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十几年前的土地不象现在这么矜贵和僧多粥少,即使家在农村,也只一人困守屁帘儿大的一块,上面插花一样间作套种,务必使地尽其用。那时候,大片大片的棉田,动辄绵延十几亩。绿油油的棉株,巴掌大的叶子迎风招展,外行人看上去欣欣向荣,只有内行——包括我,一眼看上去,就颔首曰:“嗯,该修理了。”
说来惭愧,身为农村人,我一浇地不会改畦,二打药背不动药筒,去捉虫,被长势良好、胖乎乎的肉虫子吓出一身汗,只有给棉花打尖理杈是长项。棉田一眼望不到边,风飒飒地吹着,脚一步一步往前移动,手不停地给棉株“掏耳朵”——就是把主力棉枝以外,在腋窝长出来的捣乱的小嫩尖掐掉,不让它们长成不结棉桃的谎枝,夺取养料。“把反对势力消灭在萌芽状态”,就这意思。这是我最钟爱的一种劳动方式,安静、舒缓,没事可以四处乱看,看天看地,白云苍狗,晴川历历,芳草萋萋。一大片绿云上浮着一个小小的,穿的确良小花褂的身影。偌大的棉田里,通常只有一个人和我作伴。
家里别的男人们有更重要的活路,浇水、锄地、打药,顶着烈日耕锄犁耙,只有他清秀文弱,就把他留在我身边,一边闲闲地说着话,一边一起给齐腰高的棉花掏耳朵。一人占两垄,他干得快,时不时把手伸过来帮我顾一段。正是六月天,抬起头,能看见他脸上的汗。奇怪的是这个人辍学务农已经两年,却怎么晒都晒不黑。十七岁的少年,面白,细眼,长身,眼睛里总有一点点忧郁的神情,招人心疼。家里穷,虽然没让他再上学,但也不舍得让他多吃苦。我是到他家度暑假去的,当然也不会为难我这个客人,于是就把他派来和我一起干这种轻省的活路。
远远地看过去,地头放着他那辆二八加重黑飞鸽自行车。从家到地,需要穿过整个村子,走过弯弯曲曲让我绕不清楚的小路。他在后衣架上带着我,我一边坐着,一边拿手指一下下刮他的后背。他就单手掌把,腾出一只手来攥住我的手,惊惊险险地在人们的目光和两旁的田地间穿过。
其时我读高二,自命算命先生,学校里正流行看手相。傻丫头们乐意幻想爱情线预示什么样的如意郎君。我想给他看看,他就是不肯,把手攥得紧紧的,怎么掰都掰不开。掰开一根,攥起另一根,掰开另一根,他把我的手也攥住。也不出声打闹,两个人安静地斗法。斗着斗着就到了。下地,干活。
要开学了,该回家了。二十多里的乡间土路,曲曲折折,还是他送我。两旁是合抱的大杨树,巴掌大的叶子在夏风中哗啦哗啦地唱歌。他停下来,把车子支好,我站一边,莫名其妙,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伸出胳膊,抱住我。我个子矮,虽然也十七岁,但刚一米五,他却一米七还多。努力抬头,能看见他白皙的脸,还有好看的、红红的、女人一样的嘴唇,细长的眼睛闪闪发亮。他捧起我的脸,叫:“凤芝”,柔软的吻象蝴蝶,轻轻落在花瓣上……
是的,凤芝。
也是暑假,去住了几天,走的时候他不在。过了几天,再去,他还是不在,又出门了。一本书凌乱地翻开着,几乎每一页纸的边边沿沿都写满了这两个字:凤芝凤芝凤芝……感觉这两个字象长了嘴,发出一声声呼叫,呼叫里是浸透了疼痛的快乐。正出神,身后有响动,他象只猫一样轻轻地出现了,就在门边,不说话,静静地看我。伸出胳膊,一把就把我搂住了。
那天晚上,我宿在西屋,他没走。
外面脸盆大的白月亮照着,他也没睡着,我也没睡着。两个人的衣服都穿得整整齐齐的。闭着眼睛,他吻我,我不张嘴,他也不张嘴,两瓣嘴唇像印模一样贴着——我们都还不懂怎么接吻呢。半睡半醒间,天就一点点亮起来了,鸡开始叫,大人一边咳嗽一边升火。睁开眼睛看他一眼,红脸埋头,他轻轻扳着我的肩膀叫我:“凤芝……”没有誓言,没有许诺,那些不可解的美丽与不能承受的哀痛啊,那些铺满成长小径的忧愁,从此以后,世情如炉,人心似火,再也没有过这样美丽的时刻。
我们是没有未来的——他是我表哥。我考上大学的第二年,他结婚了。我大学毕业的那年,他添了小宝宝。看着他抱着脸朝外,穿得象个小狗熊的娃娃迎面走来,站定,细长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叫:“凤芝。”我的心疼了一下。
我是来报喜的。我也要结婚了。他听了,低下头,说:“哦。”
十几年过去,整个世界都变了。农村再也没有大块大块的棉田,整个华北棉田的风光都已不在。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我的孩子也十岁了。整天穿着职业装来来往往,心情疲惫,人事繁忙。不如意的事情很多,就把以前种种慢慢淡忘了。
自从上网,认识的人越来越多,经常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和短信,已经习以为常。有一个号码反复发来,有时是一个字:“累”。有时是一首字谜,谜面忘记了,谜底倒很容易猜:“想要把你忘记真的好难”。有时是谆谆关怀:“一向可好?”
