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自从到了一个新单位,许颜晴就习惯走路上班,不算近也不算远,步行大约三十分钟。一路热闹前行,车声市声人声,女人家鸡猫子喊叫声,“空心菜,一块五一斤”、“天津大麻花——”树头漂浮在红尘之上,开满绛红的绒线小花,柳树的一头长发飘飘洒洒。不用里尔克说夏天曾经很盛大,夏天现在就很盛大。
正走着,一辆白色吉利在身边缓缓停下,一张脸探出来:“小颜?”
“?”颜晴纳闷:“是我。”
“去上班?”
“是啊。”她拿不准地笑着,担心是什么熟人。
“上来,我送你。”
她犹豫一下,上了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越说越牛头对不上马嘴,那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还在慢悠悠说个不停,说了一会儿,不见回应,那个人也纳闷:“你是小颜?”
“啊,”她笑,“我的朋友和家人都叫我小颜。”
“你在旅游局上班?”
“不是,我在环保局。”
然后双方同时笑起来,同时说话:“认错人了!”
这就算认识了。那个人问她要电话号码,她一边淡淡地笑着,拿不准地想:或许,我该拒绝吗?可是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这是个颇有风度的男人,并不因为认错人有什么难堪,仍旧谈笑风生,把她一路送到单位,看她进门,才把车调头,开走。她一边进门一边想,原来邂逅就是这样子啊。
三个月后,正象猫一样蜷在床上,盘成一团睡懒觉,电话响了,拿起来懒懒地喂一声,那边传过来一个清醒的男声:“是小颜吗?”
她一下子清醒,原来下意识里,一直在等这个人的电话铃声,否则,岂不是浪费了一次美丽的邂逅?
半个小时后,她整整齐齐出现。这个男人叫许冠生,一身白西装,修长的指间夹着香烟,正靠在车门边。那一瞬间,她以为是看到了电影,自己恍惚成了裙裾摇曳,步步生莲,去赴香约的女主角。
第一次约会,有一种彬彬有礼的距离,倒更加增了雾里看花的美丽,她轻颦浅笑,听这个男人说东说西,说自己的家庭悲剧。一个儿子,长到十五六岁,猛然间猝死,做父亲的悲痛欲绝,却不得不摇摇晃晃地活下去。她静静地听着一个男人拉不断扯不断地诉说,一边想,这大概就叫寂寞。
他带她到一个清幽雅致的地方吃饭,里面居然有流水潺湲,还有宽大肥厚,真真假假的芭蕉叶子,是她喜欢的地方,吃的也是她喜欢的素菜,一边吃着先生打过电话来:“在哪里?”她回:“在外边,有应酬,回去晚些。”
这一晚,晚了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够两个初次见面的网友上床缠绵两次也不止,可是她却只是陪他在河边散步,说话,听蛙声咯咯罗罗。一边听许冠生冷静但是很明显的恭维,听他夸自己美丽,听他说我们相遇,皆出天意。
临别,他问:“假如以后我时常打扰,你会介意吗?”
她笑:“怎么会呢。”
回到家里,孩子埋头写作业,先生沉着脸看电视,她象偷嘴吃的猫勉强掩饰着兴奋和不安,若无其事地换鞋。先生尊重她,什么也不问,她的理直气壮就是最好的挡箭牌。一个世俗浸染透了的女人,一步步都给自己想好了退路,包括晚归的借口,包括赴约的理由,滴水不漏。好似她早就预料过会有艳遇发生似的,为这一场邂逅,足足铺垫了两年。两年里一切正常的应酬交往先生都知道。两年里并没有传出过任何桃色新闻,因为觉得不值得。先生知道她美丽,但对她是放心的。一个外表谦和,内心高傲的女人,不会轻易沉沦。
偏偏他就忽略了,越不轻易沉沦的一颗心,一旦沉陷,就是深渊。桃花是美的,但带来的却是一劫。
此后的发展和一般的偷情男女没什么两样,毋庸赘述。无非是爱了,无非海誓山盟,无非想挣脱枷锁,一辈子卿卿我我。可是怎么可能呢!她还没来得及跟丈夫摊牌,他就吓得忙不迭往回缩了。他的妻子是一家银行的行长,他也是一个单位的负责人,怎么可能打破强强联盟,重新排列组合?在世俗的力量面前,不要说什么山无棱,天地合,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再说,爱也爱了,床也上了,一枚红薯,在别人家的盘子里热气腾腾的供着,当然是香的,一旦偷得来,吃到嘴,滋味也不过尔尔了。
可是她不肯,象牵牛花,抓破脸地闹,拿一瓶药到他的家里喝,他和他太太合力把她搡出来,“呯!”关上大门。她的绝望象潮水,漫天漫地淹过来。这就是日思夜想的爱情吗?
