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冬至,夜。
窗外冬风呼啸,滴水成冰。
碟片放进机器,轻轻推进去,无声地转了一会儿,画面放出来了。
晃动的,有些倾斜,有些模糊,显然是一个人拿手机录的,有时候角度掌握不对,能看见对方的黑皮鞋,倏一下显出来,又咻一下缩回去。
小花园,石桌石凳,石凳上对面而坐的两个铜塑老头儿,一个拿根长烟袋,一个执棋欲落子。花,鲜艳的月季。白塔,玲珑乱石。匆匆的行人。“冬至”饺子馆的黑底金粉字招牌。一寸寸皆是我和风一起到过、一起看过的平凡世界。
风的声音磁磁地,像是能吸铁,通过画外音的形式传过来:
“小月,这是我和你一起走过的路,记载着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我明天就要走了,今天用手机把它拍下来,希望三年之后的今天,能把光盘在冬至之夜准时送到你的手里,以纪念我们三年前的相遇。谢谢你,让我拥有了一段美好的光阴,虽然我在千里之外,却仍旧记得那一天,那一夜……”
底下是长长的沉默,沙沙的声音,画面定格,他也不再说话,碟片容量太大了,我们的相遇居然占不满它的三分之一。
关掉,拿出,放进盒子,插进CD架,我喜欢把珍贵的东西和平常的东西混在一起,好像能够迷惑别人的同时,也迷惑自己,告诉我这一切本来没有什么了不起。
拿起电话,快快拨了过去。这回我不给自己时间犹豫,因为害怕自己会再次丧失勇气,在接通的前一秒挂断了事。
“死了都要爱……”高亢的音乐震得我差点摔了手机,什么时候这家伙这么豪放了,居然用这么HIGH的彩铃。我拿着手机有些楞神,对面“喂”了两声我居然没反应过来,同居室友的男朋友出来倒水,好心提醒:“喂,魂儿掉啦。”
“啊?”
“小月吗?”一声低凉的声音提醒我他还是他。不管他用什么样的彩铃,还是那个爱歪着嘴角笑的小子,有点酷、有点帅、有点坏。
“呃,这个,嗨,你好风哥,我……冬至快乐!”他在那端轻轻地笑,我有点不知所云,“那个……光盘我收到了,拍得挺好……我很喜欢,谢谢你,有心了!”
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似的,笑着说了声“不客气”,沉默了两秒钟,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啊,你吃饺子了没有?”
“什么?”我的思维还停滞在过去的黑白片一样的光阴里,被他问得一楞。
“忘啦?你们北方人不是说‘冬至的饺子夏至的面’吗?你吃饺子了没有?”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室友的男友,那个像沸水一样热情的家伙,适时地大叫一声:“吃饺子喽!小月——”
风在那头听得清楚,沉默了一下,轻笑着说,“快去吃饺子吧……”
电话挂断,面前摆着热腾腾的饺子,我却没有食欲。
一个高高的男子,长着淡粉色嘴唇和斜长入鬓的眼眉,重新闯进我的记忆。
三年前见到风的时候,恰是冬至。
他刚受聘来到我们公司。那天老总带领大家全体杀去“冬至”饺子馆吃饺子。我本来想推托的,没推托开,只好随大家一起去。只吃菜、喝酒。酒喝了不少,有点晕。风坐我旁边,看我饺子一口没吃,很奇怪,夹一个放我碟里,我条件反射地一把把它划拉下去,一桌子人全楞了。总经理赶紧打圆场:“没事没事,咱们家小月喝醉了。”
“我没醉!”我恶狠狠地叫,“我不爱吃饺子!”
“好好好,没醉没醉,”一帮哥哥姐姐一边哄我一边给风使眼色,风尴尬了几秒,说,我去下洗手间。
第二天酒醒过来,我找他道歉,这个小气家伙居然冲我大翻一个白眼,气得我转身就走,他歪着嘴角坏笑一下,一把拉住我袖子,说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不生气了。
“什么条件?”
“晚上再说。”
我猜了一天没猜出来,只好想只要不是辣椒水、老虎凳,也不是陪这个少爷上床,那就没什么难的。
结果到了晚上,他居然还是带我去吃饺子。我炸了毛,霍地站起,他一把拉住我胳膊,沉声喝一句:“坐下!”
