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上个星期,阿蒙结婚了。快四十岁才结婚,是不是太晚了点?
我把这疑问提出来,他弯着细长的“狐狸眼”,眯眯地笑着说:“不晚,不晚。”
新娘之姿中人以上,席间不断有老同学敬酒,叫她“嫂子”:“嫂子,你可得看好蒙哥哦,男人花心,你要攥紧!”语气之严重,我似乎能看得见一头乱发的嚣张阿蒙像孙悟空被攥在如来佛的手心,唧唧叫着挣扎扭动。
其实现在阿蒙的头发一丝不乱,气质沉稳,根本不似当年的青春少年。
那个时候,他在12班,我在10班。他是艺术生,留着一头乱乱的长发,背着画夹子四处写生。又爱画蒙克的《呐喊》,不安的线条、地狱般的色彩、张着大嘴焦虑而恐惧的人。
他的画只有我欣赏。我一个立志读中文系的小姑娘,每天恶补《红楼梦》,又是高三,忙得很。可是不行,他帮着打饭、打水、扫地、做值日、请吃冰淇淋,只为的能对他的大作瞄上一眼,顺便奉送褒奖若干。好吧,我是个没气节的人:“呵……啊,哈哈,你看,这个人的嘴张得多大呀,颜色真红……”他就一脸的囧囧囧。
有时候也烦:“求你别让我看了行不行?快考试了,好多篇子啊!”
他的反应视心情好坏分为两种,一种是:“好。”默默收好画具,转身淡出我的视线,那落寞的背影让我竟然有一点点不忍。一种是:“啊?我都忘了,这样,你把我那份也做掉!”于是换我一脸的囧囧囧。
其实,我们班主任刚找我谈了话。他说,那个12班的什么蒙啊,整天和外校一帮小流氓在一起鬼混,你别跟他走得太近。你一个女孩儿家,学习又好,将来名牌大学一上,想找什么对象就找什么对象,“别跟他一起混!”最后一句话吓得我一楞,仿佛看见一个什么深渊正在我脚下裂开口子,再不拔步离开,就难逃覆亡的命运。
可是,我还想做垂死挣扎:“老师,我们没谈对象,我和栗蒙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
“啊?那更不行!”老师苦口婆心:“越这样越容易出问题。你必须、马上、立刻,和他划清界限!”
所以,当阿蒙抱着从12班偷来的笤帚,准备再次帮我做值日的时候,却没找见我的人影。我和人换了值日,独自回家了。
他第二天敲响我的家门,妈妈说:“小蒙,你自己去上学吧,顺便帮小清请两天假。”躺在里屋的床上,我也能听见他的声音里的紧张:“阿姨,小清怎么了?病了吗?要不要我陪她去医院?”
爸爸早逝,妈妈性格软和,能不惹事就不惹事,所以说话向来细语轻声,这次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小清被35中一帮流氓打了一顿……”我的眼泪流到枕上。现在想起来,那时情形还跟作梦一样。
昨天,没有了阿蒙聒噪嚣张的陪伴,心里总觉得这条平时走惯的路凭空多了许多凶险。阿蒙平时总会穿着夸张的肥腿裤,大大的T恤衫,长发遮眼,一路走一路歪着嘴抽烟,痞痞地坏笑着给我讲:“小清啊,35中有个女的追我呢,长得那叫一难看!烧饼脸、猪拱嘴、大龅牙、长脖子、萝卜腿……”其实哪有啦,他太夸张。那个女的我也见过,挺顺眼的。我不满地白他:“这个世界上除了浅薄的容貌美之外,还有一种东西叫心灵美的好吧?”他嘻皮笑脸:“反正谁都不如你好看!”我“呸”一声,扭头就走,心里有点慌乱。
这次,我跟着他的嘴贱吃了亏。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围住我,其中一个男生叼着烟问:“这就是那个常跟着栗蒙的小尾巴?”旁边一个女的走过来,就是被栗蒙损的那位烧饼妹妹,几乎咬碎银牙:“就是,她跟栗蒙一起笑话我!”我吓得抱着书包往后退,他们追上来,一边一个扯住我胳膊,叼烟的家伙上来啪啪两耳光:“回去告那个王八蛋,再敢笑话我马子,老子废了他的招子,破了你的相!”
长了十几年,头一次被人在脸上贴烧饼,还被不知道谁一脚踹在后腰上,我一个踉跄,那种羞愤欲死的耻辱感远远大过痛感。躺在床上,听着阿蒙下楼咚咚的脚步声,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这两天阿蒙一直没有来找过我,按说这事由他而起,怎么他也得来慰问慰问。我恼怒地想:栗蒙,这辈子我再理你,我就是王八蛋!