我回:“请问哪个?”不理我。
“你谁?”不理我。
“你究竟是谁?”还不理我。
把电话拨过去,居然一拨就挂,一拨就挂。
不堪其扰,我找朋友:“你帮我打,看是哪个家伙。骂他一顿。”朋友马上就把电话拨过去了:“听说,你爱乱给人发短信是不是?小子,你再敢这样,我剁了你!”马上电话就打来了:“凤芝,是我。”
“啊,”我没有话。是表哥。他也没有话,在电话里一起一伏地呼吸。相隔太久,也太远了。同事叫我:“老闫,走了,吃饭去。”我抱歉地笑笑,把电话挂了。
有一天回娘家,我娘说:“去看看你姨爹吧,躺炕上不吃不喝十多天了,估计快那什么了。”
“哦,”我有些自责,好几年没去看望他老人家了。这是个老实忠厚的人,从来不生气,也没有邪火。估计除了不让天资聪颖的表哥上学这件事,别的就没做错过什么。
先生骑摩托车带着我,一路上树木“嗖嗖”地往后倒。进了村,我迷了路。大大的水塘不见了,“呷呷”叫的鸭子不见了,空阔的场坪也不见了,那条曲曲折折通到棉田的路影踪全无,到处是房子,还有切割大理石的机器轰隆隆地响着。我给表哥打电话:“来接我,我在村口,找不见家了。”
两分钟不到,一个人骑着摩托飞快地赶来。我冲他一摆手,两辆摩托相跟着飞快地往家冲去。到家,摘掉头盔,表哥看着我,说:“怎么这么瘦了!”
我低头看看:这怎么能叫瘦呢?还是这么珠圆玉润的!
进屋,寒暄,姨爹在炕上躺着打点滴,一家子都在跟前守着。表嫂见我来了,笑着说:“哎呀也不见你哥,接个电话就疯了样往外跑,原来是把你们接来了……”大家都笑,表嫂什么也不知道,也胸无城府地跟着笑。表哥不笑,坐在脚地上一把椅子上,低头抽烟,看不见表情。一霎时昨日重现。广大的棉田,强烈的阳光,慢慢走着的两个人。掰不开的手掌,重叠的嘴唇,静静地搂抱着细数月光。Yesterdayoncemore,啊,Yesterdayoncemore。
我知道我对他的冷落和辜负,我知道他也知道。自从知道是他以后,他给我发短信,我再没回过,有时是半夜两点,有时电话响两声就挂断。有时是陌生的电话号码,以为是他,一查,远在上海。后来才知道,他给表弟打工,被远派上海,换了号码——还是他。
是他也没用。不冷落能怎样?不辜负又能怎样呢?难道就为了偿这一世情缘,和他做一些成年人才会做的事吗?此生此世,再也不会有十七岁的并肩而行,相向而坐。只能一个驻守,一个远离,一个怀念,一个遗忘,一个来了,另一个转过身,走了。
《半生缘》里有一句话叫人伤感:“世钧,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的,再也回不去了。“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春风流美人。”那是少年时代的爱情,纯美得无法复制,洁净得不容玷污,让人不忍心再有进一步接触。有些人只适合做朋友,有些人只适合做情人,而有些人什么也不适合做,最合适的地方就是在心底悄悄藏着,偶尔想起,微微痛过,也就罢了。
我没看过王家卫的电影《2046》,只知道这是一列开向未来却装满回忆的列车。表哥,我们这趟列车,不到2046。
我那一朵被人强抢的初吻
闫荣霞
父母离婚后,妈妈带着我嫁给了养父。那是去年的事。我刚读高一。说实话,要不是养父带来的那个大儿子一见面就拍拍我的头,亲密地叫我一声“小妹”,我才不会允许妈妈嫁给那个老男人!
