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身材高挑,一身紧身的黑色纱裙裹着她曼妙的身形出现在深巷的矮墙上。她带着镶嵌银色滚边的黑兜帽,神秘莫测,如同突然降临的幽灵般让人措手不及。在兜帽的遮掩下是让人捉摸不透的一片阴影,尽管看不见她的五官,但北冥弑就是觉得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因为美丽的女人都会有一种自信到骨头里的气场,此时此地,他感觉自己就处在这种气场里。
“你是谁?”说话间,北冥弑缓缓抽出青芒剑,斜斜的垂在身侧,准备随时将剑砍向墙头上死神一般的黑影。
“我是谁孟副将不需要知道。我只想与孟大人做个交易,并无伤你之意。”女子声音空灵清脆,透着一股冻结天地般的寒气。
北冥弑霎时被女子这种蔑视天地的气势挑起一缕怒意,他微一眯眼睛缓声道:“在下乃愚昧之辈,实难担当阁下所托,还请阁下另觅高人。”
女子没再答话,深巷里狭窄的空间瞬时毫无声息,静谧到几乎可以听得到两人的心跳。北冥弑右手执剑而立,悬空的手腕纹丝未动,只是他手心里已然被冷汗滋透。习武之人,内息是所使用的武技产生的效果大小的基本保障,内力深厚的人完全可以凭灵敏的感官感觉到对手的内力深浅。
而北冥弑此时就感觉到了一股深不见底的内力在黑衣女子的身体里扩散,接着,深巷中零零散散的物件陆陆续续开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石块、青砖、破旧的木推车、丢弃的座椅板凳,破铁烂铜,大锄小斧甚至还有个厚重的石墨盘,等等物品在一股无形的内力的激荡下,晃晃悠悠的离地而起,互相撞击着,频频颤抖着缓缓上升……待得这些东西全悬浮在北冥弑视野直线处时,黑衣女子轻咳一声,无数件乱七八糟杂七杂八的东西便呼啸着朝北冥弑砸去。
北冥弑眼神一凛,凭着多年临战的经验,在杂乱无章的攻击物中堪堪避开几件致命的大东西,又挥剑挡回了几件细碎小东西,才定住了步子抱拳道:“姑娘的内力功法实在深厚,在下自愧不如。”
“孟副将客气了,”女子淡淡开口,倏的一下从墙头上跃起,又缓缓如盛开的花瓣般飘然坠地,“孟大人可有兴趣听听小女子的生意么?”末了,她又补充道:“这与你家王爷可有着莫大关系呢。”
北冥弑本不欲理睬她,但这黑衣女子最后一句话确实让他为之动容。不论当王爷与他二人雪山避熊九死一生患难与共,不论当年王爷背高烧不退的自己深夜求医,不论当年王爷在毫无根基的情况下屡屡为护得自己周全而东奔西跑……不论这八年的恩情似海,只论这八年二人不离不弃比老百姓家的亲兄弟还深的情谊,他就应该把王爷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孟某倒也闲来无事,不妨听听姑娘的主意。”北冥弑感觉到女子收回了回荡的内力,于是也将剑收回剑鞘。
女子头微低,整张脸完全陷在兜帽的阴影里,刚刚在高墙上露出的一小截下颚也隐匿在黑暗中。只听她冷声道:“说来也很简单,是关于柳相爷家六小姐小钰的事。我家主子颇为赏识小钰小姐,想请她帮个忙。是以,还请孟副将军在燕王爷面前多多掩护。”
“你们抓走了柳小钰?”北冥弑挑挑浓密的眉毛,“这事会破坏了王爷今晚的计划,恕孟某不敢接姑娘这单生意。”
“不,孟大人,绝对不会坏了燕王爷的计划,没了柳小钰,总会有个人顶替她,毕竟被皇上看上总比在这边陲之地默默老死要强得多。”女子语气依然波澜不惊。
北冥弑多少有些诧异,他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能洞悉王爷的计划,并且还如此胸有成竹,是以,语气多少有些愠怒:“姑娘是在与孟某说笑吧。”
“孟大人,你若不信,且听小女子逐一道来。”女子说着一挥长袖,内力波浪瞬间掀起,再收回时,已经击下了一只在不远处觅食的飞鸟。可见她办事小心谨慎之至,连一只小小的鸟雀也不放过。
“小女子猜想,燕王爷会在今晚让小钰小姐惊艳登场,博得皇帝的青睐,从而平步青云登入帝都成为为他所用的一颗大棋子,是也不是?”
