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葛承在那暖阁盘恒了半月光阴。和外界唯一的沟通方式就是书信,当然他自己是出不去,代劳的自然而然就是环儿。
每天除了砍柴烧水,就是后院的杂活。却也做的乐此不疲,要真把他当做一个干活的小厮,兴许葛承算是偷闲。
这一日,葛承依旧如往常模样,穿着灰白色里衣,脚踩一双白弯纹快靴,手中握着木把铁斧,律动般一下一来回,似乎空气已被他劈的扭曲。柴火爆裂声响,与这优雅静溢的后院极不相符。
“咦?这倒也怪了,前些日子见他身子骨似春苗一般,现下怎的生龙活虎?”环儿躲在后院门脸旁,暗自忖道。
不消说,环儿这会功夫,决计不是来和葛承拉拉家常,唱唱小曲儿。
“环儿,躲着那作甚?”葛承劈砍了仅剩的干柴,一屁股坐在木阶上,兀自擦拭着额头汗水,忽见环儿躲在那处,不由发问道。
见葛承发觉,她不以为意,大方方走出来,老神载道,款款阔步。开口道:“你这个小东西,眼神倒好使的很,却不知留着偷看什么见不得人的无事。”
“呵呵,环儿见笑,哪有什么见不得人?只是最近耳聪目明,什样的风吹草动都瞒不了,尤其柴房老鼠蟑螂般的东西,准能一眼看破!”葛承似笑非笑,利索地拆开信封。
环儿嗔怒,撅起朱唇,不依道:“我好生来看你,每日步行甚远,也不曾听闻一声半句答谢,这会还要听你冷嘲热讽。你这人…你这人也忒不知好歹!”
“恩,那多谢环儿姑娘了。”笑嘻嘻道了句,低头看信。
环儿也不多与他争辩,开始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半大的男子,见他眉头忽紧忽缓,眼神当中尽是凝重。心下暗觉不妙,小心翼翼询问道:“怎的?”
“没事。”杨怀又是一笑,开口道:“只是些许琐事,整日砍柴烧水,已然累的力不从心,咋一看府中零碎,倒也觉得烦闷。”
“那你不妨出去走走,免得你整日心不在焉。”环儿说道。
葛承顿感诧异,何时这环儿变得这般好相与了?
“我可以出府?”
环儿眼睛一挑,反问道:“为何不可?”
“你家夫人莫不是消气了?”葛承再次询问。
葛承一直足不出户,一事为了履行当初诺言,答应赔罪与这家夫人,就定会言而有信。这下,忽听环儿说道可出得府去,倒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哪能不喜?
“没有!气的很!可夫人大度,怎会和你这身无白物爱吃冷饭的货色一般计较?别不爱听,我只是有感而发,试问倘若你真有个一官半职、或胸中沟壑万千,这世上有谁可小看与你?大丈夫即使不能站高楼、登集英。也要纵横疆场,勒马万军。你整日劈柴烧水用坏了脑子么?这些都说不得,夫人等了你一个月,总盼着你能寻她,你若说出一番大好男儿志在建功立业之类言语,不论真心与否,夫人都会放你离去。可你没有!”
环儿目光炯炯,掷地有声轻叱道:“你莫要认为我们是个不讲理的人家,还真要使唤你一辈子?市集上两贯钱就能买个身强力壮的小厮,哪一个不比你能操持活计?上天已然给了你男儿身,浑浑噩噩、孤居简出,岂不是遗憾?”
葛承没有想到,她却还有这样一番心思,若不是早就知道她的遭遇,怕葛承此刻会被感动的一塌糊涂。她亡了家国,最大的遗憾为何物?就是老天没有给她一副男儿的躯壳,反倒是祸国殃民、红颜脂粉的绝代佳人。放在盛世太平,周薇凭借美貌,厮守终老,怎不是羡煞旁人的景象?可命运就是这般爱作弄,隋末乱世,乱世中的乱世。假若是男儿,宁溅三尺血。也绝不苟活于世!受那万般凌辱!
