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冰心灵工作室就在宝林寺附近,从公寓乘坐902号巴士到宝林寺,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在这半个小时里面,董飞芷便将胥文杰写的一本书看完了。
这是一本随笔集,名叫《随心所语》,极薄,只有寥寥数十页,是乌雅索要签名的工具。
其实她之所以会看这书,不过是为了打发车上的无聊时间,但看完之后,她竟莫名觉得心情好些了。
这是一本极好的书,但说不清好在哪里,这一点跟她平时所看的童话书很不一样。
说不定人如其书。她暗自思忖着。
巴士缓缓地停住。
到站了。
董飞芷阖上书页,将随笔集随手放进褐色的手袋里,便轻快地下了车。没料到一下车,扑鼻而来的竟是清新的白玉兰花香。
她愣了一下,抬头往上看。
只见头顶上,缀满了一树雪白芬芳的玉兰花。
原来在宝林寺附近,种满了白玉兰树。时值寒冬,几乎每棵树都只残留着稀稀拉拉的几片树叶,唯独这一棵树例外。它仿佛错认了时节,以为早春已临,便热烈地以满树繁花去拥抱季节。
这棵愚蠢的玉兰树,注定会错过真正的春天。
思及此,她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便缓缓地踏着一地细碎的花瓣,向秀冰心灵工作室走去。
这间工作室离宝林寺不过数十米的距离,在它附近还有一所启智学校和老人休养院。远远望去,它有点像一栋三层高的欧式度假木屋,走近才发现那不过是因为外墙被别出心裁地贴上了仿木瓷砖的缘故。除此之外,这间工作室的外观并无任何特别之处,而室内设计则简约到了极致,就仿佛担心过多的摆设会增加人的精神负担一般。
推门踏进去一刻,她便发现自己对这个心灵工作室并没有多少好感。
“请问有预约吗?”前台那名眉清目秀的小护士微笑着问道。
她点了点头,道:“我叫董飞芷,约了下午两点半。”
小护士低头翻找了一下文件夹,然后递给了她五张A4纸大小的表格。
“请先把那些测量表简单填一下”她微笑道,“这会有助于聊天师更有效的了解你的状况,提高双方的沟通效率。”
“聊天师?”董飞芷一脸惊讶。
小护士点了点头:“在我们这里工作的心理医生,都称为聊天师。”
“为什么?”
“这只不过是一种称呼。”小护士将一支铅笔与一块橡皮放到她手上,笑道:“前面有一排橘红色的座位,你可以坐在那边慢慢填。预约时间到了我自然会通知你的。”
“嗯,麻烦你了。”说完,董飞芷便坐在那座位上,开始用铅笔填写表格。
第一份要填写的是个人基本资料,内容无非是姓名年龄学历家庭状况等等,但当填到父亲姓名一栏的时候,她握笔的手却倏然停住。
下一刻,她迅速编出了一个名字。
董飞扬。
写完之后,她侧头观察着那个名字,沉吟了一下,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作品。
是的,她自小便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而她也从来没有刻意去隐瞒那一点,可是此时此地,不知为何,她竟下意识撒了一个并不算漂亮的谎。
就像小猫掩埋自己的粪便一样,她用一个简陋的谎言去掩埋一个陈旧的故事。
这个小小的细节,胥文杰他能看出来吗?
她不禁开始好奇胥文杰看到她所填的表格时会有什么反应。他会从那叠表格里面看穿她是怎么一个人吗?他会不会设下各式语言陷阱去试探她,询问她无数难以启齿的问题?
事实证明她是多虑的。
胥文杰他一开始根本什么也没有问,这个聪明的举动甚至让她没有机会将自己准备已久的各种回答一股儿说出来。
这些精心准备的回答如果再不及时说出来的话,大概就会随着记忆的松散而渐渐变得凌乱起来吧。
她突然觉得自己异常可笑。
胥文杰是个极聪明人,这是她的第一感觉。
这一点让她觉得有些紧张。
此刻,她正半躺在质感良好的睡椅上,围绕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在畅所欲言,表情看似放松,但双臂却下意识地交叠放在胸前,隐隐透露出要自我保护的讯息,即使是治疗室内飘扬着的轻柔音乐,也无法让她真正放松下来。
胥文杰露出一个了然的浅笑。
他的经验告诉他,眼前的个案已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心理抵触,此时的她看似在侃侃而谈,但内心深处却在努力地武装着自己。
她显然是有备而来,却依然掩饰不住紧张的情绪。
“我们只是简单的聊天而已”他眼神温和,“你不必要太紧张的。”
“我没有紧张,事实上我还很放松。”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胥文杰浅浅一笑。
“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自称为聊天师吗?”他佯作无意地提起。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猜是因为担心病人会产生抵触情绪吧。”
“不是这样的。”胥文杰站起身子走到她跟前,看着她的眼,认真道,“不过是因为我们发现,聊天确实对心病有治疗功效而已。”
“是吗?”她抬起头,终于正视了他的脸。
这是一张英俊儒雅的脸,跟杂志上那张肖像一样,他眼神中泛出的暖意仿佛能融化一切的忧伤;而跟杂志肖像不太一样的是,他真人极具亲和力,会让人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想要亲近他的感觉。
她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所以在这里我并不是什么医生,只不过是一位想要跟你聊天的朋友而已。”说完,他轻声问道:“你有朋友吗?”
