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乖,在家等着啊,我去上班,回头让你爸买猫粮。”
一只小黄猫听话地喵喵叫了两声,女主人在门外看它,它也在门里看主人,老实在蹲在玄关,她冲它笑了一下,然后“咯嗒”碰上了防盗门。
女主人叫逯荫,她的名字是爸爸起的,取清水绕人家,绿树成荫的意思,意境很美,名字也很漂亮。着嫩绿色衣裙的女子,一张小巧精致的俏脸乍看之下娟秀宁静,却因那双灵动活泼的大眼睛而显出了意外的勃勃生气,就像春天里一棵喝饱了水的鲜嫩小草。只不过爸爸三年前已经去世了,这是她心头永远的痛。这三年来,她和丈夫常荃一直生活在愧疚的阴影里面,因为爸爸去世,和他们有着逃避不开的最直接原因。
她和常荃是在监狱认识的。做法制周刊记者的她去做一个案件的深度采访,接触到的方方面面的人员中,其中一个就是他,当初穿着囚服,剃着光头,浓眉下面是刀锋一样犀利的目光,看见她年轻漂亮的面庞时,并没有像惯常囚犯那样,嘬尖了嘴吹声口哨,或者用那种侵犯性的目光对她上下打量。他的表现说好听点是淡定,说难听点是漠然,这让她自尊心受损的同时,也对他产生了一点不一般的兴趣。就这点兴趣,到最后竟然发展成一场熊熊燃烧的爱情。逯荫的爸爸对这场女儿和囚犯的爱情十分厌憎,虽然常荃没偷没抢,只不过把强暴他妹妹的家伙砍下了一只手。他害怕常荃会有暴力倾向,逯荫身材纤瘦,经不起他的三拳两脚。
那天,常荃出狱后三个月,他在逯荫的陪伴下,刮了胡子,洗净了脸,拎上点心,去看老丈人——他和逯荫刚登记结婚。逯荫的父亲没想到他竟然已经瞒着自己和心爱的女儿登记结婚,他捂着胸口,面色青白,慢慢倒下。突发的心脏病要了这个倔强的老人的命。
父亲的葬礼结束后,逯荫无法面对母亲的泪眼,和姐姐怨恨的目光,对常荃说:“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冷静冷静。”看着常荃一步步远去的身影,逯荫的心里渐渐被掏空,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真正要的爱情。
所幸,常荃到底还是回来了,万幸,她想,那个时候,自己正抱了从路上捡到的一只小弃猫,看着窗外的人如潮灯如海发呆。元宵节啊,终于不用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了。还记得当天,常荃大步迈进来,捧起她的脸,心疼地看啊看,看得她泪流满面。
今天常荃本来准备和她一起到医院看妈妈的,她一边开车一边说你留下吧,不然我哥看见你又想揍你。既然跟公司请了假,你就去买包猫粮,然后顺便把地拖拖,把家里卫生搞搞。我跟咱妈求求情,她让你去,你再和我一起去。
正说着话,没有留神,前面的车一个急刹,她一头撞了上去,把人家的车屁股撞瘪一大块。电话响,姐姐的声音在电话里说:“快到了吗?我去接你,妈情形不大好。”逯荫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回头说:“咱俩分头行动,交通事故交给你处理,我去看咱妈,我姐说她情形不大好。有钱没,拿着。”她开了车门出去,一边把钱包扔在车座上。前边的车主过来要找她理论,她一指车内,说找他,我有事,先走,放心,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会负,该赔多少钱一分也不会少了你。那个人看一眼她身后的车内,一脸惊诧。
逯荫紧赶慢赶赶到了医院,妈妈躺在特护病房,脸色灰暗,看见她,无神的眼睛亮了一下,微弱地招手让她过去坐下。姐姐站在旁边,没说话。她和姐姐有三年没好好说过话了,当年除了爸爸反对地厉害,就数着她,所以逯荫有点记仇。不过姐姐真的很疼她,从小就疼,现在心里还在偷偷地疼,就着窗户的反光打量妹妹:瘦了,下巴都尖了……
妈妈微弱地问她:“常荃呢?怎么没来?”然后不等逯荫回答,叹息了一声:“让他来吧,我看看他。”
逯荫的心狠狠疼了一下。当初父亲和姐姐一力反对,母亲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爸爸的鸡毛掸子抽到常荃的身上,自己扑过去护住,爸爸的鸡毛掸子收手不及,狠狠抽在自己身上,妈妈又扑过来护住。到最后姐姐把爸爸拉开,冷冷地赶自己和常荃走。甚至在爸爸葬礼那天,姐姐还把常荃打了一耳光,一边骂他害死了爸爸,一边踢他滚开。
现在,妈妈说这话,很明显是原谅了自己和常荃,但是姐姐呢?她扭头去看,姐姐本来正在看她,现在沉默地扭过头去,也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逯荫安慰妈妈:“常荃他本来想和我一起来,结果路上撞了车,他留下来处理交通事故。明天我带他一起来看您啊。”
“要紧吗?你没受伤吧?”姐姐冲口而问。逯荫的心里暖了一下:姐姐是关心自己的。
“不要紧……”正说着话,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逯荫接起来,对方是交警,急促地质问:“请问您是逯荫吗?您怎么把车撂下一个人走了?要不是你的钱包里有身份证,我都不知道上哪找你去。车不要啦?现在交通阻塞啦!车被我们拉走啦,回头办了手续再来交警队找我们吧!”
