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也只能就这么好好养好身子,以后的事儿就得等着我身子好了之后,再好好索回倩凌加在我身上的苦难。好好调养了七八天,身子好了很多。这天,我和安茜姐姐正在宫里坐着闲聊呢,就看见内务府的人送来了几匹绸子。内务府的王世勉王公公满面堆笑道:“给宁妃娘娘和安贵人请安。皇上说新贡来的蜀锦和苏缎样子还算不错,请宁妃娘娘尽着先挑。”
我挑了一块石榴红的联珠对孔雀纹锦对安茜姐姐说道:“姐姐如今是贵人了,虽然比往常穿戴华丽了好些,可总觉得颜色不够出挑,看看这件怎么样,就把这块给姐姐做衣裳是很好的。”
安茜在身上比了一比,道:“好是好,总觉得太过鲜艳了些,我如今也不年轻了,入宫都六七年了,哪里还经得住这样的颜色。”说着挑出一块铁锈红的云昆锦,纹理似云霞自山岳中出,微笑道:“我总觉得是铁锈红的颜色最大方沉稳,还是这块吧。”
我含笑道:“我记得姐姐从前最喜欢宝蓝色和胭脂红的衣装,如今也转性儿了。”安茜只微笑道:“年纪大了,还经得起那么艳的颜色么。”
我推着她笑道:“这人可疯魔了。才几岁就怨着自己老了,非把自己往老了比,真叫人听着难受。你要是说自己老了,那我可怎么办啊,我可都是孩子的娘了。”
安茜尚未答言,王公公在旁陪笑道:“两位娘娘都雍容大方,就像花园里头的花,开到正当好的季节里,哪里说得不年轻了呢。这衣服啊,什么颜色的穿在身上都好看。”
我笑着睇他一眼,“怪不得是内务府总管,真是会讨人欢心。”
安茜道:“这几年一直是王公公在内务府打点一切,也还算勤谨,还算是尽心尽职的。”
我心念一动,已经明白过来,朝小丁子道:“要安茜姐姐夸奖还真不容易,可见王公公素日的忠心。替本宫拿十两金子来好好赏王公公。”
王公公拿了赏银,叩谢着出门了。我和安茜说了会体己话,想着回宫这么就还没有去向太后请安,心里依然觉得不是滋味了,安茜在我离宫的两年多时间里,一直尽心尽力服侍太后,这也是为什么皇后和倩凌不敢轻易欺负安茜的原因,皇后心里知道,这太后虽然来了,但是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人都知道。虽然太后已经很久没有执掌后宫了,但是什么消息都抬不过太后的耳朵。我要想着和安茜午膳过后,等着太后行了,我们一同去看望太后。
等到了下午,安茜来到我的宫中。我要请安茜姐姐等一下,我去换换衣服暂无看望太后。安茜打量着我道:“你这身打扮就很好。虽然太后不喜欢太素净的妆扮,可是你刚回来,自然越谦卑和顺越好。”我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就和安茜二人重新匀面梳妆,备下了轿辇去太后处不提。
慈宁宫花木扶疏,一切如旧。只是因着太后缠绵病榻,再好的景致也似被披靡了一层迟钝之色,仿佛黄梅天的雨汽一般,昏黄阴阴不散。安茜是熟稔惯了的,搀着我的手一同下了轿辇,搭着小宫女的手便往里走。嬷嬷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笑道:“太后适才醒了,刚喝着药呢。喝着药还问呢,说今天安茜贵人怎么还没来呢。还打趣着说,是不是不想她这个老太婆了”
安茜笑吟吟进去,向太后福了一福,便上前亲热道:“太后也不等我就喝上药了,该是臣妾喂您喝才是,还偷偷的说什么臣妾的坏话,这次可好了,全让臣妾听见了。”说着伸手接过嬷嬷手里的药碗,道:“有劳嬷嬷,还是我来服侍太后吧。”
太后慈爱笑道:“你来得正好,除了你嬷嬷,也就你伺候得最上心最叫哀家舒坦,你这一会不来啊,我还觉得少了些什么呢。”虽在病中,太后却穿着一身七八成新的耀眼金松鹤纹薄绸偏襟褙子,头发光滑拢成一个平髻,抿得纹丝不乱,只在发髻间只别了一枚无纹无饰的浑圆金簪。
其实她久病卧床,并不适合这样耀目的金色穿戴,更显得干瘦而病气恹恹。只是不知为何,太后虽病着,却自有一种威仪,从她低垂的眼角、削瘦的脸颊、浑浊的目光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太后这种不笑而威的样子让我肃然起敬,但是内心一种悚然感油然而生,已经跪了下去,道:“臣妾叶宁儿拜见太后,愿太后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太后微微扬眉,抬眼淡淡看我,“回来了?”这样平平常常一句,仿佛我并不是去宫外修行了两年,而是寻常去了一趟通明殿礼佛一般。我内心不免有一种不安感,是好颤颤巍巍的站着等着太后发问。
我低首敛容,静静答:“是。臣妾回来了。”“那么,”她打量我一眼,“永寿宫住得还习惯?”我心下一紧,“永寿宫太过奢华,臣妾很是不安。”太后嗯了一声,再也不跟我说了。转身对安茜说道:“这药苦的很,你去帮我煮点山楂红枣汁来,哀家想喝了。”这山楂红枣汁怎么说也得炖上半个时辰,看来太后有什么话是要单独跟我说的,安茜也明白太后的意思,打趣的说:“好啊,太后想吃什么臣妾就去做。可是太后明媚知道这山楂红枣汁要熬煮个半个时辰才可以入味儿,莫不是太后要趁着安茜不再的时候,和妹妹说什么悄悄话,不想让臣妾听见吧。”太后宠溺的刮了刮安茜的鼻子,说道:“你个小机灵鬼,让你去就快去,怎么现在话是越来越多了。”安茜笑了笑就走了。
太后摒弃左右侍奉之人,只留了嬷嬷一人,懒懒的说道:“服侍人的功夫倒见长了。难怪去了宫外那么久还能叫皇帝念念不忘,本朝还没有废妃之身可以回宫的,还让皇上不顾文武大臣的反对,一定要这么做。倒是哀家对你掉以轻心了。”我听得太后语气不善,刚想要分辩。太后微眯了双眼,浑浊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而清明,冷然道:“一别数年,你倒学会了狐媚惑主那一套!”