那小子叫涛,正读大四,头发乌黑浓密,略微有点连鬓,白衬衫,长裤,长得像明道,阳光帅气。他的这声“小妹”让我阴冷的心里一下子温暖起来,金黄的阳光照耀着花台。
然后,这个大学生就成了我的义务辅导员。虽然他也正在苦读准备考研。好在以他的水平对付我真是小菜一碟,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压力。我们总是在网络上交流,有问题我就毫不客气地给他留言。不爽的时候甚至会把家庭破碎的遗憾也对他倾诉一番。他总是显得那样有耐心,那样善解人意,说的话句句在理。我在他的劝慰下才保持了这么良好的心态。
不过,有一天,他着实吓我一跳。
我发现他安装了一个摄影头,就强烈要求他打开视频。他拗不过我,只好打开,结果一个女的赫然出现在镜头前!
她冲我微微一笑,打了个招呼:
“嗨,你好,小妹妹。”
“你是谁?涛呢?”
“我是鹂,涛的女朋友,他在复习,准备考试。”
“这段时间都是你在帮我复习?”
“嗯。有时是他,有时是我。他时间不够的时候,我就顶上。为此,他还被我狠狠敲了一笔哩,嘿嘿。”
那头传过来一个坏坏的笑脸,我也报之以捂嘴一笑。原来这个家伙恋爱了,不知道怎么,我心里有点酸酸的感觉。有一个女人要夺走我哥哥的爱了,真倒霉。
不过,我得感谢鹂,要不然我也不会在这所省内一流的高中里这么快就适应过来。这个暑假涛和她一起回来,我终于有了机会可以当面向她表达谢意。她比在视频上还美,皮肤又白又细腻,眼睛大得像两滴泪,看起来就像日本的漫画美女。她已经通过一家市级单位的公务员考试,马上就要上班,涛也如愿通过研究生考试,要开始他读硕士的日子——他们两个看起来好般配。
整个暑假,我都恬不知耻地充当大灯泡,夹在他们中间跑来跑去。他们吃肯德基,我也吃肯德基。他们看电影,我也看电影。他们去图书馆我也跟去。我喜欢涛和鹂那一脸阳光明媚的笑。长时间以来,我都被生父生母的争吵折磨得烦得要死,现在见到这样一对恩爱的小“夫妻”,觉得这个世界也不那么冷冷的到处是冰雪和荆棘。而且,吃饭的时候我还主动给养父盛了一碗,破天荒叫他一声“爸”,可把他高兴坏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都说高二是高中学生的黄金时期,我觉得也是。从刚上高中时的不适应,直到现在的如鱼得水,环境早已熟悉,课业还不那么累死人的累,一切都显得那么游刃有余。
寒假涛回家住了一阵子。奇怪的是鹂没有来。我一提起她,涛就闷闷不乐的样子。而且,他也有点消瘦、苍白。我戏问他:“失恋啦?”
他表情复杂地看看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眼睛看向窗外。
“你为什么这么瘦?读研太累了?”
他还是表情复杂地看看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目光里有那么一层忧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他倒是说了一句话,让我很高兴:“小妹,你越来越漂亮了。”
是吗?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脸蛋白里透粉,如春天嫣红的花瓣,从我妈妈那里继承来的大眼睛双眼皮,还有红嘟嘟的小嘴儿,长得是不难看啊。我不由地笑了。
晚上我在网上见到了鹂。她问我涛怎么回事,回家都不通知她一声。而且涛好像有什么事瞒着她,冷淡得要命。“如果他不喜欢我,明说呀,这么钝刀锯人,真让人受不了……”
“不不”,我向她保证涛不是那样的人,一边隐隐地有些心虚,耳边还回响着他白天看似无意的那句话:“你越来越漂亮了。”
于是,我对涛亲热了许多,他待我也一如既往地温和,就是忧郁了许多。他的手机不断嘀嘀响,是短信。他看也不看就删掉。我猜是鹂的。男的变起心来,都这么狠吗?当初我那老爸看上另一个女人的时候,就是这么对待我和我妈的。
鹂把电话打到涛父亲的手机上,养父的原配妻子病死之后,他和儿子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涛从小到大一直很听他的话,这次却一反常态地固执,反复解释说自己和鹂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咱家里条件不好,要不是人家工作之后给你寄学费,你拿什么读研究生?现在翅膀还没硬就想忘本,这样的男人最可恨。不要以为你毕业之后就可以找个好工作,找到比鹂更好的女孩子,做梦!”