北冥弑皱着好看的剑眉沉默了许久,才微微点了点头。
“小女子再猜,他告诉你他把毒药喂给了柳小钰,是也不是?”
北冥弑再次点头。
“那,敢问孟大人可知王爷给柳小钰服下的是什么毒药?”
“……淬衣香。不算很恶劣,是一种死相很安详的药。四个月发作一次,若不及时服用解药,必死无疑。”
黑衣女子沉默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清冷的嗓音带着点蒙蒙的回音,笑的意味深长:“你就这么相信你家王爷?”
“姑娘究竟想说什么?在下粗野莽夫一个,实在听不得姑娘这般拐弯抹角的说辞。”北冥弑有些恼怒,他甚至感觉自己被一个女人给耍了。
“我只是想说,你比我更了解你家王爷,却在连我都不信他会用这卑劣的手段控制一个女子的情况下,你信了。”
这次北冥弑确实没话说了,这女子说的委实不错,但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如果王爷没用淬衣香,那么药柜里的淬衣香为什么会少了一份呢?
“就当你是默认好了,”女子止住笑意,黑色斗篷在料峭的寒风下抖了抖,忽而她正色道,“你无需诸多疑问,柳小钰确实吃下了燕王爷喂下的淬衣香,只是你家王爷比你多知道一件事情,所以你现在才百思不解。”女子话锋一转朝向一边的墙壁:“以孟大人的功力,可看得出柳小钰习过武?”
“自是看得出,只不过她的经脉似被什么东西压制住了,让内力无法聚集。但在这种情况下她依然行路无声,脚不沾尘,可见之前她轻功身法甚好,足可媲美以上古名籍‘飞燕诀’闻名天下的青衣坊楼众。”
“那孟大人可知道,淬衣香发作之时产生的药效,正好可以缓解柳小钰体内压制内力经脉的余毒,大致发作三次,就可以彻底根除并重新释放出她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内力。”
“什么?!”一语惊醒梦中人,难道自家王爷给人家喂毒药不是为了害人家,而是间接的为了帮人家!
“此番如我所料,燕王爷并不是让柳小钰上京为她做内应,而是让她上京救人,亦或是劫人,至于劫的是谁,孟大人你一定猜得到。”
苦笑一声,北冥弑直觉浑身发冷,这黑衣女子是个怎样的怪物啊,许多事情她居然了解的如同在数自己荷包里的银子似的。
王爷要劫的人是谁,北冥弑自然明了。王爷杀回京都的决心他看得出来,毕竟王爷他始终将当年震惊天下的弑君案执着于是周太后嫁祸给文太妃的,怎奈当年东窗事发之后根本没余暇让他细细盘问,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母妃惨死后又弃尸荒野。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相当于整个家的分崩离析,这种前脚碧落后脚黄泉的骤变是普通人家委实难以感同身受的。
也就是如此几年的煎熬,才熬出了燕王爷这种未雨绸缪中夹带着丝丝狡猾的秉性。果然事情都是从两面来看的,那么就可以将王爷准备劫回敏华的计划看成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亦或是打蛇打七寸,多个筹码多分胜算。
只是这个曾让王爷痴迷一时的女人却是个难以言表的人物。
当年燕王爷在宫中飞扬跋扈欺凌下人,是敏华出声制止了他的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后来王爷闯祸也是她用尚且瘦小的肩担下一切重责,王爷获荣宠受先皇万般疼爱时,也是她日日小心堤防耍奸作恶的小人,之后王爷离宫,仍是她形单影只冒灼灼炎夏徒步千里相送至黛河南岸。
精致的绣花鞋上斑斑血迹如今依然记忆犹新,如此情深之意让年少轻狂的人中翘楚燕王爷含泪长啸,立誓日后定杀回帝都十里红妆将她娶做厮守一生的唯一的妻!
