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深夜醒来,披衣靠坐在床头,先生迷迷糊糊问怎么了,我说没事,你睡你的。他继续呼呼大睡。我再也睡不着了。
刚才的梦里,一个人冲我模糊而伤感地微笑。
是小安。
回忆的闸门打开,深夜里的一张床率先跃入脑海。
我和小安同眠。
小安十五岁。我十三。
小安是我一家远房表舅的儿子,算起来我该叫他表哥。表舅望子成龙,两年前送他进城读书,又家境贫寒,住不起校,就求到我爸的头上。表舅当年于我爸有恩,我家盖房时的木料多亏他帮忙,所以现在理当报答。于是我们两个就跟亲兄妹一样住在一起。两个人整天打打闹闹,十分的淘。有一回我生气,把他的被子扔出去,赶他走,气得我妈揍了我一顿。
渐渐的,我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异样。胸部鼓鼓涨涨,一捏还有一个圆锥一样的硬核。吓得我够呛,十分怕是得了癌症,还偷偷地写遗嘱,现在大致还能够记起一点:我积攒的那些玻璃弹球儿,给我的好朋友花花;我的压岁钱还有二十一块零五毛,到时候如果我死了,妈呀,就拿它来孝敬您二老吧——一边写一边眼泪哗哗的;还有:我要是死了,这张床也空下来了,小安哥就是考上高中也不用搬走,还在咱家住着吧,半夜里我回来探亲,也能看见个人,要不然一个人进空房间我害怕(也不想想都成鬼了还怕个鬼呀)。
然后,我就把遗嘱压到床底下,抹抹泪,一脸坚强地出去了。两天后,我在床上发现一本翻开的杂志,翻开的那一页是《女孩青春期乳房发育须知》。一条条对照下来,我心里一块大石头砰咚一下落了地。可是又忽然起疑,这本杂志从何而来?逼问小安,小安一脸无知地说我才不知道嘞,我一大老爷们儿怎么能看那东西。
我掀开床底下,遗嘱本来是面朝下放的,结果成了面朝上了。又翻小安的饼干盒,这是他藏他的零花钱的保险箱,我没少从里面往外偷银子买冰糖葫芦吃。我记得里面还有两块九毛八,结果打开一看,只剩两块四毛八了。再翻翻那本杂志的定价:0.5元。好小子,还说不是你!
等得意完了,也醒过味儿来,脸一下子成了大红布。
每天早晨,他都推出自行车,催我:“快点,要迟到了。”
“哎。”我应一声,嘴里叼着油条蹿出来,他正一只脚蹬在脚踏上,等我。我一下子蹿上去,熟练地调整一个坐姿,两个人就一起呼啸着往学校飞。那时候车辆还少,基本不用担心交通安全问题,所以有一次我玩了一个玄的,趁他在前边专心致志蹬车的时候,悄悄爬起来,立在后座上,两只胳膊高高举起,模仿空中飞人。旁边飞车(自行车)而过的人扭头看我,一边惊叹:“嚯!”我就得意地要死。为了保持平衡,得不停地晃动身体,小安察觉到什么,扭头一看,连声大骂:“死丫头,给我滚下来,看我不抽死你。”
我两只手揪住他的头发保持平衡,小安没办法,只好头不动身不摇,脚下却渐渐放缓了劲,一直到慢慢停下来,然后把我一把从后座上抱下来,左手固定我的脑袋,右手拇指和中指圈成圈,狠狠给我弹脑崩,一边弹一边骂:“看你还敢不敢,看你还敢不敢吓老子。”
一边回忆着当年的惊险事件,一边老神在在地坐在小安身后,看他呼哧带喘地骑行上坡路。他没有要求我下来,我也没有要减轻他负重的自觉,秋日里风尚不凉,他的身体绷紧,散发着暖和的体温,我悄悄闻着,竟然感觉到一种叫做“幸福”的滋味,像水一样流过四肢百骸。然后,悄悄把手抚上他鼓起来的背肌,他的身体猛地一紧,我看见他的后脖梗子像火烫了一样红,一层细汗冒出来……
就是那天,我们正在考试,我看见表舅在外边探头探脑,就踹前面小安的凳子,他以为我要打他的小抄,就侧过身子,把卷子向我这边偷偷展露了大半块。我继续踢,他莫名其妙回头看我一眼,我往外面一努嘴。正好监考老师叫他:“小安,你家里人来了,找你有事。”
小安听话地走了出去。大概十几分钟后吧,他才回来,直接走上讲台,对监考老师说了两句话,又看了我一眼,眼红红的。然后就走了。
考试结束了,我坐在座位上,心里若有所失。监考老师走过来,说小安妈妈急病亡故,他急着回家,就不跟你告别了。
此后,那张床上,始终只睡着我一个人。小安再也没有能回到我们家里。天冷的时候,我就盖两层被,再抱一个大抱枕,还是冷。
我如愿以偿考上了本地名气很大的高中,他却开始南下打工,学着做皮鞋。
我后来又从这所高中执意退学,转到另一所专业对口的高中学音乐,后来考上音乐学院。
他成了四里八乡有名的做鞋匠。
我们两个,越行越远。有一回在街上我看见他,说了两句话。我转身走的时候,他叫住我,从旁边拿起大剪子,剪下来他上衣的一粒扣子,交到我手里。我托着这粒小小的黑扣子,这还是我被他弹脑崩的时候,气坏了,扯他的上衣,给扯掉的,上边第二个,正靠近心脏的位置。然后觉得理亏,又捏着一枚纳鞋底的大针,笨手笨脚给他缝上。扣子豁了一个小边,所以我认识。
现在,小安,你把这粒扣子又送给我,是什么意思?
走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看,他看着我微笑,笑容模糊又伤感。
此后不见,又是多年。
昨天,同学聚会,我演奏一曲小提琴的“梁祝”,结果正拉得投入,一个同学说你知道吗?你那个远房表哥,他出车祸了。啥?我一惊,小提琴发出嘎滋滋的怪声,他们都捂着耳朵痛苦蹲身:“要聋了,要聋了。”
我索性不拉了,合上琴弓:“怎么回事?”
他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他给人家送皮鞋的时候,被车撞了,车也跑了,他昏迷了半夜才被人救了起来,后脑勺缺了一块,不知道是怎么补起来的,反正里面能盛个鸭蛋。他坐在门槛上,我叫他,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我的心闷痛闷痛。问有没有他家电话,同学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是旁边小卖部的,可以代转。我立马拨了过去,请小安接电话。等了好久,对面才有一个声音迟疑地说:“……喂……”
“小安吗?我是小米粒。”
“小米……粒……”对面的声音很迟疑。
“就是小时候和你一桌吃一床睡的那个,你还把我拱下床来过呢,还给我买过杂志,还骑自行车载我上学,还……”
我说不下去了,心底升腾起没顶的疲惫。
“小米粒,我给过……你……一粒扣……子。”
“对对对。”我的眼里倏地一下含了泪,“你还记得。”
“记……记得。小安……喜欢……小……米粒。嘿嘿。”
我放声大哭。
当年的那粒扣子,随着我一路到了今天,我已经结婚。老公是大提琴手,我的大学校友。高我两届,大我两岁,也是个儿不高,也是喜欢穿白衬衣,也是喜欢留寸头,也是眼睛又大又圆,老同学们见了,一个两个都约好了一样发表惊叹,说:“他长得很像小安。”
细究一下,倒也未必是移情吧,大概我一直就比较中意这一款。夜已深,扣子攥在手心,时光无迹可循,是什么模糊了我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