我见太后动怒,慌忙伏在地下,叩首道:“太后言重,臣妾实在惶恐不安。”
“不安?”太后抬手抚一抚鬓发,似笑非笑地缓缓道:“怎么宁妃深受皇恩,君恩深厚,在这后宫也算是独一份的恩宠了。还有你这次这样风光回宫也会不安么?”
我惊得冷汗涔涔而下,含泣道:“臣妾是待罪之身,皇上念及旧情来宫外臣妾的居所探望,臣妾已经感激涕零。万万不敢有回宫之念,只是皇上体恤臣妾在宫外辛苦,特此批准臣妾回宫,至于风光回宫一说,臣妾实在惭愧不已,还望太后恕罪……”
太后目光如剑,只周旋在我身上,语气微妙而森冷,让人不寒而栗,说道:“如此说来,皇上去你居所一事只是你与皇上偶遇,并不是你故意设计了又重博圣宠么,你敢说吗?”我不敢抬头,也不敢十分说谎,只顺伏道:“臣妾不敢欺瞒太后,皇上与臣妾并非偶遇。其实臣妾当日未出月而离宫,身子一直不好,在宫外住了两年之后因病长住。那日皇上到护国寺上香,听闻安茜姐姐说这山上风景独好,就想一共前去观赏,走到半山腰想起来这是臣妾的居所,倒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皇上对臣妾念及旧情,就前来看望了臣妾,如此才遇见的。”
太后颜色稍霁,语气缓和了些,“果真如此,倒是哀家错怪你了,瞧我们光顾着说话了,也忘了让你坐下了,嬷嬷,快让宁妃娘娘起身回话。”我忙低首道:“是臣妾未及时向太后禀明情由,与太后无关。”须臾,太后的唇角缓缓拉出一丝弧度,神色也温和了许多。她的目光冷漠如一道蒙着纱的屏障,叫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真意。而声音却是柔软的,仿佛含着笑意与关切一般,但是让人不寒而栗。
过了许久,太后关切的说道:“想当年你离宫时,就那么放着刚出生的女儿不管,如今这两年过去了,怎么想着回来看看了,你到底是安的什么心啊?”太后说得不疾不徐,仿佛是在闲话家常一般。然而话中的森冷之意如同出鞘的刀锋,直逼到人身上。我心里一慌,赶紧按捺住自己,起身磕了一个头,直起身子道:“太后娘娘容禀,当年只是,全怪臣妾一直气盛,忘了皇上的好意,如此这般不领情,才让太后和皇上伤透了心,实在是臣妾的过失。臣妾在宫外潜心修佛,将凡尘之事都跑到了九霄云外,但是独独不能忘记皇上给臣妾的这份恩情。衬砌在外这两年时间也明白了许多。两件时间里都在不断的思念皇上,每天都祈求菩萨保佑太后皇上身体安康,福寿延绵。保佑臣妾的女儿可以健康成长。如此别无他念了。”我语中含了大悲,几近哭泣。我的啜泣在寂静空阔的慈宁宫听来分外凄楚,仿佛殿外蓬勃松散的如金日光也被那伤心的啜泣感染得失去了几分暑意,只灰蒙蒙地安静洒落。有这样静默的片刻,沉缓的呼吸间清晰地嗅到草药的苦涩芳香,檀香的宁静气味,殿外的花香甜细,以及混合在这些气味中的一个垂暮老人的病体所散发的浑浊气息。
太后凝神片刻,再出声时已经是慈爱和蔼的口气,“好孩子,看你跪着这样累。快快起来,嬷嬷去拿个凳子个宁儿坐着。“嬷嬷拿来凳子给我坐着之后,太后娘娘有关切的说道:”你知道哀家之前是很疼你的,但是你两年前那么任性,让我根本没办法在皇上面前为你求恩。你有那么决然的要出宫,这般如此我也只好由着你的。皇上虽说将你送出宫去,但是心里还是念着你的,每每看到念念。心里该是多么的酸苦啊,对了,你回来可曾去看过念念?”