我这个没出息的,“咕咚”一声就坐下了。
“我看出来了,你心里有结。别看挺能说能闹,如果不把心结打开,这辈子你都不会真正开心。你还甭不信,我若猜得不对,也枉我修了好几年的心理学。说说吧,怎么回事?”
一句话戳中我的心事。
十年前,我才十六岁。那年的冬至,刚刚再嫁的母亲和继父包饺子给我吃,大家都高兴,我喝醉了,半夜醒来,浑身疼痛,傻大黑粗的继哥哥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那一次,我砸烂家里的电视机、洗衣机、录音机、大衣柜、壁柜、水晶灯、继哥哥的胳膊上被我拿剪刀剪开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然后,我扭头就走,再也没有回去。母亲一年后去世,死前想办法找到我,给我打电话,说她知道自己得了绝症,继父有让继哥哥和我过成一家的意思,她就默许了。这个死女人,我在电话里冲她吼:你怎么不快点死!
没想到一语成谶,她第二天就死掉了。不是病死的。是自己结果了自己。
至于冬至饺子,我再也没有吃过。从十六长到二十六,混来混去就成了混世魔王的样子,仗着一点小聪明,会画两笔画,嘴巴还伶俐,进了这家小公司,既给策划部出创意,又出去拉客户,居然也混得有个人样子。
……我哭起来的样子很难看,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他拿起餐巾纸给我擦,然后拉过我的脑袋摁在他肩窝里,在我后背轻轻地拍。十年来,第一次嚎得这样痛快。
哭完了,哭够了,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谢谢你。”
“不用谢,”他嘴角一咧,又一个坏笑浮上来,夹起一个饺子,“吃了它就可以。”
“你又来!”我气结。
“对呀。你今天不吃它,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吃,我可不想让你一生遗憾。心结打开,你就会发现饺子很美味,来尝一个,乖。”
我真就乖乖张嘴把它吞下去。
风是南方人,本来是一所知名美院的高才生,又辅修了心理学,这么出色的家伙,不知道为什么会跑到这么偏远的小地方来。那是一段难得快乐的日子,他总有无穷的新鲜趣事,有时甚至大半夜把我吼起来——拉着我到初春的河滩去,天上星光闪耀,河边长满嫩绿的芊草。他拔下两根,编两个精巧的草戒指,一枚套在他的手指,一枚套在我的手指。
那一刻他什么也没说,我想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记得他看着我的眼神好清亮,像天上的星光。
对于我们之间发生的这些琐琐碎碎的事,应该有个什么说法了,我想。
第二天他外出,我找了个借口,去了一趟他的办公室。
第三天我请假,手机一天接了十来个电话,却没一个是他的。
第四天我上班了,看见他和别人谈笑风生。那天晚上从5:30开始,我坐在“冬至”饺子馆,一直到人家打烊。
第五天,他对一大帮人说,走啊,我请客,大家吃饺子去。然后还冲我调皮地眨眨眼。
第六天,他说,对不起,弟兄们,我要走了。我父亲病了,他在南边的产业需要我去打理……
我低着头,浑身血液像冻住了一样。只记得他的眼光像羽毛扫过我身上。
这一走就是三年。
我等他电话等了三年。等他一个解释等了三年。
今天,我本来还想跟他说,你知道那一天,我去你办公室做什么了吗?