整瓶安眠药喝下去,意识渐渐模糊,还晓得往家里走,走到半路,软下来,什么都不知道了。先生只知道她有应酬,不知道正徘徊在生死边缘。通常的应酬时间该结束的时候,先生拿起手电去接她,接到半路,看见她在地上倒着。
先生抱住她往回拖,孩子哭得象个泪人儿,丫角辫都散了。鬼门关好不容易趟过,先生把一纸离婚协议摆到床前。过不甘心,打不舍得,这一张纸,就是十四年婚姻的交代了。这个男人啊,经过一夜,什么都晓得,什么都明白了,原来每个女人的心里都烧着一团邪火,她说的应酬,就是和一个男人不清不楚,摆不到阳光下的纠葛。
她咬咬牙,不肯央告什么。一直占上风的她,仍旧不习惯低头的,一咬牙把字签了,转眼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不是故事的结局,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她一个人过着乱七八糟的日子。她不会做家务,不喜欢做饭,饿了就嚼两块饼干,或吃一碗泡面。家里一天一天乱下去,乱到有一天,丈夫,不,前夫,来给她收拾。这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虽然个子也不高,也不英俊漂亮,更不富有多金,从来没在她心里占多大的分量。可是经过一场雨骤风狂,象夏天积满灰尘的叶子,尘土冲掉,光彩四射。
收拾完,转身要走,她抱住了他,失声痛哭,泪水打湿他的后背。他有些微驼的背最初紧张得象钢筋,渐渐软下来,伸出胳膊揽住她,模模糊糊的,她感觉到他的嘴唇在吻她的头发。
已是初冬,道路正在施工,暖气还没烧上,先生给她买回来一个电热毯,黑夜白天开着,暖手暖脚。她躺在床上和孩子跷着二郎腿读书,先生在外边把声音开得大大地看电视,谁也不嫌烦,也不觉吵。生在尘世间,图的就是母子团圆,夫妻相聚的一乐啊。
没想到那个人打来电话,电话里的声音低沉而沧桑:“喂,能出来吗?”
这是她曾经日盼夜盼的一句话,盼他来电话把她召走,盼他把她搂在怀里,盼他说爱她。可是盼的时候他不肯,那样置她于死地的绝情。谁知道绝情也象打摆子,摆子打过了,又开始怀念前情了,人是一种多么卑贱的斩不断离还乱的动物啊。
“对不起,”她笑,“我没时间。”此后的日子,无论哭,笑,愁,怨,欢爱与痛恨,都在当与自己发生关系的人中间发生吧,这是先生才有的权利啊。至于别人,就让他永远在自己的宇宙之外运行,即使把门敲破,也不答应。
她系着围裙,平生说不上是第几次,正在家里做饭,放下手中的笔,拙手笨脚地包馄饨,先生擀皮,她包馅,一场大难后千金不换的平淡从容。先生警觉抬眼,她坦白:“那个人,约我出去,”她耸耸肩,“我没空。”接着埋头包馄饨,没有瞥见先生眼里掠过的一丝笑影。
又一个清冷的早晨,照样背包步行,路上一阵风来,槐叶落如急雨,也掀起自己的风衣。迎面一辆车驶来,白色吉利,交汇的一霎那,车速减慢,她也不由放慢脚步,就那么一刹的犹豫,就彼此都不再停步地错开。
这就是一场美丽邂逅的结局。
不甘寂寞的男女把原本白纸一样的生活硬涂上红红绿绿的色彩,把原本平常的邂逅做成两厢情愿的明月梅花一梦。梦里欢爱生死,愁怨怅恨,醒来仍旧顺着既定方向你西我东,分头前行。这一场美丽的邂逅,结局也不过把一对原本就是陌生的人再还原成陌生人,把一块华丽的绸缎焚烧成一堆灰烬。绸缎化成的灰,无论前身再怎样光华耀眼,和柴草化成的灰,又能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