但人算不如天算,终究是造化弄人,当年种下的誓言还未待开花结果,便夭折红尘中,只因机缘巧合之下,两个天各一方的人互通信笺的白鸽被阮府三公子狩猎时射下了。十日后,西凉国应允二人亲事的书信快马加鞭六百里加急而至,当晚,阮府三下聘礼,浓墨重彩的彩礼车队彻底撵断了二人之间本就细如藕丝的牵挂。
犹记得那灿若明珠晚霞的女子娟娟似小桥流水的小楷最后一句话“得知己者如澜,敏华死而无憾矣”。
九月初三,宜嫁娶访友,忌动土建房。就是这么个秋风徐来天高气爽的好日子,敏华带着两国皇族的满腔祝词和物是人非的十里红妆在众女子艳羡的目光中风风光光嫁进了阮府。
——十里红妆本君誓,缘何朝朝不见君?
当年那个小小的、单薄的身影,是否常常在午夜梦回时对着空中冷寂的冰轮浅浅吟问着这满怀萧索的句子呢?
……
北冥弑深深吸了一大口气,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决不能让敏华再回到王爷身边,这丫头身后的根系太过庞大,如果一旦让王爷得手,那阮家势必会动用北方黑驼山扮作山匪的精兵率先举起削藩大旗,皇上也能趁此机会除去这颗眼中钉。倘若以此为借口让燕王爷反咬一口起兵惠阳,那作为敏华公主名不见经传的娘家——西凉国,将是皇上最大的一张王牌。如此三方夹击,王爷很难全身而退,所以当下唯一的办法就是阻止小钰小姐上京,阻止敏华公主来惠阳!
“那么,请问需要我做什么?”北冥弑动了动几乎快干涸的喉结,感觉自己的嗓子像含了一把黄沙一样嘶哑。
黑衣女子灵静如水的身形缓缓一动,一阵不知何处而来的风扬起了她的斗篷,扬起了她的纱裙,也扬起了她掷地有声的话语:“拖住燕王爷寻找柳小钰的速度,我们自有定夺。”末了,女子看见北冥弑欲言又止的模样又加了一句,“我保柳小钰毫发无伤,她可是我们的贵宾。”
一身淡色衣衫的北冥弑身影徒然一松,拱手说道:“敢问姑娘,小钰小姐栖身何处?在下到时尽量避开。”而下一瞬,北冥弑褐色的瞳孔剧烈一收,只因为他眨眼的功夫,眼前的黑影就不见,似乎自己之前是在跟空气对峙一般,但空中却留下她空冷的一句话:“牡丹阁。”
“银枫小姐呢!”
北冥弑虽然觉得自己对空气说话很傻,但也只能毫无形象的对之前女子站立的地方狠狠瞪了两眼。突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带着“嗖嗖”的破空声迎面打来,脚步一拧侧过身子,他便看见一粒石子排空驭气擦着胸膛继续朝前飞去,直到嵌进巷末一扇色泽灰黄的木门才减弱了势头。顺着被石子弹开的门扉向内望去,隐隐看见屋角一袭白纱借刹那的风力缓缓荡起,又缓缓落下……
北冥弑安置好仍然有些脱力的柳银枫和梨儿,回到瑾王府花厅时,东魏翻手云覆手雨,居住在帝都最高点的尊贵帝王——姬雁然,已经同他的三弟燕王爷谈笑三巡尔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