但是他没给我机会。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一年后,还是冬至,我和另一个人领了大红证书。有了自己的家,当然不必再光顾“冬至”,自己在家里擀皮、拌馅,包饺子。那个人把吻轻轻触上我的脸,我有一瞬的失神。
吃完饭,这个人翻我的东西,翻出这张光碟,盘腿坐在床上看。我漫不经心收拾碗筷,没想着要阻止。
等我走进来的时候,画面已经放完,屏幕上什么都没有,碟片在空转。
突然,又有了声音:“……小月,在我走之前,我录下了这段景象,本来只想给我自己看。此前,父亲已经给我找了门当户对的一个女孩,这次是要逼我回去结婚,所以我没资格主动说那个字。其实本来我已经下定决心,只要你对我说一个‘爱’,我就跟你走。可是我没等到。真失望,呵呵。但是这三年来,我发现自己忘不了你。三年辛苦折磨,我已经恢复自由身,所以,如果你还肯接受我,请听我说一句:我爱你。我在我们的家里等你。我的住址:……”最后,镜头上出现他的大大的有些变形的“猪头”,嘴巴一张一合,明明白白三个字:“我爱你。”
心被狠狠地攥一下。
他不知道,那一次我偷偷溜进他的办公室,给他的日记本里夹了两张电影票,票背后写着:“六点半,冬至饺子馆,不见不散”。可是等他走了,我才发现这个本子是被废弃已久的,他根本没有打开过。所以,他也看不见电影票底下还有小小的三个字:“IVU”。
一年前的冬至,我给他打电话的心情太过急切,没听到他羞涩的表白,而他也不明白,那个叫我吃饺子的男人,不过是个过客而已。
我没有错过冬至,却错过了你。原来造化真的是会作弄人的,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种爱,错过一时,即错过一生。
蝴蝶效应
胡军在大街上遇到小蝶的时候,她正和一个大胡子的外国男人在一起,那家伙的怀里还抱着一个蓝眼睛的小孩。胡军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小蝶一怔之后,倒是微微一笑:“刚回来没两天,把你的电话号码丢了,正愁怎么联系你呢。这是我老公查尔斯·兰登,这是我儿子杰瑞。”然后小蝶转身对兰登说:“这是我跟你说过的阿军。”大胡子一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大手拍拍脑门,怪腔怪调地说:“OK,他就是你经常说起的那个青梅翠竹,咱家里还有他的照片,照片……”胡军有点黑线,嘟囔着说:“什么青梅翠竹……”小蝶歉意地笑笑,对他解释:“不好意思,他中文不好,我告诉他你是我小时候的玩伴,用中国话叫做‘青梅竹马’的,他给记错了。”胡军继续黑线,心说:“他记错没关系,可是‘青梅竹马’是你那个意思嘛……”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要走的时候,小蝶叫住他,从包里翻出一张游戏软盘,说:“这是我的独家设计,还没发行,随便玩玩吧,里面有个隐藏的Happyending(喜剧结局),看你能不能打出来。”
看着当初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如今成了一个干练、知性又温婉的程序设计师,还在国外拐了一个老公回来,胡军的心里五味杂陈,笑了笑,转身走了。
胡军大学本来也是学软件设计,后来却中途转行当了律师。到家,随便弄点东西吃,单身汉的生活怎么简单怎么来。打开电脑,把游戏软盘塞进去,发现这个游戏很简单,不过就是一个光头小人儿一道道地做选择题闯关。第一道关口是一所小学门前,选择“是”,则有另一个梳丫丫辫的小人儿冒出来,和他手牵手跑进校园。他没有选“否”,因为他知道,如果选“否”,那个丫丫辫小人儿就不会出现了;在一所“育星中学”的校门口前,他再次选择了“是”,于是,那个梳丫丫辫儿的小人儿再次冒了出来,两个人用小小的绿豆眼对视一眼,分别眨巴两下,然后欢呼着冲进校园。这让他的思绪不由回到久远的从前。