“怎么了?”姐姐问。
逯荫纳闷:“让他处理交通事故,这家伙跑哪去了?!我得赶紧要车去,妈,我明天和常荃一起来看你啊。”她俯身亲了亲妈妈,转身要走。姐姐跟在她后面,说走,小荫,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你的家。
“好啊。”逯荫心想,我家明窗净几,温馨甜蜜,羡慕不死你,看你还拆散我和常荃不。不过,在此之前,得先把车拿回来。臭常荃,死哪儿去了,车也不要就跑,回来先打五十大板。
逯荫的姐姐逯杨和她一起去了交警队,一起被交警训了一顿,说他们如何不负责任,扔下车就跑,把问题都扔给我们云云。逯荫懒得辩解,逯杨想辩解却无门,只能干挨训,一边心里恨恨,这个常荃,自始至终都不让人省心,妹妹交给他,我看,悬。
两个人回了家,逯荫招呼姐姐:“进来坐吧。”
姐姐踏进门,一瞬间有些恍神,眼前所见一切:桌上、地上、餐台上,厚厚一层灰,灰上有一叠叠的脚印,脚印小小的,是妹妹的。除此之外,再无气息,整间屋子像是好几年都没有住过人,荒凉破败,阴郁低惨,甚至可以听到风在屋里空空洞洞打旋而过时的呼声,让人心惊。
她的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疑云。
“你不是说家里还有只猫吗?在哪儿?”
逯荫“喵喵”地唤了两声,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可能出去玩儿了。”
八楼,四面高墙高窗,一只猫,能跑到哪里去玩?地上这么多的灰尘是天然的拓影机,但是没有梅花爪印。
“常荃呢?让他一起回来吃顿饭吧,我请客。”他若无其事地问妹妹。
逯荫拿出手机,要拨号,转念一想,又有点犯晕:“……我可能给交警训糊涂了,想不起来常荃的号码……这样,我们先去吃饭吧,回头我再找他。”
“……好。”
从逯荫那里回来,逯杨没有来得及回医院,她去了常荃所在的公司,却被告知此人早已离职,算时间,当是三年前,父亲去世不久。再找他无异大海捞针。当她终于站在常荃的面前,这个男人已是气息内敛,成熟沉稳,却眉宇间一片端凝暗沉,像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心事。逯杨直截了当问:“你什么时候和逯荫分开的?”
常荃对这个大姐当年的手打脚踹记忆鲜明,内心防范,十分谨慎地回答:“早就分开了。您不相信可以问逯荫,我没纠缠她。她当年说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让我等她冷静冷静,然后她会来找我。”
逯杨从头凉到脚后跟。她说逯荫说和你在一起,说你给她做饭,打扫房间,把车祸现场也留给你全权处理,这是怎么回事。常荃惊疑万分,说怎么可能,我和她不见面已有三年。没等他们再说下去,逯荫的电话自那头传来,说姐,赶紧回来,妈,她哽噎了一下:“妈不行了……”
当逯杨和常荃赶到医院,逯荫正守着妈妈的遗体哭泣。常荃心里发酸:瘦了,下巴都瘦尖了,我的好姑娘,你的眼神为什么这样绝望。他大步走上前,用力把她搂在怀里,高大的身体像是要变成一堵给她挡风挡雨的墙,他在她的耳边低语:“我回来了,逯荫,我回来了。”
逯荫木然地任他拥抱,这种气息有点熟悉,让她恍惚,有片刻的失神。然后,她用力推开了他,问:“你是谁?”
