
泥滩。他的双腿就浸在了这无比冰冷的河水中。
小健哥哥,我不要了,这水实在是太凉。我这么说。他却是已经抓着两蓬菱草上了岸来,他乐呵呵地把它们递给了我。我就这么细细地在这些青色的叶片和经络间寻找着小菱角,其实我是知道的,他在看着我。
洁儿,这个送给你吧。他从自己的怀里了掏出一枚顶针,用自己的手背用力擦拭了几下。哇!真的是好漂亮的戒指!我在那时真的是很激动,于是我就伸出那只刚才一直被他牵住的左手。其实刚刚十二岁的我们谁也都是不
知道的不同的手指戴戒指是有着不同的含义的。
那是一对恋人依偎在这石桥下避雨的一个美丽的镜头,就这么绵延成了一片的菱叶漂浮在这一条小河上直接穿过了桥洞,向这两边无限的延伸。大雨在此时滂沱不休,击碎着这河面之上的一切幻影,却是隔离开来了这么一
块小小的安静的就这么属于着两个人的空间。男孩把这顶针戴在了这个女孩的无名指上。
你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他这么问,那个好看的大眼睛,在这麦色的皮肤在这麦色的笑容里面不停的闪亮。
我一辈子都会一直记得的。我是这样回答的。是的,我这一辈子都是会记得的。
只是这一年都没有到,就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的变故。医生本来说只要服上几帖药就没事的,可是在两个月之后我的爸爸就在我的妈妈的痛苦哭声之中永远地闭上了自己的眼。而我的妈妈就连“七七”都没有过就狠狠的背
叛了我的爸爸的石冢背叛了这整个的村庄。而我也是的。
此时我的妈妈要我去叫一个很陌生的长着瘦高个子穿着昂贵西装戴着眼镜的叔叔为“爸爸”。但是我至今为止一直都没叫过,因为我知道我的爸爸有无比宽阔的肩膀有着无比明亮的眼睛有着无比有力的手臂,因为我永远都
知道我自己的爸爸不管现在还是将来都会躺在同一个地方,躺在那个屋后的那个石碑的下面。
黑色的小轿车就将带着我们和我们仅有的家产就这么远离了这个我们生活了已经十二年的地方。永远没有人会为我们送行,除了我的小健哥哥。
你放心我将来一定会去找你。他说。
汽车在这时开动了。我就趴在这靠背上一直望着这车后窗,望着那个一直奔跑着的小健哥哥一点点的正在远离着我的视线。
从此我们就开始了在这么一座繁华城市的里面崭新的生活。我们的属于这个瘦高个子的家就在这个高楼的第十三层。我们在搬进去的那一天我就明白了幼小的自己必须要彻底的告别了那间飘着淡淡的湿柴的味道的那个古老
的小土房,要永远的告别我们的曾经种过的棉花、水稻、小麦和那个在早春时节会开出无比灿烂的油菜花发出无尽暖香的田地,永远的告别那无比空旷的晒谷场和那个长满了芦苇的河滩。然后我就是每天穿着我并不喜欢的米
奇或者是史努比的衣服背着一只很漂亮但是又巨大的书包就这么往返于我的新学校和我的新家。我就在自己的同学们的大声嘲笑之中一点点的纠正了我自己顽固的乡音,我就在这红绿灯的闪烁之中一点点的习惯了穿过这无比
拥挤的人群,穿过了那宽阔又因为这无尽的车流而又狭窄的街道,我就这么一点点的习惯了在这同样的站点等候着同样的10路公交车然后我就走着同样的路线,一点点的习惯了站在这个电梯里面看着那个一点的红色的灯光沿
着这数字1、2、3……无比平静地往上移,直到13,当的一声,门突然开了;直到这里,一切就是突然戛然而止。
但是这里绝不是这个瘦高个子的唯一的家。我从来到这里的时候就知道。
在我二十岁的那一年,一个女人突然闯了进来,她辱骂了我的妈妈并且又砸碎了那一叠碗。到了第二天瘦高个子就把这个房子里面的所有的钥匙都交给了我的妈妈。这一次的离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哪怕一次。
一夜之后我突然之间就发现我的妈妈变得是那么苍老。她从前一直都是我们村里面出名的美人。但是这个岁月的无双利刃已经无声地狠狠地在她的脸上和她的心上刻下了深重的划痕,摧毁了他花一样的容颜和美丽的生命。
于是我的妈妈就把她自己的年龄永远的停留在了那永远的41岁。
她在临死之前就这么告诉我,洁儿啊,以后你想要什么都不会有人去拦着你,但是你可一定要记住,你千万不能穷啊。只要穷了就到处都是给人瞧不起,只要你穷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你一定要给娘争气啊。
其实啊你身子里面流着的是这城里人的血。
我的妈妈最后告诉了我,她和这个瘦高个子在我出生之前的一年就认识了。只是因为妈妈的贫穷,瘦高个子无法让我的妈妈成为他的妻子。即使到了这后来也是的。
但是,我的确是这个瘦高个子的孩子。这个是事实。
他就是你的爸爸。这个是事实。我的妈妈如此微笑着说着,合上了自己的双眼。
我的脑中一阵阵的嗡嗡作响。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我的爸爸现在还躺在自己屋后的石碑下面他永远都是躺在那里的!