没错,胡军和小蝶的确是青梅竹马,两个人一起读小学,一起读初中、高中。初中他帮小蝶打架,被别人说他是小蝶的老公,他梗着脖子:“是又怎样?关你们屁事。”小蝶羞得脸通红,跑了。游戏里的滑稽小女孩儿也脸上顶着两酡大红晕远远跑到角落里面,只剩下那个已经长出三根毛的臭小子顶着一张拽到二五八万的臭脸在原地傻傻地站着。情窦未开的年月啊,他那时候都不知道“老公”是啥意思,想,大概齐就是保护神吧……
到了高中,怎样了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游戏里的小人儿也开始高中阶段。一轮金黄的圆月,高高低低的树影,池塘的水反射着清冷的微光,那个小女孩儿已经梳上了长长的辫子,低眉垂头,粉颈纤腰,哪还有一丝当初黄毛丫头的模样。她站在池塘边上,一会儿,小男孩从旁边的阴影里出现了,也已经是一个黑发偏分、个子高挑的青年人。胡军记得自己当时是在大概五百米的地方,远远地看痴了那个曼妙的背影,然后拖着两条激动得颤抖的腿,一步一挪地蹭到小蝶的面前,手里拿着一朵从路边的花坛里揪下来的不知名的单瓣红朵大脑袋的花,猛一下子杵到小蝶的鼻子底下,以一种不自然的粗声粗气的语调说:“给!”游戏里的小女孩接过花,低下头,红晕悄悄爬上娇俏的脸庞,惹得游戏外的胡军情不自禁,拿手去摸显示屏……
要开始下面的游戏情节了,胡军用微微有点颤抖的手指点了一棵烟,火光亮处,映着他有点悲伤的脸。
两个卡通小人儿都成了大学生,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同一个班级,都学软件设计。下面又开始出现备选框。选项是“一起出国”,选项照例是“是”和“否”,胡军用颤抖的手点了“否”,“刷”一下感觉到当年通天彻地的痛苦。当年,由于爸爸一向信任的会计捣鬼,爸爸的公司突然倒闭。丧尽天良的会计在同一家城市开了一家一模一样的公司,再把债务一点一点加到原来的东家身上去。爸爸突发脑溢血,躺在医院昏迷不醒,家里整天被债主逼门,妈妈不得已动用了给胡军去国外深造的预备金。小蝶求他:“和我一起走吧,我家里有钱,可以给咱们两个人用。你要是不肯,咱们就一边打工一边上学,那里的软件设计比咱们国家发展快,可以学到好技术,回来再东山再起不迟。”胡军不肯。小蝶说:“那我也不走了。我在这里陪你。”胡军翻了脸:“你在这儿能有什么用?赶紧的,上飞机,走人!”
游戏里的小人骂着同样的台词,两道眉毛竖成了剑,看上去杀气腾腾,女孩失落转身,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在脚边汇成一汪小湖。游戏里的女孩却不知道,那天,胡军远远在站在飞机场外,看着一架架飞机腾空飞起,那一瞬间,泪流满面。
此后,胡军中途转系,主修法律,开始和枯燥的刑法典民法典种种法典较劲,那种三伏三九天背律法的苦处无人能知,冲刺号称“中国第一考”的司法考试的苦处也无人能晓,反正他咬牙挺过来了。他只有在枯燥的法律条文里淹没自己,才能遗忘那种刻骨的孤寂。毕业考取律师资格证后,胡军正式开始律师生涯。他的第一场官司就是替爸爸向那个无良会计讨取公道,过程进行得很艰难,他咬牙坚持,终于见到一丝亮光,就在这时,他被人打了闷棍,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三夜。当他醒来的时候,电话铃声响起……
游戏里,程序提出女孩的去向问题:“回国或留在国外”。这正是那通电话里,小蝶表明的意思:她想回来。可是不,不能,他不想让小蝶陪自己过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更不想让小蝶也被人打闷棍,所以,游戏里,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留在国外”,而游戏外,他也给出“否”的答案:“我快结婚了,对象也是个律师,我们更有共同语言……”
画面再一转,游戏里出现一座尖顶的教堂,两个新人并肩而立,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低下头,伸出手,右手的无名指微微翘起,另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长一把大胡子的卡通男子把一枚指环缓缓地套了上去,音乐响起,屏幕外胡军忽然泪飞如雨。他当年想着牺牲自己,成全小蝶,可是现在,他恨不得钻进屏幕里,把那个小人一脚踢飞,他来给小蝶套上戒指。
