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一辈子,很多的时候是在受人欺凌中度过的。这或者也是她早逝的原因之一。
自记事起,或者说自离开老屋搬到新盖的房子后,附近便有个绰号“母老虎”的,常找她茬,有事没事的,只要此人兴起,或者郁闷,便会直对着我家的方向叫骂,其实是直骂母亲。而惯常的,母亲也不敢做声。那个光景,有如手无寸铁的妇孺,见了杀进村来的强盗。
更何况,在那么些年,在我还小的时候,这个人是蹬了鼻子上了脸,越发的得了能,惯常的对着我们家门叫骂。而母亲的表现,总是躲在家里,一声不出,惊恐异常。
记得,有一次我在门口坐着剥玉米,不知其又错了哪根筋,又叫骂起来。我回头一看,是直骂过来的。并且气势汹汹,满口污言秽语,仿佛她没有母亲,亦没有女儿,如果有,想来他们家女性便真不是人了。总之,农村泼妇骂街,污秽不堪,那时候我那么小,大概只有七八岁,都觉得特别难听。那时候我对其人第一次有了厌恶的感觉,或者说反抗的感觉。但虽然觉得那很讨厌,面对那只血盆大口的污骂很郁闷很郁闷,可面对这样一个悍妇,我也不敢做声。
直到年龄再渐长,或者是有了点胆量,或者是终于忍无可忍,有一次,这人又在高声叫骂时,我便回应了过去,并且是直揭其短。吓得母亲瞬间面色全失,紧张的焦急的一下子到我面前来,悄悄的一门心思的直阻止我。那光景,似乎是我在摸老虎屁股。
就此后,应该是她再叫骂,我便会回应过去。我的回应不是跟其针锋相对骂街,而是她骂她的,我便指桑骂槐,当然她自然知道我骂的就是她。比如说,我会指着我家的狗狗说,你是不是疯狗病又犯了?或者因此,她慢慢的收敛了些,不再那么过份。也或者是在我在家的时候,不会那么无耻了。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那种叫骂,终于停止了。母亲好像终于可以不用时常害怕了。
但我一直很怀念,很怀念老邻居们的友好,及和睦,在一起时,很亲切的感觉。那真是一种温暖。因此,我曾建议过父亲,又在老村里找个地方,或者跟哪一家换了房子,回老村里去住。
所谓安居,才能乐业。周围有好的邻居,和睦、友善,人才心情自在。我们的居住,要的,不过是这个氛围,如果没有了这个,为什么还要留在某个地方?
到后来,这人上了年纪,也因为有信仰,倒是好像好了许多,再也没有骂过母亲,且还很客气。就她对一些小动物也很怜惜及照顾的样子,我终于对其,释了大半的前嫌。
母亲人很柔弱,做事做家务,亦不如别人利索,又极胆小,这是别人欺压她的根本原因。
当然,她也有她的朋友圈子,就是家庭条件比较不好的人,或者说比较善良的、愿意跟柔弱的她相处的人,她都会跟她们相处得很好。
她总是很热情的跟别人打招呼。在我的印像里,但凡有人从家门口经过,在家门口剪辣子呀做鞋呀剥玉米或的她,都要很热情的招呼人家一声。有好几次,我都发现人家没有听到,就那么径直过去了。她就那么看着人家,一直看着,她也知道人家没听见,想要继续跟人家打招呼的光景,或者是看人家到底要到哪里去的光景,那样子,就像一个孩子。
这种记忆很深刻,总记得很好的阳光下,她友好的脸,有些孩子气的单纯。
总之,这个时候的她,应该是很乐观、很开开心心的。
她给人家打招呼的热情,或者说见人路过就招呼的热情,让我很奇怪。我想,她怎么那么爱跟别人打招呼?比如说,面对那些没听见她招呼的人,没有回应她,也打击不了她的积极性。于是我就很奇怪的直看着她,心里在说,你的话真多!
可是,不一样的是,夜晚。她惯常睡不着觉,自言自语,大半个晚上都是。
细听,便是别人欺凌了她,她的不甘心自言自语的宣泄。劝也劝不住。
如此,如何不得病?
而我小时候,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自我有了自己的思想,便很有主意,惯常不听她的话,并且非按我的意见来。大概从三四年纪这个情况就开始了,或者更早一些。比如说,这一顿要吃什么饭,我非得按自己的意思来。甚至怎么吃,我也非得按自己的意思来。记得有一次母亲无奈的说,你就倔得很!
