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我每天下班都会经过这条小巷。
高高低低的青石板路面泛着光,窄窄的小巷两边是古旧古旧的房,门扇窗扇油漆斑驳,有的甚至都已经七扭八扭,随风晃荡,像上了年纪,连咳嗽带喘的老人,和它们的住户相得益彰。年轻人搏命挣前程,争战职场如疆场,他们的天地都在外面,更大,更宽,更广。
我从红花绿柳的江南应聘到这座北方小镇一家企业当会计,为老板当牛作马,每天最愉悦的就是穿过小巷回家——虽然所谓的家不过就是小巷尽头一间冷清清的公寓,实在并无多少吸引力。
好在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今天甫一下班,就看见雪景。下得像雨,丝丝密密。平生第一次见到雪,像躲避江南的雨一样,我贴着墙根急行,然后无意间发现这个小小的院子。
街巷本已很静,这个小院更静。
两扇厚重的木门因为年深岁久,已经不能严丝合缝,透过歪歪半洞开的院门,能看见小院落里摆着的石桌石凳,凳上垫着黑白花纹的绒垫子,桌上沏一壶茶,想来是主人没事会趁天晴日暖,小憩一把。石桌上一本书。雪丝使青砖墁的地面分外濡湿,颜色深黑,纸、壶、桌、凳,还有两盆经霜耐冻的花草,却都蒙上薄薄的一层白。黑白搭配,像我大爱的静物画。
鬼使神差,推门进来,爱书成癖,先拿起它掸净雪,看看封皮:《禅中三味》,不错,我喜欢。把书放进旁边披间的桌台,石桌面只留下一个方方的印子。茶尚微温,掀开壶盖一闻,君山银针,我的至爱。这家的主人看来是有什么急事,刚泡好的茶,没来得及喝就走了。真可惜。嗯,假如我是个贼,我可以先把茶喝上两杯,再把书塞挎包里。可惜我不是,所以还是乖乖COS一把雷锋同志。啊,我果然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不过这家的主人,你读着我最喜欢的书,喝着我最爱喝的茶,住着我最梦想住进来的房子,还有这么一个让我垂涎三尺的小院子……这么明目张胆勾引于我,请问你是什么意思?而且你出门都不锁门的么?此地虽是民风淳朴,但天下有贼你心中无贼的境界,也迥非凡人之可比。
三天后,天朗气清的好日子,透过虚掩的门缝,一个男人坐在石凳上,喝茶,看书,手里夹一根香烟,没有风,烟气上升,缭绕住这个人的侧脸。样貌看不清,眉目间的宁静沉稳却像指间的香烟,一点一点在空气里洇开。
我又像着了魔一般,轻轻推门而进,木门“吱呀”一声,他抬起了头。三十来岁的年纪,疏朗干净的眉眼,安静若水的眸子,这个人说不上多么惊天动地的帅,却如内敛的纸页,里面藏着古往今来。
“啊,这个,不好意思,”我急中生智,“口渴了,我想借杯水。”
他为我倒了一杯茶,递过来:“请。”
“谢谢。”
凡事有了开头便有延续,且不管结尾在哪里,反正我知道了他是本地一家医院的医生,爱上这古旧的巷子和古旧的房子,于是租了来度日。
相熟之后,我也会给他讲我的鸡毛蒜皮,过日子的叽叽歪歪。他说这些都是“苦”,而我们每个人需要做的,就是安苦为乐,有一份平常心。
我笑:“受教了,禅师。”
他静静地看着我笑,说:“不客气。”
你还真不客气。我有点脚痒,想踹上去。
从此以后,每次随意推门,他几乎总在,我们就喝一杯茶,聊两句天,看光阴如流水。那扇木门半敞开,透过门隙,看得见外面曲折幽深的巷子。
其实吧,我们的所有交谈都好比是水上落花,有一种荡着碎金的随意,却没有深入的话题。直到半年后,有一天,他说起去年下雪,他有个病人急等手术,赶着出门,有人替他收了书,等他回来,院里只有被雪盖住的两行薄薄的脚印子,我吃吃地笑。他恍然大悟:“是你?”
其时已是深秋,我越发深切地体会“一层秋雨一层凉”的意思。冷雨浇头,唇青面白,连伞也没带。刚打他门前过,他已经出来:一条长长的身子,脖子上还围一条长长的围巾,要死了,没事整这么帅。
“哎。”长手一伸,递给我一串钥匙:“给你。”
“干嘛?”
