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后……
清晨,刘静突然醒来了。她的身子已是越来越沉了。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走到窗边,支起了窗子。窗外的树木葱郁,几束枝叶就倚在自己的窗棂上,几乎触手可及。她看见那枝叶上,几滴朝露在晨光的耀映下,发出璀璨晶莹无比夺目的光芒。她不由得回想起她和彦祥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澄澈的少年时光。
她不由得抚摩着肚子,看着自己那狭窄的骨盆,隐隐的有些担忧。
等会儿要告诉马婆婆,她想,如果自己真的难产了,别管大人了,要先保住孩子。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三语相望
如果,如果她不是遇到了那个奇怪的云游画师,或许她的一生,或许只会是那最庸常不过的一生。
如同那所有的世间女子,成长婚配,相夫教子,冷暖自知。
然而一切,一切都在她六岁的那年一个偶然的黄昏,突然发生了改变。如同一条改变了自己航道的河流,你永远不会知道它会流淌到哪里,而它,也自有它的方向与定数。
在那个春天的黄昏,她像所有的同龄女孩一般,自己偷偷的拿了母亲的一把团扇,在家旁的一丛牡丹丛之中扑蝴蝶。
就在她抬颌擦汗的一瞬间,她惊讶地发现,有一个人正静静的站立在远处的牡丹丛后。他的相貌很是古怪,表情沉郁而又安宁,略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沧桑。可是他的眸光却是如此的深邃,似乎就要穿越那岁月重重的雾霭,努力的看清一个人的来世今生。
他轻声的问她:“你是董一琳吗?”她是很奇怪这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的,但她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于是她的童年便在这一刻结束了。这个叫“文健”的云游画师被自己的父母挽留了下来,成为了她的老师。从此她开始跟着他学习各种诗词歌赋、水墨丹青。幸运的是,这一切对她来说似乎不是什么难事。她的心性似乎就是注定就与这诗画相通。当所有的娇顽与懵懂具是缓缓褪去,才情和灵气这才慢慢地释放出来。于是她成了这方圆几百里路人皆知的知名才女。
到了深秋时节,文健突然提出告辞。这时,董一琳突然想起来应该向他,自己的师父索取一副画。见画如睹人,这师恩似海,她对他心中还是存有感激的。
文健却是单单取了他们初次见面之时,她手中握着的那一柄素面团扇。
只是很是寥寥的数笔,素白的绢面的左侧,便飞快的长出了一株牡丹,几朵无比娇艳的牡丹正在那枝头争春。姹紫嫣红,恣意浪漫,这正是那生命之中最繁盛的花期。
直觉很清楚告诉董一琳,这并不是一副完整的画。绢面右边的空白,还蕴藏着太多太多未尽的笔墨。
文健此时似乎直接读懂了她的心事。他告诉她,等十二年后,他故地重游之时,将会为她来补全这画中未完的景致。
末了,他又告诉她,这副画的名字叫“醉红尘”。
这一年,她只有七岁。
这十二年,也不过是宇宙洪荒中小小的一粒砂罢了。
在这十二年中,她时常的出神地凝视着手中的那柄团扇,猜测自己的师傅会在扇面的空白上涂抹上怎样的美丽的色彩。她不知道师父云游到了何方,但是她相信她这个用脚步丈量红尘的画师会见证着一段又一段故事,而她自己的故事又会是拥有着怎样的序幕与结尾?她心中已有隐隐约约的直觉在告诉她,一只她看不见的翻云覆雨的大手,正在悄然将谜底很是地细密地缝在扇面上。
而十年后的董一琳,也已不是当初的那个青涩早慧的孩童。娴雅、恬静,清丽、沉寂,她已经长成了一株雨后的青竹。十七岁的董一琳,已经日益成为了邻里乡间交口传诵的不朽传奇。
在那谷雨时分,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就如期而至。城中最大的牡丹园里,花意正是浓烈,人群不停地熙攘。
董一琳也和自己的丫鬟前往。牡丹此时长势正好,枝叶在明澈的天空下不停地交错叠沓,被阳光醺烤出淡淡的温柔暖香。两人穿花度柳,行至那繁花深处,董一琳突然看见一朵红牡丹正在随风零落。在绿草丛中,一抹的残红,煞是十分醒目。
董一琳轻轻的捧起那朵牡丹,只见那花瓣饱满圆润,茎蕊轻巧分明,透过这阳光,仿佛就可以看见那汁液汩汩流动的样子。本是这生命之中最美的花期,却是莫名的凋落。
突然间,董一琳突然心有所动。
所谓的如花美眷,其实也不过就是稍纵即逝。
而正处花期的她,又会拥有着怎样的年华?
