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发丝、苍白的脸孔、苍白的气息,本已经够凄惨的拉米德现在又多了一样化作苍白的事物,那是人生的价值。
“我……父亲……”
拉米德正陷入一片混乱之中,火焰属灵的消失正式宣告了他所抱持的神谕已经破灭,他的价值观被抽空,或许连他父亲的形象与那让恶人受罚的地狱都在渐渐褪色,成为一个白色,尚未有任何事物能够进驻的世界。
失去精神支柱的圣殿骑士看着自己的双手却两眼无神,目光涣散而无法专注,在那对黑色的双眼中,世间万物的比重大概乱了套。
就在下一刻,他出手掐住了自己喉咙。
“喂!你别太看不起人啊!”
见拉米德出手自残,我一脚往他身上踹去,已经变得十分纤瘦的圣殿骑士受这一击,滚了两圈后瘫倒在地面上。
“既然我没打算解决掉你,就不要以为你能在我眼前决定生死!”
“冠者大人,我……我,我是罪人,我一直捆绑着自己的父亲,是我决定让他受罚的,我该死啊……”
微弱的挣扎声从本是硬汉的男人嘴中吐出。
也许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甚么硬汉,越是不能说出沉重负担的人便越是脆弱,在自以为是的负担下,其实藏着的是不敢面对的恐惧。
我忽然想到了源光,不只源光,也许我也一样,在那个抉择之后,在躺在床上的那段时间,即使是现在,我也有自己不敢面对也不愿去想,就算是在一个人独语的时刻也绝对不想碰触的部分。
然而,既然是不愿被掀起的伤疤也只有将其无视,至少在伸手可及之处先试着把拉米德拖上岸吧,继续让他在苦海沉沦可不行啊。
“哪有甚么罪不罪啊,你老爹又不住在你心底,那不过是个妄想。抬头看看四周,你两个兄弟在这,你依旧呼吸,天地四方,太阳月亮全部都在,方舟也没把你解雇,等等我还要你把这附近整理干净,在这之前别没事自己找自己麻烦。”
“可是这样的我有甚么脸面……”
“你家脸面值几毛钱啊!跟你的命同价值吗?你一个大男人少说一百斤,你那比厕纸还薄的脸面几斤啊!”
“可是我……”
“好了别可是了!不过就是神谕没了嘛,你的人生经验又没有消失,神谕还是价值观,或者人生目标甚么的,不用三两天就会长回来的,不然去书局随便拿本励志书翻翻不就得了,人类的脑补技术绝对超越你自己的想像,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别去想着你失去了”这件事。”
当人生的重心忽然消失时,人们或许会觉得生命轻盈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不管是负担或是价值都不比羽毛沉重,这容易使人产生错误判断,自以为生命是不存在或是便宜到随时可以丢弃,此时我们所能做的只有连结明日的任务,不管是喜悦或是责任。
因为活着这档事正如推着石头上山,要是没有负担作为相对座标,我们便会连身在何处,该往何方走都浑然不觉。
如果不幸失去了石头也不必轻举妄动,石头消失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那不需要被遗忘也不需要被强调,只是本来就存在的情形,仅需在原地稍作休息,下一颗石头自然会出现,只要还推着石头,这场试炼我们就没有失败的可能,就怕我们不愿与放弃。
“而且啊,不管是价值观还是神谕甚么的,根本就不可能会消失,至少依靠我的大脑还想不出一个能够完全不存在这类东西却活着的人类,就是狗也知道肚子饿的时候该吃肉还是塑胶杯,何况是你呢?”
“冠者大人的意思是?”
“再一次倾听自己的声音吧,过去的你是装得太满的杯子,杯子里全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那些东西让你痛苦又让你极端,更让你不愿放入新的观念。可现在不一样,就趁着这个心绪空明的时间点,将过去倒掉,把现在装进去,我相信新的神谕就在那里等着你重组。”
“新的神谕?”
“没错,甚么是重要,甚么才是正确,你得问问你自己,不过我得警告你,要时时反省,绝对不能自以为是。”
这算是给电脑开后门备用的手法吧?若让他再发一次疯我可是会受不了。
“可是我如果又走错了怎么办?”
又是一个可是,一个晚上到底要有多少个可是啊?没有自信真是恐怖的东西,让人有种异样的烦躁,难道这家伙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烦人的家伙有我一个就够了?
“错了又不是甚么大事,不时去问问别人进行修正啊,你身边人不是很多吗?总之记得一件事情有很多面,解读的方法也有很多种,硬要总括一句就是要有同理心吧。”
对我说的话,拉米德似懂非懂地点着头,这名好不容易从走火入魔状态走出,将精神暂时还原至虚无状态的男人,现在的意识还有些飘忽不定,但要不了多久他一定会恢复,而且走得更远,直到我追不上的境界吧?
就在这时,拉米德忽然吐出一口血来,看来是受伤后还胡乱使用力量的后遗症爆发了,他所使用的终究是不完全的降灵术,忽略自身的脆弱强行运用某些能力导致崩溃本就是理所当然的,若要掌握非己能掌握的力道必须借助他人的经验引导,而非狂妄地以为自己能够凌驾他人,否则力量反噬是早晚的问题。
我一掌压在拉米德的背上,帮他运功过气,他本来的基础还在,因此只要帮忙舒缓他便能利用自身的经验引导疏通,调整自身的内息,来达到逐渐恢复的功效。
稍稍缓过气,拉米德静静调整自身的状态,好一会才开口。
“冠者大人我决定重新省视自身的一切,我相信真正的神谕一定在那。”
“那样最好不过。”
看着明明如此孱弱,却反而精神奕奕的圣殿骑士,我感到身上的重量总算减轻了,虽然只有一毫克左右。
但愿他别没事把自己搞成约伯,无论挑拨者还是被挑拨者都是不存在的,如果命运真的是一只无形的手,它也不带有自我意志。
不过不管是神谕或是命运本来就是虚无飘渺又容易会错意的东西,端看如何解读与诠释,然而当一件事不管在意或是不在意都会发生,我们只能选择不会后悔的那条路。
如果是伊底帕斯的咒缚,拉伊俄斯是否该选择父子天性,即使有一天会因此毁灭?吕底亚王克罗索斯是否该因为将毁灭一个大国而停手,戒慎恐惧?
当我们深层的神灵对我们发出暗示,敲响危险的警钟,释放底层的恶梦,我们该如克里特王般建造一座迷宫将其上锁,还是抓住阿里阿德涅手中的线团向内探索?
在盾牌究竟是金或银仍然弄不清楚的情况,我们不能回避天之声的询问,不能不面对潜藏的危机,在错读神谕之前,得谨慎抉择,走在一条即便明知会被毁灭也不被厌恶的道路上,那才是唯一一条能被认同的英雄末路。
“冠者大人。”
突然,拉米德又开口了,只见他露出了若有所求的表情。
“怎么?你现在很瘦想要我请你吃饭吗?别傻了,我的钱包可是比你还瘦!”
“即是我改变了过去的思想,却无法改变我过去的错误,所以想请冠者大人……”
呜啊,总觉得言论被无视了,看来不管怎么改变,拉米德还是拉米德,幽默感是零啊。
“嗯咳,总之我是不介意,不过你好像不做些甚么不行是吧?”
正如先前所说,当人犯错,要重新开始,不管是内在还是外在都需要惩罚,那是一个重新再来的仪式,一般人应该也会觉得做了错事后有所弥补比较好受吧?
“是的,还请发落。”
“这样啊?你听过修复式正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