真是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我这么快就当上王八蛋了。
两天后我上学,才听说阿蒙跑去35中打架,一人单挑一群,被几个人揍得他鼻血四溅。他还死命揪住那个打我脸的家伙不放,一拳一拳往他脸上招呼,到最后那个人的头发扯下一大绺,鼻青脸肿,抱着脑袋“唉哟”求饶,他才停手。可是他一停下,别人一块砖头盖在他脑袋上。那个女生一边尖叫别打了别打了,一边招呼人把阿蒙送到医院。
当我走到病房外的时候,那个女生刚好出来,眼里似有泪痕。见我进去,阿蒙眼里闪过惊喜的光芒。我低头从保温桶里往外舀汤,努力装着面无表情。旁边他的妈妈唠唠叨叨:“小清啊,你看阿蒙这孩子,学习这么紧张,他给整这出,又画不成画,考试肯定受影响,这可怎么办?”他不耐烦:“凉拌!天底下哪不是活人的地方!”
我狠狠瞪他一眼:这节骨眼儿上你还知道臭贫!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抚抚乱翘翘的头发,嘿嘿一乐。
那年高考,我考到苏州一个大学,从“大风起兮云飞扬”的北方去到灰瓦白墙,小桥流水的南方。他没考上,原校复读。我基本上一个月能收到他一封手写的信,也没什么肉麻内容,就是上什么课吃什么饭交什么朋友之类的,读着读着就觉得好像他从来也没有离开我的身边。
转眼又是一年,高考前的一个月,我又收到他的信,信里只有一张照片,是他和烧饼妹妹的合影,烧饼妹妹的香唇当当正正亲在他的左脸。正好那天我们班长请我吃饭,我说班长你不是有相机吗?我们来照一张相。一个星期后,他收到了我和班长头挨头在一起的照片。他的回信来的时候,正是高考前夕,信里只有一句话:“祝你幸福。”
等到北方秋天的黄叶翻飞,我才惊觉,我和阿蒙,已经一年多没见了。他没发挥好,考到了哈尔滨一所大专。我们一南一北,相隔何止千里之远。两个人之间的情分,像一瓶墨水被倒进一大缸水一样的时间里,变得很淡很淡。
那个班长追了我三年,最后成了我的老公。阿蒙恋爱谈得超级频繁。可能是玩得乐此不疲,迟迟不肯进围城。终于拖他进去的,居然是“烧饼”。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高中同学到场的不少,我刚到的时候,他握我的手,轻轻抱了我一下,笑着说:“小清,好久不见”。然后我看大家挤兑他和嫂夫人,让他们交代谁追的谁。阿蒙一直打太极,倒是他老婆很豪放:“嗨,这有什么难说的,我承认,我追的他。从他心里没我,到我在他心里扎下根,花了我二十年的时间。是不是,阿蒙?”她一边说笑,一边拿胳膊圈住他的脖颈,让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了一下。他低下头,笑着说:对,对。我擎着酒杯远远站在人群外面,看不见他的表情。
酒席将散,嫂子走过来:“小清,还记得当年那张照片吗?那是我寄给你的,他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有句话我迟讲了将近二十年,不过还是要讲:对不起。”我笑了笑,举举杯,一口把酒喝干了。
回到家,一封封翻检他的信,恍然想起当年。
他爱骑车带我回家,我站在车后座上,乍开翅膀,他在前边居然大撒把,呼啸着奔向远方。我说你真像孙悟空,一副猴样。他快活地喊叫着说:我要是孙悟空就好了,带你周游世界,省车票钱!
十七岁那年,夏天,我们一起做作业,风扇呼呼地送着热风,我困劲上来,睡着了,朦胧中觉得什么东西贴上我的脸,软软的,有点凉。我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正好看见阿蒙弯弯细长的眉眼和淡粉色的嘴唇。好漂亮的少年,那样惶恐又灿烂的青春,像向日葵流出金汁来,三分明媚,七分忧伤。
还记得我离开家上大学的最后一天,把他约了出来,夜里我们走在大街上,像走在一副超现实的画里面,树木打着弯,天蓝得像一汪水,我们踏足的地面却像是浸在水里一样。我跑前两步,倒退着看他,恍然不觉那个微小的青春马上就会错过,无情的是那美丽流转的时光。
没有爱过,没有痛过,没有哭过,没有调情过,没有郑重过,就这样彼此错过又执着,像两个麦田的守望者——想成为一棵大树,为彼此遮风挡雨,却又努力不让对方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