我自己放弃了原本的大学生活,然后开始在这座诺大的城市里面游弋寻找。我必须无比现实地面对这个现实。
流是一个从来都不会抽烟却是非常喜欢在自己领带上喷一些烟草味香水的男人。他有一张干净的脸,非常干净的语言。他拥有着一个很庞大的企业,而我就是他唯一的秘书。
他经常带着我去喝牙买加的蓝山咖啡,却是从来都不会去问我为什么只加奶精而不放糖的理由。在他的年轻的笑容里面确实是永远看不到那怕一点体贴的。
那天下班之后,流轻轻的挽着我的手去那个咖啡馆。在公司的楼下,有个人戴着破旧的草帽穿着脏衬衫躺在那么一车的西瓜旁边抽着烟。警卫看见了流,于是发声吆喝着:喂,你个卖西瓜的,快到别处去卖,别在这里妨碍
了工作人员……
他轻轻的抬起了头。在那刹那间,我突然就看到了那双无比熟悉无比明亮的大眼睛,和那麦色的皮肤。
我几乎没有任何的思考的余地,就赶紧的抓住流的手臂低下头大步急匆匆地往对面走去。我的高跟鞋在这马路之上很是频繁地发出了无比清脆响亮而又无比怪异的声音。
洁!洁!你干吗要走这么快啊?你究竟怎么了洁?此时的流说得很大声,我此时甚至不敢去回头。他真的能听见吗?他真的会注意吗?他真的能知道这个洁就是当年的那个小洁儿吗?
我跟每次都一样的加完了这所有的奶精之后又用这个小匙子开始慢慢的搅拌。我们之间经常会沉默但是这次的沉默却让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尴尬。蓝山咖啡散发出的氤氲的雾气中我不由得注视他的脸,很干净的,很年轻
的,很平静的,很遥远的。然后我就让这杯沿紧贴着我的唇,感受着浓浓的温馨的奶香,还有这苦涩。
今天流为我带来了9999朵鲜红的玫瑰和那么一枚铂金钻戒。那么多到鲜艳,鲜艳到了妖冶的红色猛地就刺痛了我的双眼。或许在他们的眼里这就是浪漫吧。
你已经二十四岁了,你这个傻姑娘。流的嘴角依然是那种冷静平淡的笑容。
是啊,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我好像就在这时顿然醒悟了一般,做出了一个牵强的笑脸。
最后就这么他走了,留下我这么颓然地躺在了这个椅子里。我想我终于还是彻底地摆脱贫穷了,我的妈妈。我把这个钻戒轻轻地套在了自己的左手的无名指上,又重重地拔下来。现在我的脑之中非常的混乱,我根本无法抑
制我自己去回忆自己的那个,永远不应该去回忆的镜头。
我真的是小狗,小健哥哥。
我还是答应了他。
到了傍晚,我的门铃突然响了。很显然他的出现是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的。
永远都不会变的那双好看的大眼睛,麦色的皮肤。唯一改变的就是那个变得无比高大的身影和更加健壮硬朗的轮廓。他今天穿来了这么一套还算比较体面的衬衫,此时还在这么涨红着脸踌躇着,突然就看见我的门开了,他
看见真的是我。紧接着他便由衷地而又欣喜地笑了,在他的笑容之中带着我无比熟悉的颜色。
洁儿!是我呀!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敢说我在那一刻我绝对是无比激动的。但是我的理智马上就开始告诉了我我是不能的。
自从那天我看到了你之后,到了第二天我就一直都在你的办公楼下面等了足足两个小时。我就这么跟着你……呵呵,真是对不起啊,我这里没有你的地址。他很是不好意思地这么笑着,脸因为自己的兴奋而变得通红。
对不起,小健哥哥,你真的来晚了。
……洁儿?