到了结尾,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合影照片,小蝶和那个什么兰登的结婚照,结婚照的旁边,像鱼吐出的泡泡里面,渐渐由隐到显,那个卡通女孩再次出现,天在下雨,她在哭泣……
这个,大概不算Happyending的结局吧,胡军叹了口气。
如果,在起初点“否”的地方点“是”,在点“是”的地方点“否”呢?他接着叹气,然后一点一点地点下去。小学的时候点“否”,女孩没有出现,不存在以后的情节;中学的时候点“否”,女孩也消失了,也不存在以后的情节;大学,他选了和小蝶一起出国留学,结果是爸爸含冤而死,妈妈三个月后也追随爸爸而去,这个,无论如何不是Happyending的结局;那么,选择让小蝶回来呢?他们面对胡军家的艰难形势的同时,还要同时面对小蝶父母的压力,到最后小蝶终于和自己分手了事,这个,好像也不是Happyending的结局……
啊啊啊!胡军长啸一声,他要疯了,这算是个什么游戏?自己每做一次不同的选择,就面临着不同的结局,而每次结局,都是悲剧。
小蝶不会骗自己,一定有一个Happyending的结局,只不过被她藏了起来。
屡次点击,屡次失败,胡军红着眼睛跑到阳台上大口喘气。清醒一会后,再回来无意间发现屏幕右上方有一个小小的按钮,轻轻一点,出来一个滑动条,上面写着“小蝶的选择”。他这才发现,以前所做的一切选择,都归并到“小军的选择”里面;现在,他试着让小蝶自己做出选择:小蝶选择留在国内,两个人携手奋斗,最终打败大坏蛋,把那家伙踩在脚下痛扁成一张纸片,然后两个卡通小人喜气洋洋,嘴巴咧到了耳朵根;小蝶选择从国外回到国内,两个人携手奋斗——仍是同一个结局,又是两个小人儿相对跳笑的傻样子,那种笑让胡军也情不自禁笑起来;小蝶选择嫁给胡军,于是,画面一转,游戏里出现一张旋转着的大红喜帖,鞭炮声声声炸响,两个人一个穿着地主婆式的中式结婚服装,一个穿着地主老财的对襟唐装褂子,拜天地,喝交杯酒。结尾处,一张照片浮现出来,那是胡军和小蝶的合影,小蝶PS出来的,两个人的眼神深情如海,像是要望进对方的灵魂。原来,这才是真正的Happyending。
就像一只蝴蝶轻轻扇动一下翅膀,能够掀起几百公里外的一场巨大海啸,自己只不过轻轻点了一下鼠标,就让两个人像剖开的两片玉,再也合拢不起来;假如当年也能够大方一点,给小蝶一个选择的机会,然后两个人并肩而立,并辔而行,幸福本来就是垂挂在枝头的梨子。他想:我不该老是替你决定什么才是对你最好;我应该让你自己决定什么才是对你最好;然后,我们一起决定怎样才是对我们最好。我的自以为是断送了我们的幸福,我没有做到不离不弃、不失不忘,也丢失了我们的芳龄永继和仙寿恒昌。对不起啊,小蝶。
寂静的房间里,胡军掩面哭泣。
失魂玉
我是被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惊醒的,睁开眼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一个人躺在黑暗里发呆,听见隔壁我爸爸在打电话:“是是……是医院吗?快派救护车,光、光华小区二栋304……”我一跃而起,冲进他们的房间就腿一软:我妈妈头破血流,躺在地板上。
外婆在丧礼上撕扯爸爸,嚎啕大哭:“王文敬,你不是人,你为一个野女人害我女儿撞墙,你不拉着她,看她活活撞死,你不得好死!……”站在圈外,看着厮杀,妈妈在遗像上对我微微地笑,她在我前天的生日上才给我的绿玉镯在腕上闪着光。妈妈说小雪你要记得,雪是玉模样,玉是雪精神,任何时候都要活得象这只玉镯一样干净漂亮和有骨气。
此后一如既往地上学下学,只不过不再住在爸爸和那个女人的新家,而是搬到了姥姥那里。我在学校赢得冰美人的美誉。
当我又见到铅笔盒里的纸鹤,一下子心头火起,毫不犹豫地扯了这个东西擦桌子。
下课一个肉乎乎的小子堵住我:“王雪,你为什么老是把我给你的信擦桌子?”
“什么?”我故作惊讶:“那是信吗?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啊,光看着桌子脏,随手拽了张纸。”
“真的?”