自己这一生最大地遗憾,是她常常打不开的心结,或许打开过,可不知为何,时间会让它慢慢上锁。对于他人,她莫名其妙会有这种渴望,或许,想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没有做到的,也算是安慰。
葛承听完,深深一揖,开口道:“环儿姑娘一席话,令人茅塞顿开,我受教了。”
环儿微微一笑,显然心下很是满意,说道:“这可不是环儿说的,只是把夫人原话转告与你,自当好自为之,切莫误人误己。”
“恩,承自当理会得。”葛承有些心不在焉,回话也似提不起劲儿,这倒让环儿认为他不识好歹,听不进劝告,自大妄为。
“想不到这人这般自负,若是出身富家还好些,偏就是个大夫,哎…想来也没什么报复可言…“环儿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颇为失望。
“既然如此,奴家就不留葛公子了,还请公子收拾行囊,即刻离开吧。”这番言语,礼数周全,想来环儿对其不报希望。
葛承愣了愣神,他何时得过她主仆二人如此礼遇,惊奇之余便是惊喜。
“想来此刻我便不再是这间的长工,放我回去了吧。”当下一笑,拱了拱手说道:“如此,葛承就承情了,呵呵,就此别过。”
葛承也无甚好拿的物事,提留起怪在树梢上已然破旧不堪的棉衣,径直往外走去。
看着葛承背影,环儿兀自摇了摇头。
“夫人,葛承走了。”环儿回到江南小筑,看似无意,却还有意,一边绣着活计,一边脆生生说道。
杨若兰收回远眺的目光,身形看似较为懒散,回头好奇看了一眼,开口道:“恩,早该走了,留下他第二天起,就有些后悔。偌大的一个暖阁,突地住进一个陌生男人,心里好大的不自在。”
环儿好似不经意偷看杨若兰一眼,她知道,夫人这句话决计不是真心话,如若是,就不会让自己传话,传那些心坎里所想的话。
诚如现在,只不过过于葛承地些许失望,和自己面皮上的好过。
“不知那小子,回去秦府不是也干这些活计?”环儿似是自语,又似有意道给杨若兰听。
杨若兰无暇理她,摆弄着手中茶盏,左右翻转。
环儿轻轻一笑,开口道:“夫人不必介怀,只是个底下的大夫,沾不得您费心的功夫。”
“知晓他是个大夫,我再感叹,一个大夫都不能左右,试问我这一国公主,却也该落得如此境地。以往在宫里,大到嫔妃贵人,小至太监宫女,都说若兰公主善妒跋扈,恃宠而骄。还当是那些个容不得旁人发迹的婆子们,乱嚼舌根。等到了唐兵压城,一个个穿着铁甲的士兵,围了那往日鸟语花香的园子,才晓得,我真没法子,差的太多…”杨若兰回忆以往种种,都觉得隋朝亡国,是自己的过失。
“可夫人,您是实实在在陛下封的公主啊。虽事主者不在,可环儿心里一直都把您当作这个世上,最贵不可言的公主。”环儿急道。
杨若兰慵懒一笑,缓缓说道:“这些已不重要,活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盼头,就希望有朝一日,全天下和我一样失去了家国的人,不在怪我们。”
每当谈及这段恨事,环儿都乖巧不言语。许是以她卑微的身份,猜不透、想不清,像杨若兰这样的地位的女人,是怎样的一种情怀。
“咚,咚,咚。”传来一阵叩门声,听着声音,很是急促。杨若兰主仆对望一眼,眼里尽是疑惑,也就只有环儿和阿福能够来这小筑。这可是阿福破天荒的头一遭。
随着环儿缓缓开了门,透过阳光,阿福那俊美的脸庞,呈现在环儿面前,环儿轻笑,开口道:“阿福,可是后院有事?”
“厄…啊…厄”阿福显得局促,一会点头,一会摇头。
“呵呵,莫急,我能看的懂。”环儿掩嘴偷笑。
“厄…呀…”阿福也憨厚的笑了,随即从袖陇中掏出一页纸张,递给环儿。
环儿疑惑,接过纸张,不解问道:“谁的?”
阿福手舞足蹈,做了一个砍柴的模样,似像不像,很是滑稽。这一下又逗得环儿一笑。
“葛承的?”
“厄…哇…”阿福用力猛点头。
环儿笑了笑,说道:“恩,好,知道了,天色也已不早,回去好生歇息,可莫要伤了身子。”
环儿关上房门,踱步回到周薇近前,讲那页黄纸,按在几上。
“夫人,葛承留下的。”
周薇稍微看了一眼,说道:“你念。”
环儿顿了顿,拿起纸张,一排她从未见过的字体,赫然呈于纸上。这不由令环儿眼前一亮。
“咦?”
杨若兰疑惑地看她。
“夫人,葛承这字,却也奇怪。”环儿一手指着,说道。
杨若兰不可置否,搪塞道:“谈墨几言?”
“哦”环儿点了点头,柔声念道:“不知为何留恋暖阁莺莺燕燕处,却道有因感怀市井融融恰恰坊。虽道粗茶淡饭,不羡锦衣玉食。恩重,意深。却还知退意,睹思万年常。流连长安琉璃坊,辗转草塌鹦鹉亭。恰之遇、不相语,抱憾几多眠。”
环儿愣愣得看着这一曲新词,久久无言。转而看向葛承。见她不与为意。问道:“夫人,怎的?”
“无事,这曲新词词牌是甚?怎得从未听过?”葛承问道。
“许是他自己胡乱填的吧。”环儿说道。
杨若兰笑了笑,似是调侃,说道:“你倒是会维护,也算难得,至少胸中并非无点墨,倒也勉强配得上你。”
环儿这次可没羞怯反驳,反而说道:“就算夫人再如何取笑,环儿也不再意,试问天下间哪个女子,不盼着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儿,能有壮志凌云般的胸怀?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事?虽说是幻想,可也总不能随随便便指一个不堪的男子?葛承虽有几分才气,可却脱不了凡俗之气。”
“可终究人无完人,将来,始终要嫁给一个凡俗俗子。”杨若兰歪着头,笑道。
环儿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陛下,自登基起,俯览天下,可谓是傲视万般人等。可到头来呢?还不落得个身首异处?天子天子,真是上天的儿子么?不还是沦落至此,摆脱不了这凡人二字?”
环儿这才抬起头来,美目含泪,柔声抽泣,说道:“可…可环儿就是要嫁一个万人敬仰的大英雄。葛承,是绝无可能的!”说完便夺步跑出房间,边跑似还能听见,那不甘的哭泣、不甘的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