所谓睹物伤怀,忧心难遣。董一琳不禁得取出了丝帕,将那朵早早落下的牡丹轻轻地包好,又小心翼翼地放回袖管。
而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她看见在那远远地方,也有人同样在观望自己。那个人白衣而华冠,面白如玉环,目若清朗星,嘴角藏一直着那一丝会心的笑意,显然,他已目睹了刚才的那一幕了。
董一琳的心弦不由得被奇异地拨动了那么一下。这十七年之中,那上门提亲者如同过江之鲫,可是她所见的,也不过是些浮花浪蕊、轻薄浅俗之流。想不到在这花影憧憧、暗香浮动中,竟是有着如此气韵跳脱之人。
然而,礼仪清规如影随形,令她无法就此上前,更是无法言说。于是她只能这么牵着丫鬟的手,就此转身离去。
董一琳所不知道的是,那只覆盖在扇面上的翻云覆雨的大手,已然缓缓地移开,命运的真相此时正在一点点地露出了端倪。
董一琳自己回到府中,心绪却是难平。那些不停绵延的繁花,那朵早落不再的牡丹,以及那张掩映在那些花树中的笑颜,这一切,都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是远隔天涯。
初春的时候正是适合感情发芽的季节,或许正是因为那丝丝的春寒使得人们对温暖和爱格外的敏感和向往,董一琳的心就像是沐浴在阳光中的新芽,在春风中怯懦而执著地舒展开来。董一琳似乎已经知道今夜后的自己,将不再与往日相同。
当这一个人的心中揣着秘密,同时又充满希冀时,她的时光就会变成一条不疾不徐,却又恒定前行的河。一年不相遇,我可以等你一年;十年不重逢,我可以等你十年。董一琳从没有想到,自己那单薄的身躯内,竟蕴藏着如此惊人的耐心以及从容。她的性情从此也愈发恬淡,外界的纷扰、父母的劝慰很难在她的内心掀起什么波澜,惟有当她看见那朵精心包裹在丝帕里,已日渐褪色的牡丹时,在她的心底,才会发出持久的颤栗。
第二年,董一琳又一次的前往那牡丹花会,如同去赶赴一场没有承诺的约定。但是那热闹人群中,她却没有见到那个魂牵梦绕的白衣少年。
不要紧的。董一琳在心中独自安慰自己。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来寻找那个人的。
转眼之间,又是一年谷雨时分。
同去年一样,董一琳将包着牡丹的丝帕轻轻地藏在袖管里,美衣的华服,满怀憧憬地赏游牡丹。可是,可是那个人却是依然杳无踪迹。
日暮时分,春雨突降的归途。路人不由得纷纷散开。喧嚣人群中,董一琳与自己的丫鬟走散了。她一阵碎步跑到了一株花树下躲雨。几滴雨水从那茂密的叶间零落,微微浸湿了她的头发。就在董一琳想要取出丝帕轻沾湿发的时候,她突然一下子怔住了,那袖管里的丝帕突然不见了!一定是刚才急匆匆不小心弄掉了。董一琳一下子不禁心急起来。那张丝帕,那朵沾染了自己岁月风尘的牡丹,现在想起竟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它们见证了她的成长与心事,她的悲伤与喜跃,她的爱情与伤痛。
就在董一琳心急如焚的时候,远远地,一位俊郎少年朝着这棵花树跑来。当他来到树下,抖落一身的雨水,就在抬起头的刹那,董一琳猝不及防地遭遇了一双那似曾相识的眸子。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识的那一天,她在树下的俯首拾花,他在远处的微笑凝望,那游弋四周的馥郁花香。只是,当年温煦阳光已经化作了今日的潇潇春雨。
“我还记得你。你就是两年前那个捡拾落花的女孩。”他的声音充满着莫名的惊喜。“我可找你找了两年。”
这话听来如此率真情切,毫无唐突仓促之感,他,找她找了两年。
一瞬间,董一琳的灵魂陡然出窍,原来,他真的是记得她的;而且,他和她是一样的,花了两年时间,仅仅是为了寻找彼此。
那一刻,董一琳和他对视而笑。然而很快的,董一琳那脸上的笑意便突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是一脸惊讶,她看见了他手中攥着一方丝帕。
他突然领悟过来:“这是我方才在路上突然捡的。丝帕上刻有‘一琳’二字。而这丝帕里面还包着一朵牡丹。如果我没有猜错,小姐您,就应该是这位‘一琳’姑娘吧?”
董一琳不由得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可真是一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来,他们都只能沉默着,董一琳只能听见雨水寂寥的滴落声,窸窣的虫鸣,还有,两人安静的鼻息。
而此时,丫鬟焦急呼唤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在下定将登门拜访。”这是他对董一琳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董一琳立刻转身,走进了丫鬟为她撑起的伞下。转身前,不过惊鸿一瞥,董一琳却是发现他的后背都已被雨水湿透——树下,不过方寸之地;他为了不让她淋雨,竟不惜将自己的背部置于雨中。他是如此克己礼让、锦心绣口,这令她心头顿生暖意。
细雨轻轻地敲打在伞面,如叩心扉。董一琳在心中缓缓对身后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人说:你给我一个承诺,我就可以为你等上一万年。
当夜,多年未见的画师师父突然行经故地。
他浅笑着对董一琳的全家说,他是来践约的。一个十二年前就已经定下的约定。
仍是那副绸面团扇。仍是是那寥寥的数笔。令董一琳耽想多年的扇面右侧,一只翩跹起舞的彩蝶已经跃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