他眼睛一亮,咧嘴笑了,说你晚上有空吗?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啊,”我说,“在那棵大树底下等我,不要走开。”他心满意足地跑走了。
坐在客厅里瞅着挂钟当当地敲八点,我在姥姥家一边看着电视嗑瓜子一边冷笑不止,外面哗哗的大雨。
第二天他没来,淋了雨,发高烧住院了,我心里升起一大片快意。
大学毕业,一向这个总经理递交我的履历就直觉他不是好东西。这个家伙坐在巨大的老板桌后面,牙齿坚固,象个择人而噬的狮子,冲着我的脸蛋咕嘟咕嘟咽口水。他利索地把我的名字一圈:“栗雪,”我改了姓,随我妈——“下周一来上班。”
穿着高跟鞋抱一堆文案进总经理办公室:“刘总,您要的东西。”刘总露着牙笑:“小雪,坐下来。”我坐在沙发上,掠掠鬓发,他紧挨我坐下,抬起我的手看镯子。“玉的?这种颜色太冷了,不适合你,你应该戴白金镶钻手链,这样吧,我来送你。”我克制厌恶,妩媚一笑,“刘总不必客气,这是家母的遗物,平生不离身的,您的好意我心领。”他点点头,“哦,对不起,原谅我失言。今晚有没有空?一起吃饭?”“好啊,”我痛快答应,“去哪里?”他也高兴:“雅稚园207,晚七点,不见不散。”“OK,”我冲他抛个媚眼,一扭一扭走出去。
走到街上我打电话:“喂,刘夫人吗?你不要管我是谁。你丈夫晚上七点在雅稚园207房间幽会,信不信由你。”挂断电话我抹口红,对着小镜做了一个张着大嘴的姿势,象丑陋的安康鱼,检验自己两排冷森寒利的牙齿。
我故意迟到了半个小时,看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从街西气势汹汹赶来,才象片云彩飘进207,这个男人一把把我搂过去,喘着粗气吻我的嘴,一边语无伦次叫小雪。哐哐的砸门声响起,他惊惧地把我往外推,那双手无情之甚,我反而抱得他更紧。门被砸开的一霎那我跳了起来,靠墙站稳,他老婆气昏了头,冲上来一边大骂一边撕扯他的脖领子。我趁乱溜出,一路走一路换手机卡,把辞职信扔进邮筒,拍拍手,一身轻松。
每一次报复之后,我的心里都莫名的空虚,陈年旧影会在心头飘来飘去。常去的酒吧里灯光一如既往地幽暗,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过不上正常人琐碎但是温馨的日子,老要这样诱惑和逃离,诱惑和逃离。
“小姐,您的玉镯真美丽。”我皱眉,对陌生人的搭讪不予理会。
“你好象很忧郁?”对方锲而不舍的追问。我勉强抬头,透过手里的酒杯打量这个不识相的男人。他看上去三十多岁,脸严重变形,眼睛象张国立配音的小丑鱼,我噗哧笑出声来。
这个人的眼神里没有好色和淫猥,象一潭深幽的湖水,我情不自禁再次举杯。
他按住我的手:“不要再喝了,不要想着醉,醉了也不会忘记一切。你看起来很不开心,说说,怎么回事?”
在这个人的面前我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我说我不明白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义,象我母亲那样自戕而死有什么意义,我报复一个又一个男子有什么意义,我一个人暗夜里独醉和流泪,冲着这弯冷玉喃喃自语有什么意义。
这个人露出复杂的笑容,静静地听我发泄。我醉了过去。
阳光满室,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头痛欲裂。这个人端着一个精致的木托盘进来,一碗白粥和一碟精致的小咸菜,坐我身边说小雪,吃点东西。我赶紧在身上乱摸,除了被换一身干净的男式睡衣,我毫发无损,才顾得上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叫小雪?”他笑:“我当然知道,你说了一晚上的话。我不光知道你叫小雪,还知道镯子是你妈妈在你十二岁生日那天给的,也知道你们家的事,你爸爸……”
“不要提我爸爸!”我恨恨制止:“你呢?你是什么人?”被人看个透彻,我很不甘心,决心赚回来。
“我?我叫许白,美专毕业,开一个小门市,专门给人画广告牌。偶尔去酒吧散心,谁知道就捞到一条美人鱼……”
我笑着踹他:“你真坏。”他上半身动了下,又恢复原位:“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下我不再客气,一脚把他踹得坐到地上去,捂着脸大笑不止。
他起来把我摁住,象孩子一样顽皮:“你还敢不敢了?你还敢不敢了?”我们扭打在一起,气喘吁吁。许白的眼睛好亮啊,除了若干年前那个叠纸鹤的小男孩子,我想不出在哪里还看到过这样的眼神。我饿了,吃他的清粥小菜。酒后无味,象嚼木头。他看我苦着脸,问:“难吃?”
“嗯。”我点头,实事求是。他气。
我说你等着,中午我来做,你吃。中午我系着花围裙做饭,端出一盘一盘色彩鲜艳的菜,满意地看着他吃得呲牙裂嘴。我问他:“好不好吃?”