小健哥哥,你真的来晚了!
……你是说那个男人吗?……是吗?你确定真的爱他吗?
……
洁儿,我一定会等着你!
到了这时我已经明白我不能再继续了,我赶紧就抽出了手,将这门一把就拉了过来。我的眼睛从来都是没有办法欺骗他一分一毫的。在关上这门之前的那一刻他就这么对我说,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誓言吗?
我感到无比疲惫地就这么瘫坐在地板上,我的头就这么靠着门,隔着这一层微微透凉的木板就在这么感受着他的温度。那9999朵红玫瑰就在这黑暗之中绽放着,她们就这么在一起嘲笑着一个无比落魄的无比颓唐的无比空虚
的无比可怜的灵魂。
那个阳光之下两个名字之间的连线现在应该已经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变成了那么一条纵线那么一条永远都无法令人逾越的鸿沟就这么横在了两个人之间。这一根稻草根本连这短短的十二年都系不住;那个关于这一生一世的
誓言实在是太单薄了,它只有用爱情作担保。而这个世界上爱情如果没有金钱的支撑的话它是靠不住的。
既然我已经选择了对这个村庄的背叛,我就会这么一辈子都背叛下去。
所以小健哥哥你还是不要等了,那个洁儿已经彻底的死了,她就埋葬在那个屋后的石冢里和她的爸爸睡在一起。她永远都是十二岁,她属于那个纯朴的农村。
而早上的时候当我打开了门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地上那到处都散落着的凌乱的烟蒂,那是只要两元钱就能买一包的杭州香烟。在那门口的瓷砖上面就这么整整齐齐地放着这么两件东西:一个小锦盒和一个稻草结。
其实我在自己开门的那一个瞬间我是多么的希望看到他依然还坐在那里,在这个睡梦之中无比安静地等待着我。如果是那样的话,或许这一切都会彻底的改变。
在那个锦盒之中就这么装着一枚银制的戒指。做工很差我。笑不由得了,我笑得无比的复杂。我很平静地,把这个稻草的结解开了。做完了这一切,一滴还算是温热的液体无声地落在了我左手的无名指之上。
我开着自己买的白色轿车回到了我孩提之时的家里面。我去看望了我亲爱的爸爸,在那个石碑之前轻轻放下一束鲜艳的雏菊。
我把那个锦盒还给了他。他很是苦涩而又黯淡地笑着。在自己走之前我拿出十条中华香烟轻轻的对他说,这种东西别抽太多,太伤身体了。就把那个誓言彻底毁了吧。我说着就直接关上了车门。
在这个秋天的一个本来是很平常的早晨我收到了他给我寄来的一个红色信封。带那他那很是好闻的烟草味道。
我今天步行着上班,为的就是在这路上看他的信。没错,他已经结婚了。我用着尽量的镇定的语气对着自己说。
他是这么说的,因为不想他不想再让我去破费,所以在自己结婚的那天就没叫我去。小健哥哥,你在骗人!
信封之中有一张照片,照片上面的一对新人脸颊红彤彤地笑着。她的容貌很是普通,但是却非常的健朗。在农村的农忙时是需要这样的一个能干一点的女人的。他们真的很……适合。
真的很……合适。
我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想象着在那一天无比响亮的爆竹声和不停炸开的红色碎纸片就这么弥漫在这整个村庄的上空。也不知曾几何时,有着这么一个小女孩还是默默地说过的。小健哥哥,我一定要做你最美丽的新娘。
站在这个秋天的朝晖里,我扬起的长发在这风中无比忧伤地无比疯狂地起舞。我望着这无比寂寥的人行道上无比醒目的斑马线,就这么望着这些匆匆而过的上班族那些无比漠然或无比浮躁的脸庞,我就这么望着那个对面无
比高大的商业楼和透明晶透的落地窗里面那些忙碌的服务生正在弯着腰擦拭着玻璃茶几的背影,在这时有着那么的一刻我突然就感到了这么一种无比巨大的困惑。
最后我狠狠地甩了甩自己的头发,裹紧了我的长风衣,就在这干燥寒冷的一座城市的无比单调的秋天里面,高跟鞋狠狠地踏过了这一地簌簌作响的干枯的黄色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