好说歹说,涛就是不点头。我说唉呀,涛哥哥都这么大了,你就让他自己做主嘛!婚姻法实行多少年了,连八十岁的老头老太都知道要讲“婚姻自由”……不等我说完,就被我妈拉开:“没你的事,做作业去!”
就在这时,外面门铃响了。我去开门,赫然发现鹂站在外面!
寒冬腊月,从温暖如春的南方赶到大雪飘飘的哈尔滨,鹂只穿一件薄棉袄,冻得嘴唇乌青,吓我一跳。我像见了鬼一样大叫:“妈,快来呀——”
妈妈闻声赶来,一看是鹂,也呆住了:“你怎么……”
话说半截才想起来赶紧把她拉进屋:“快进来,穿成这样,会冻死的。”
养父和涛也呆了。
鹂瘦得两腮都撮了进去,眼神也没有了光彩,一见到涛,怨艾地瞅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地跟着我妈进屋去换衣服。
见到她,不知怎的,我心中的酸意又泛上来了。不过,这次的酸不同上次。上次只是怕她抢走一个疼我的哥哥,现在,却是怕她和涛旧情复萌,打断我少女玫瑰色的梦想。虽然我没有爱上涛,不过,涛也是很值得爱的一个人啊,留给我读大学后当男朋友,不是很好吗?你来抢什么抢啊。
不过,我还是叫她鹂姐,拿自己的衣服给她换,给她倒热茶,拿手炉脚炉给她取暖。涛刚见到鹂的时候,眼睛猛地一亮,马上就又暗淡下来。我们围着鹂忙这忙那的时候,他就只坐在一边,垂着头不说话。鹂也不说话。屋里到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沉默像冰块似的横亘着。我耳朵贴着房门,仔细地谛听屋里传来的只字半语。
涛艰难地开口:“你……怎么来了?”
鹂声音里有怨:“我想来就来了。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们之间不合适。”
“不合适?我们从高中到现在,恋爱谈了快十年了,你居然到现在才说不合适?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给你发短信,你不回,给你上网留言,你玩消失。你还是不是一个男子汉?”
郦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痛哭了起来。我、妈妈、养父一起冲了进去,涛木然呆立。
我把纸巾递给涛,向他示意,让他递给鹂。没想到,他却做了一个让我,让鹂,让妈妈和养父,让我们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动作:
他把我猛地搂在怀里,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一吻好长啊,长得好像有一个世纪。我头晕目眩,又对接吻毫无经验,一点都不觉得美,只觉得是一片湿湿的树叶贴到了嘴唇上面,凉凉的,很柔软。同时心里诧异:怎么?这就是我的初吻么?然后才反应过来:唉呀!他把我给强吻了!
我拼命挣开他,妈妈气得上来撕扯涛,养父冲着涛啪啪地打,鹂放声大哭,手忙脚乱地收拾刚打开的行李箱。十分钟后,这个家就再也没有鹂的音容笑貌了,她又走了,是养父打车送她走的,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对涛彻底死心了。
养父怒气包身地回来。母亲脸色冰冷地坐在桌旁,涛失魂丧魄地坐在地板上,眼睁睁望着房门。他刚才还吻了我,现在却把我忘在脑后了。
养父大声逼问:“说,怎么回事?你说!”我母亲泪水纵横:“涛,我一直把你当亲生儿子,你不该这么对我女儿,她还是个孩子啊。将来,她要考大学的,你怎么能跟她……”
涛抬起头,眼睛里有泪:“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把鹂打发走,好让她对我彻底死心。”
“你为什么要让她对你彻底死心?你们之间怎么了?”
他不说话,颤抖着手拿出一张纸,那是一张诊断证明,赫然写着三个字:“淋巴癌!”
一切都真相大白。我的泪一下子滚出来。夺走我初吻的人不是为了向我示爱,而是借它断绝一份会给自己深爱的人带来伤害的爱。这么一个仁义的男人,却采取了这么一种不仁义的方式。
现在我已读大学,鹂仍旧保持着我和我联系,只不过已幸福地为人妻,为人母。我们都原谅了涛。涛已去世,每到大雪纷飞,我总会想起他,想起他干净温和的笑容,和那一朵与爱情无关的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