在更小一些的时候,我的头发惯常是母亲帮我梳的。有一次,她有事离开了一小会,我便对着镜子自己编辫子。她回来了后,便夸奖说,就这样就这样,辫得非常好!但当我再编时,她说是反了。那时候我一片混沌,不知道怎么就是正的,怎么就是反的,很郁闷,便又让她帮我编。但现在回想起那个光景,很温暖。
到后来,搬到新房子后,当她再给我梳头发时,那往往是我最郁闷的时候。因为她没有意识到,她手很重的梳我留得比较长的头发,我的头被她扯得很疼。于是我一直抗拒她给我梳头发。
然后,就有这样的情况时时发生,她一边给我梳头发,我一边流眼泪,头不时被她扯着向后一昂一昂的。很悲伤得很傻逼。
记得有一次,一位本家阿姨经过,这个光景,就觉得很可笑的说:萍萍一梳头发就哭呢?呵呵!跟我家婷婷一样!
后来,有一次我的反抗是,在母亲要给我梳头之前,我一把把梳子飞了出去。其实心里有也底,用的力不是多大,并且还专门给地上扔,因为直觉告诉我土地不会太硬,伤不了梳子。结果呢,梳子却正好砸在门槛上,立时成了两半。
我傻眼了半秒。然后,看向母亲,母亲也正看向我。我们对看一眼后,母亲忍不住笑了。我在气恨恨里,也忍不住笑了。
说起梳头发,便想起母亲给两个因家境不好,以至讨饭的姐妹俩也梳过头发。
那时候,那姐妹俩到了家门口,母亲给了她们东西吃后,便搬了椅子凳子招呼她们在家门口坐下。然后,一个一个的给她们梳对发。先给姐姐梳的,还是先给妹妹梳的,我忘记了。应该是先给姐姐梳的。因为,当她给那个妹妹梳好了头发后,是把自己的发夹夹在了那女孩子头上。说的话应该是,看看,现在你多利索的。
母亲的发夹夹在那个小女孩子的头上的样子,我至今都记得。靠着她的耳朵,夹住了短发,后面扎了个马尾。
恍惚记得,再后来这姐妹对母亲很亲近,她们有说有笑,这感染得我也跟她们有说有笑,甚至觉得她们是我的好朋友。那两个女孩子,一时好像是面对了春天的光景,一扫初来时的谨小慎微,都是开开心心的,就像与自己母亲一样的说说笑笑。
那一天阳光很好,很温暖。
直到多年以后,姐妹俩中的妹妹嫁到了我们村一组,她每每从家门口经过的时候,都会看过来,很关注的样子。
这就是我的母亲,别人欺负她,她忍气吞声;面对寻常村人,她又很乐观的打招呼;面对比她更柔弱的人,她又会主动关爱。
而印像最深的,便是母亲几乎一生都在被人欺凌的印像。
但无意间听她给侄子讲故事,方发现她其实也有她精彩的世界。比如她自编自讲的,或者根本就是在民间故事上加工的,自编自讲的,那真是曲折动听;在民间传说上加工的,便是加工的枝繁叶茂,频频的情节出人意料。
往往的,我都是不做声的听她给小侄子讲,感叹者真是好。有一次,当我听着觉得实在好,见她停了,等不及,催说你讲呀你讲呀,你得真好!再讲再讲!可是,她便意识到我也在听了,她一意识到我也在听,她倒是害羞了的样子,脸都红了,很不好意思的低了头,反正是不讲了。所以,我觉得,如果她如果识文段字,未必不会成为一个非常不错的作家。那时候,我还想,我的一点文字天赋,或者也是遗传自不会写字,但却有这个天赋的母亲吧?
更有一件事,让我意识到了,母亲其实很有智慧。那便是,在危险面前,那些自以为是的能人,未必能及母亲的沉稳,与冷静面对。
自我记事时起,在夏天,所有村人惯常会把一张大大的竹席铺在院子里,然后一家老小或躺在上面,或坐在上面。然后,或讲故事,或数星星,或闲话家常,或说说庄家收成等等,有时候,几个相好的邻居也会过来,坐在旁边,一起说古论今,大侃特侃。
这是比较热闹,也是比较温暖的时候。
也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在一个夏天,母亲带着她的孙子孙女们在大大的竹席上,或躺着,或坐着乘凉。忽然,她极快地招呼孩子们起来,只说:都给小卖部走!
都给小卖部走?孩子们自然都以为要给他们买好吃的了吧?一个一个便极快的听了话,短短的时间,便全都起来,并且离开了竹席,且直奔小卖部了。这个时候,母亲极快的卷了竹席,也极快的来到了奔小卖部。
小卖部只是一路之隔,是东邻居开的。
当孩子们抱着希望,等她给他们买好吃的的时候,她才说,刚才有一条蛇游向了竹席。所以她才叫他们赶紧离开那里的。
这件事的过程,是侄女静静告诉我的。
她告诉我这个,无非是当时有多惊险。但这让我明白,母亲其实是多么的有智慧,并且沉着冷静,临危不乱,把一切处理得恰到好处!
在当时,为了避开危险,也是为了不引起孩子们的恐慌,她什么也没有说,而是给了孩子们一个美好的希望,让他们直奔着希望走。于是,在不恐慌里,不知不觉的,极快的,逃离了危险。
这,便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