“我是常荃啊。”
她露出一点笑影,转头极其熟稔地说:“好玩,你看,还有和你重名的。”
对面,常荃笑笑的,说:“那好啊,我和他拜干兄弟,我老大,他老二。”
逯荫回头冲着常荃笑说:“听见没?快叫大哥。我家老公说认你当干兄弟了。”
常荃回头看向逯杨,逯杨的目光里隐藏不住的悲伤,他们一起看向逯荫看向的方向,那里只有空荡荡的一面墙。
“医生,请问她这是什么病?”
常荃焦灼地问。刚逯荫被他和逯杨哄骗着来到医院,常荃告诉她,姐姐生病了,住进医院,她二话不说,急急赶来,心急到没看见大门口挂的牌子。等到她发现自己进了精神病院,开始拼命挣扎,拉着常荃的衣服不松手,说“求你,帮帮我,求你。”等到终于被迫安静下来,开始苦心婆心地辩解:“我没病,我怎么会有病呢,你们看,我精神多好,能吃能睡的。”
而且她抬头冲常荃一笑,好像四年前初次相见,春风再美比不上这样的笑,没见过的人不会明了。
常荃当时有个冲动:拉上逯荫回家去。我的逯荫没病。
但是逯杨阻止了他,因为逯荫接着说:“麻烦你把常荃叫来,他是我老公,他不见了我,会着急。我没病,他知道。”
逯荫睡着了。常荃握着她的手,她的身上绑着皮带,打了药针,变得安安静静。三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你怎样把自己逼成这副模样。你把我赶走,然后独自承受,我为什么不坚持下来,守在你的身边,决不离开?我的好姑娘,我的好姑娘。常荃的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砸在逯荫的手背上。
逯杨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常荃像只红眼兔子。
小荫一直说她养着一只猫,这怎么回事?逯杨问。
常荃的眼圈又红了,三年寂寞,却一直胸口闷痛,流泪却不多,今天的眼泪,快要流成了河:“我和小荫确实养过一只猫,是我从路上拣的。伯父去世后,小荫和我大吵一架,把我赶走,让我把猫也抱走,说她想忘了我。可是看见猫,就会看见我。你不见我们的家里,我的所有衣物、洗漱用具,都没有?她都让我带走了。谁知道逯荫却和一只幻觉中的猫,和一个幻觉中的丈夫,过了三年。”
逯杨的眼圈也红了:“常荃你混蛋,她让你走你就走,三年了也不回来看看她,你的心肠是铁打的。”
“不是。”常荃想辩解,想想又闭上嘴。当初逯荫的绝情让他受伤,他的心里又一直不肯泯灭希望,想起自己曾经是个囚犯又心虚,怕得不敢登门,所以一直停留在原地,等着她来重新召唤,却不知道她一直召唤了三年。
逯荫终于出院了。
常荃把她接回家,先撤了沙发上的罩布,让她坐下,又泡了一杯热茶,然后挽起袖子开始打扫卫生,干得热火朝天,很快脑门就见了汗。逯荫看得有趣,不禁嘻嘻地笑,过了一会儿,用细弱的手指拉他的袖子:“你累了,歇会儿吧。”
他扭头看她,眼睛里笑意满满,说:“好。”然后傍着她坐下来,搂住她的肩膀。
逯荫微微挣动了一下,常荃的心里一阵惊慌。可是,过了一会儿,逯荫慢慢地倒下去,枕在他的腿上,长发顺滑,好像瀑布滑下。他捞起一截发梢,轻轻吻了下。想要活跃一下气氛,问逯荫:
“猜猜看,这些年我去了哪里?”
她思考了一会儿,慢慢回答:
“你哪儿也没去,我们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