“我要出诊,你进去,热茶在屋里,你喝了暖暖身子。还有一碟小点心和两个家常菜,你吃些点点饥。”
我没说话,顺从地拿了钥匙进院,又盯了一句:“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一边迈着长腿走开,一边回头回了一句。我看他走出几步了,才推门进屋去。
屋里低低地回旋着音乐,细听,竟是李娜的《大悲咒》。不是吧,真信佛?真要当禅师?可是不像啊,盘里有鱼有菜,我能想像他系着围裙煎炒烹炸的拽样子,一身的烟火红尘气。
出门天已全黑,雨也停歇,手暖脚暖,不再冻得半死,终于能够鼓足勇气重新回到那个冷冷清清的“家”里去。父母从那个遥远的江南小镇打来电话,命我火速回家。我不肯。又是逼我相亲。我是出来了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回去。
而他,又为什么过这种半隐居的生活呢?他不说,我也就不问。
天气骤然冷下来。
估计雪很快又要来了。
圣诞节也来了。
北方的,有雪的,圣诞节。
一年前的今天,我就是看人家圆桌上有雪,突发奇想,神经病似的跑到人家院子里,还替人家收拾书和茶壶茶杯。
结果盼了一天,今年的圣诞节也没见个雪片下来,很失望。被同事们硬拽去唱KTV。天色已晚,脱身出来,晃晃头,抬起脸,有一点凉倏然而至,路灯光里已经像是有飞蛾乱舞。雪,还是来了。
可是他不在。前几天走的,说有点事。不抱期望地从门前过,当一个瘦长的身影透过灯光映在巷子里,又折到对面的墙上,看上去很滑稽,我的心倏地激动起来,满心欢喜。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抬起头看他。
他低下头,静静地笑着,拿一把青绸的伞遮在我头上,“今天下午。今天下班晚?”一边说,一边自然地揽过我的肩:“走,进去。”
桌上摆着四个菜,一壶酒,两个人的圣诞之夜。
他的眼睛亮亮的,看得我心慌。外面的雪连绵不止,我说:“不早了,我该走了。”他起身,微晃一晃,说:“我送你。”
我没有拒绝。头一回。
雪愈发大起来,像飞舞的玉蝶。小巷两旁破败而黝黑的房瓦上已经积了深深浅浅的白,屁大点儿的小孩儿捏着雪球在手里你追我赶的玩得欢。我也捏了一个雪球,轻轻打在他身上,他低下头看看身上的白点,一笑,拉住我的手,给我暖着:“冷不冷?还玩雪。”
切。我腹诽。跟个小老头似的,玩个雪都不会。
“天这么冷,你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要不,搬过来住?”
我诧异地瞪着他,他局促地解释,“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的意思是是说,你一个女孩子,住一间屋子,冷冷清清,病了也没人照顾,我这儿有两个卧室……”
“谢谢,”我强笑一下,“不必了。”
“哦。”他说,“那路上慢点。”
“好的。”我摆手,“回吧。”
“路上看着点车。”他不放心地又叮嘱一句。
我没说话。
走出去三十步,回头看,一圈茸茸的灯光下,雪悠悠地泛着静光,他还静静地在小巷伫立。
一路走,一路狠命压下涌上来的回忆。
黑暗的房间,居心叵测的同学,那时候我干净纯洁得像块玻璃。受邀住在他的家里,半夜被他摸到床上,扭打间我狠命一蹬,把他差点蹬得残废。我被他的家人告上法庭,说我以奸讹诈,讹诈不成,蓄意伤害。烂事闹得沸沸扬扬,我立身不稳,逃来这里。
谁知道碰上了你。时机不对,连累得爱情也有了罪。所以,对不起。
我辞了职,回了家,五个月后,考上公务员,就在距离这个北方的小城不远的城市上班,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找个借口,再次路过小巷门前,却怔住了。门上挂着锁,旁边贴着醒目的招租帖子。
一年后,又是一个圣诞节,再次来到门前,那扇门居然重新是个半掩的状态。心中一重惊一重喜,鬼使神差地走进去。还是石桌石椅,桌上摆一壶茶,茶旁一本书,人去了哪里?好像一个杳不可知的梦境重新再现,让人惊惧。
“来了?”
“啊?”我张着嘴,像看一个鬼,看他从屋里的黑暗中一点一点冒出来。
“这儿的房子已经卖了,我也要搬走了。这两天收拾收拾东西。”
“哦。”我慢慢坐在石凳上。
“哎哎,别这么坐,凉。”男朋友拉我起来,体贴地从旁边拿起一个坐垫,给我垫上。这家伙一路跟着我考到北方,说要陪我走一辈子。
他看着他,不言语。
原来房子的原主人是他的一个本家爷爷,如今老头过世,后人打算把房子卖掉,他自然也就不能再赖在这里。而他不过是因为先天身体不足,学医既为救人,亦为自保。前些日子在这里暂时养静,如今已经好转,且考上医学博士,要远赴金陵——都不是长长远远过那静好岁月的人。
男友阳光而热情,“走,一起吃饭。”
他一笑,抱起一摞书,“不了……”看我一眼,“再见。”
他的身影渐走渐远,我没有要他的联系方式。今年的圣诞没有雪。后来我时常想,我和他之间,到底有多远的距离。一座山?一个海?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北极?其实都不是。我们只有一个秘密的距离,却凭空隔开了山与海,南北极,生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