他含着饭呜噜:“简直太——太——难吃了!”我追着他打,他满屋子乱跑,被我追到床上摁倒,掐住脖子:“好吃难吃?嗯?好吃难吃?”两个人笑着滚成一团。四目相对,他用嘴轻轻亲吻我腕上那只干净温润的镯子,绿玉散发着缭绕的香气。
他出去工作了,我替他小女人一样打扫房间,整理抽屉和凌乱的书籍。一张照片掉出来,岁月久远,纸面暗黄,一排排整齐的小孩子,有一个张大嘴巴,因为看见摄影师头上落了一只蝴蝶,那是我自己。电光一闪,我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许白亲切了,他根本不叫许白,他叫许静,当年整天折来折去给我塞纸鹤,都被我擦了桌子。
盘腿坐在地上,遥远的一切都滚滚而来。外面门响,我任凭他看见我手里拿的照片,然后在旁边蹲下来:“小雪,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也不再瞒你。我是许静。你消失得那样彻底,害得我一直找来找去。在寻找的过程中我长大了,却始终对你无法忘怀。当我在酒吧碰到你,心激动得要跳出来。可是我怕你仍旧象以前一样烦我,临时改了个白字。”
“小雪,”他轻轻抬起我的手腕:“这只镯子太冷了,绿得太沉,不适合你。”
他把我的绿玉镯轻轻卸下来,从背后掏出一只丝绒小盒子,小心翼翼打开,是一只红宝石戒指,闪着红酒般的光彩:“答应我,不要走开,你经受了太多的磨折,今后你的日子就是我的日子。除非因为幸福,否则我不会让你流泪。”
他轻轻拿过我的手,把戒指戴在上面,再轻轻吻上去,宝石戒面蒙上一层细绒绒的雾,他轻轻笑:“小雪,它和你一样美。”
我的心象泡在宜人的温水里,好想开出花来,情不自禁靠在他怀里。这个可恶的家伙马上换了另一种口气:“栗雪,今生你别想跑出我的手心,哼哼!”我大笑,看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我不明白。
他低头要吻上来,我推他:“快去冲个澡,浑身汗味。”
他耍赖:“不,你和我一起去。”
我又大笑,揪着耳朵塞他进去。关上门,盘腿坐在沙发上细细看那颗心一样的戒指,它好象还在嘣嘣地跳动和散发热气。
许白的电话叮叮咚咚响起,我犹豫着不知道接不接,看了一下号码,毫不犹豫打开。对方喂喂地叫,我不说话,听他问:“许白,事儿办得怎样了?找到那个臭娘们儿没有?有没有按原定计划来?不要忘了,你可收了我二十万的酬金,别被那个骚狐狸迷得不知道东南西北!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卸你一条腿都算便宜了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许白已经出来,大叫一声,抢过手机,远远甩开。我说不出话来,他也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我才捡起手机又冲他摔过去,手机四分五裂:“许白,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个姓刘的委托你办什么事?那个臭娘们是谁?”
许白一下子软倒:“小雪你听我解释。我不是什么广告商,我是一个私家侦探,姓刘的找到我,出二十万委托我找一个叫栗雪的人,因为她害得他老婆和他离婚,撤走一半股分,让他白白损失了近千万,他让我找到她之后,想办法引诱和拍她的裸体,广为散发,让她今生再别想做人。我根本没想到是你,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改了姓,但是那天在酒吧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既是姓刘的要找的人,也是我一直苦苦寻找的小雪……”
许白紧箍着我不放开,我一边流泪一边使劲拧着脖子和他接吻,他用滚烫的双唇回应。那个声音猛然响起:“到时候,别怪老子不客气,卸你一条腿都算便宜了你!”
蛇样的缠绵里响起的是告别的钟声,曾经那样傻,一味的只是蹉跎,经风历雨才知道自己爱的是什么,却原来执子之手又只是一霎那。我和许白的经历没有资格变成传奇,它只是开在我们两个人心里的花朵。他沉沉睡去了,我把戒指褪下放进丝绒盒子,拿起我的镯子,重新戴好,一边转身出门,一边端详它那失魂的绿。“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共我分开,断肠字点点风雨连连似是故人来。”故人来了,我却要走了,死生契阔,与何人说。
最后看许白一眼,我听见自己说:“BYE,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