“有的。”她低声嗫嚅道:“我有一个表姐,她对我很好的。”
他微笑着鼓励她说下去。
“我曾经有一个要好的男朋友”半晌,她终于开口,“我们快要结婚了,然后一次车祸,他为了保护我,走了。”
“是死了吗?”他试图引导她说出那个字。
她沉默了一阵,语气平静:“是的,他死了。”
话刚说出口,她胸口便泛起一阵难受的胀痛感,她努力地压抑着那种感觉,佯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不让他看出来。
“当时你有什么感受?”胥文杰问道:“可以告诉我吗?”
她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我只觉得死的人应该是我。”她说道,“魔鬼也是这样说的。”
“魔鬼?”他微微挑高眉毛。
“嗯”她说道,“我在梦里常常梦见魔鬼,是他告诉我,原本要死的人是我。”
“还有呢?”
“他说他要来夺我性命,而我拯救自己的唯一办法是找个人代替我死。”她平静地将一切和盘托出:“由于我不愿意,所以他便在梦中用各种手段锤炼我的灵魂,直至让我反胃呕吐。医生说了,这是神经性胃炎,但他给我开的镇静药并不管用。”顿了一下,她猛然抬起头问他:“胥医生,你相信有魔鬼的存在吗?”
胥文杰笑而不语。
“你把我当作是疯子是不是?”她开始脆弱起来:“可是我真的见过魔鬼……我能证明魔鬼的存在。”
“你爱你未婚夫吗?”他冷不防问了一句。
她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觉得你的未婚夫是因为救你而死的?”他问她。
“是的。”她小声嗫嚅道。
“那时的感受怎样?”
“我曾经想过自杀。”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
“为什么?”
她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因为我感到很愧疚……是我亲手害死我的未婚夫的。”
胥文杰坐在她身旁,用平静的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她却只是胸口猛烈地起伏着,没有再开口。
“他的死,是你所希望的吗?”他试着引导她。
她摇了摇头,用手忙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
“我不想他死的,即使他不再爱我。”她哑着声音道。
胥文杰站起身子走到她身边,轻轻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在治疗的过程中给予个案躯干部分的身体接触,是不够专业的,也容易产生移情”他语气温柔,“但是请相信我,此刻的我并不是你的心灵治疗师,而只是一位想要关心你的朋友而已。”
她终于痛哭失声。
“难道魔鬼只是我虚构出来的一个幻觉,原因不过是我想要狠狠地惩罚自己吗?”她哽咽道:“是不是只要我原谅了自己,魔鬼就能从我的噩梦中驱走?是不是只要我放下了过去,回忆就不会再以各种形式来折磨我?”
胥文杰沉默了一阵。
他知道此时的他应该继续用问问题的方式一点点地去引导她,但是此刻,他竟有一种想要亲口告诉她答案的冲动。
这种冲动让他觉得有点意外。
“我不能回答你什么。”他终于还是开口道:“我只能跟你说的是,世上并无魔鬼,魔鬼只是你内心负面情绪的一种拟人化表现而已。你只要记住这一点,他便会对你无可奈何。”
“那我应该怎么做?”她问他。
最终他还是没有给她一个清晰明朗的回答,只是温柔地建议她尝试去学习释放自己的情绪。
这一点让她感到异常失望。
治疗结束之后,胥文杰礼节性地跟她握了握手,然后哭笑不得地在她递给他的那本随笔集上留下了一个漂亮的签名,最后礼貌地递上了一张薄薄的名片。
“上面有我的电子邮件以及博客地址。”他微微一笑:“心里有什么难题,随时可以给我写邮件的。”
她客气地接过了名片,道了声谢便推门离开。
门刚打开,一阵疾劲的寒风便给她刮来了几分清醒,这份难得的清醒还掺杂着淡淡的白玉兰花香,一种若有似无的早春感觉。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魔鬼真的只是她的负面情绪拟人化而已吗?那张与魔鬼如出一辙的画像,是不是也只是一个巧合?
那石膏像上面的血迹,也只是大师的手笔了?
根本就没有魔鬼要夺她性命,没有魔鬼要她找人代替自己死,也没有魔鬼要锤炼她的灵魂,而她的呕吐也只不过是一种神经性胃炎而已了?
思及此,她突然做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