我擦擦眼泪回话道:“去了,太后,回宫当天我就去看了念念,她还那么小,咿咿呀呀的在乳母的怀里,对我倒是十分生疏,这也怪我,这两年来什么音讯都没有,可怜念念这么小酒没有母亲疼爱……”想到这些,我的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太后安慰了我,接着说道:“你也别太难过,这孩子啊,人生是一定的,你带回宫好好抚养着,说不定几天就好了。”见我颊边泪痕未消,不由叹道接着说:“你别怪哀家苛责你,皇帝是哀家亲生的,哀家也怕招进一个狐媚的,这大文朝的江山还要不要了?”太后说着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太后的目光逡巡在我身上,片刻笑道:“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晓得规矩。只是你已在妃位,这样打扮未免太简素些,叫人看了笑话。”我低眉顺眼,道:“臣妾修行已久,不喜欢太过奢华。”太后微笑颔首,“你能这样懂事,也不枉哀家这些年疼你。”我眉目间涌出感激的神色,道:“太后对臣妾的百般照拂,臣妾没齿难忘。”
太后微微一笑,而那笑意并没有半分温暖之色,直叫人觉得身上发凉,“你懂事最好。宫中人多事多,这也寻常,只是这些年皇帝宠幸的那些人忒不像样。什么样的人搜可以成为妃嫔,你出宫之后,皇上倒是不专宠于一个人了,但是看上的妃嫔都是什么大家闺秀,先前有个宫女出身的妃嫔,扰乱后宫,魅惑皇上,这后宫怎么容得下她仿瓷呢,我一怒之下就赐了她死罪。可是皇上并没有怎么瘦脸,反而越来越糊涂了。其实也怨不得别人,皇帝也是可气,年纪渐长,身边留嫔妃的眼光倒不如往日了。”太后越说越生气,她久历宫闱,涵养功夫一向很好,喜怒皆不形于色。如今眉眼间皆有忿忿之色,可见这几年内闱之乱了。
一时嬷嬷端了水过来,劝道:“太后别埋怨皇上,到底是那些女子妖媚,引诱皇上。太后您留心身子,别气坏了身子才好。”
太后抿了一口水,平伏了气息道:“皇后不中用,这后宫的女人就更不能叫哀家省心。”说着目光徐徐拂过我的面颊,“如今你既回来了,凡事都该规劝着点皇帝,想必他也能听进去几句。”我恭谨低首,“太后的话臣妾牢记于心,必定不忘妾妃之德。”
太后颇为满意,笑道:“你最聪明机慧,哀家的话自然一点就透。不过既说到妾妃之德,如今你是三妃之一,更要好好尊重皇后。”我微笑,容色谦卑而和顺,“皇后待臣妾很好,臣妾感激不尽。”太后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含笑道:“那就好。你的人品和才气哀家很放心,你可要好好提皇上着想才是啊。”
顿了一顿,看向门外说道:“这安茜啊,很有孝心,但是就只是知道在我跟前转悠,对皇上的事情不是很上心,我也不知道这孩子这几年是怎么了,我这个好太婆一去,就没人照拂着她了,这后宫斗争这么严重,我就算是去了也不能放心的下她啊。”我顺着太后的眼神看向门外,看着安茜姐姐里里外外不住的忙活,但是脸上露出来的确实很满足的笑容,我知道安茜是怎么想的,她不想再卷入后宫的腥风血雨当中,这样的日子让人担惊受怕的。只是在太后的面前我不可以这样说,这样太后会怎么想安茜,会怎么想皇上,我不能说?
我只好陪笑着对太后说:“太后娘娘您多心了,您怎么能这么容易就去了呢,这以后的路还得你知道着我们走下去呢。再说安茜姐姐这么好的品行,只是现在皇上被人迷惑了心智,等到以后就会看得出安茜姐姐的好了的,皇上最喜欢品行端庄的废品的,新鲜感谁都喜欢,只是皇上更看重人品。您说是不是太后娘娘?”太后一言不发的点了点头。
太后微微沉吟。在这片刻的寂静里,我悄悄留意她的神情。她昔日的美貌日渐因早年宫廷中的刀光剑影与阴谋诡计而黯然,退隐之后又被病痛纠缠消噬,然而多年宫廷生涯赋予她的智谋与心机并没有完全消退,在她力有所及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看顾着这个后宫。偶尔伸出的一记辣手,叫人不寒而栗。她仿佛一把龙泉青口剑,虽然失去了锋刃的寒气,然而并未生锈迟钝。如此说笑了一晌,天色渐晚,我与安茜二人齐齐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