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兵荒马乱,落荒而逃。逃也逃不到月球上,不过是被一截趴着跑的铁虫子拉着,咣当咣当运送到两千里之外。从北温带到亚寒带。
她收拾行李的时候,孩子在一边看着,说,妈,你会回来的吧,是吧?她抬起头,看女儿,笑笑地说是啊。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地笑了一下,跑去写作业了。好久没这样过了。这娃像猫一样爱乍毛,一向气得她胃痛头痛的。
丈夫在自己的身边绕啊绕,一会儿递个包儿,一会儿递瓶药,两瓶,不对,三瓶:一瓶治感冒发烧的,一瓶治腹泻的,一瓶是常年要吃,吃了就一天不会心慌、手抖、出虚汗的。
她低着头忙活,感受着他像树叶一样左一片右一片贴在自己脑瓜顶上的目光,听见他说:“老婆,去散散心就回来吧。我在家等你。”
一时失力,坐在地板上,看着狼藉摊开的衣裳,心里想:为什么一定要走呢?为什么?不过就是临时看见一个招聘启事罢了,就这么急吼吼寄简历,约好去面试。
是一种急于逃避什么的仓惶和焦急。
不顾自己的腰病怕冷,不顾自己的体质惧寒,不顾自己尚有父母需要赡养,不顾女儿尚幼,需要调教护持,不顾丈夫刚刚失业,需要她在旁鼓励陪伴,不顾自己蜗居家乡三十余年,如今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会害怕,会恐慌,会转向。什么都不顾了,就是要走,仿佛身后撵着三千匹狼,每一匹都有名字:厌倦、恐惧、迷茫、失落、寻找、希望……一路要把她追到北方再北方。
直到拖着行李箱吃力地要往卧铺上面高高的架子上放,她才回过神来:这就算离开家了,没人帮自己了,甚至喝杯水都要自己倒了。从今以后,没人能靠了!
她颤巍巍蹬在中铺的梯子上,双手提起行李箱要往上举,手一歪,惊起下面呼声一片:“哎哎哎!”
上铺有人见状立刻伸手一接,把箱子稳稳搁在架子上。
她赶紧道谢:“谢谢。”
“不客气。”
答话的是一个男子,大概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平头,额前发丝微卷,眼睛细长,像星星一样闪闪亮。穿一件紫红色的T恤,领子是用白线织出来的海燕,醒目而不嚣张。这人好像还长了一对兔牙,说话的时候又爱眯眼一笑,神情就像大冬天里放在床头的一杯白开水,一会儿便可拿来解渴,却已成了不伤脾胃的温和。
两人对视皆一楞,她有一霎的恍神,觉得此人哪里见过,摇摇头,又自嘲地笑了。他的眼睛静静注视了她一会儿,见她笑,也便笑了。
车开了。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一遍遍从自己的包上溜过,手下不自觉地紧了又紧系在腕上的小手包。
这些都被他看在眼睛里了。他去上厕所的时候,从兜里掉出一个方方的小东西,是身份证。她拾起来瞄一眼,姓名:崔相日,一看就是朝鲜族的名字,籍贯是这个北方城市下属的不起眼不知名的小山村。照片上的人眼睛细长,表情严肃,眼里却有隐隐的笑光。等他回来,她递过去,他笑一下,轻声说:“谢谢。”
“不客气。”
这回倒过来了。
躺在铺上,“咣当,咣当……”车轮滑过铁轨的声音不大,只使得床铺微颤,却催人入眠。已是深夜,她强撑着眼皮令自己不敢熟睡不敢熟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站在她的床边,轻轻敲一下床:“喂。”
“嗯?”她猛然惊醒,浑身不自觉地戒备。
“你睡觉吧,我帮你看着。”
“这……”她迟疑了一下,想起那张身份证,同意了,“……好。”
一夜黑甜。再醒来天光大亮,依稀梦见下了好大的雪,她站在齐膝深的雪地里面,一步一步艰难跋涉,出了一身汗。
是被他叫起来的,声音有些哑,还咳嗽了一下:“你到站了。”
再抬起头看,皮箱已经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拎到下面,她下床的时候,他还在旁边虚虚地护着,待她安全降落,才把手臂不着痕迹地收起来。和他擦肩而过,一股烟气扑面而来。她疑惑:难道他抽了一夜的烟?又有一个念头像电光划过:那张身份证,是他故意掉在那里的?但是有些话如闪在暗夜里的灯,亮一下,又悄悄灭了。
“你呢?到站了没有?”
“我还有一站。”
“好。再见。”
“再见。”
这座北方的城市意料之外的新鲜湿润,像细雨中的花朵一样瓣瓣皆湿,行人面相平和,连空气都是安宁的。可是当她坐在这个规模不小的公司的主管面前,心里却止不住地失望。一个老头子,守着一份家族企业,咳咳呛呛,却不肯歇:
“是这样,咳咳,来我们这里呢,你要把全副精力都投入进去,才能实现个人价值和企业价值,是吧?你是搞写作的,以后可是不能写了啊,咳咳,影响工作……”
老头儿还真精,用有限的钱,就想买去人家无限的自由。可是,回家不也是无期徒刑么?既然都是要坐牢,为什么不选一个舒服点的?
一个人走在陌生城市的街头,随意上了一辆公交车,坐下,看向窗外。边拿着手机给家里汇报行程。“对,我已经到了,和主管见面了,嗯,不错,挺好的。是,我会注意身体……”
然后眼睛不经意一扫,微微一怔。
一件深紫红的毛衣穿在一个细瘦高挑的人身上,这个人正低头背对着她在投币口附近站着摸索,想掏一枚硬币出来,结果摸一张出来,是一百的;再摸一张出来,又是一百的。司机和乘客都在等着。他有点着忙,略微见汗,都准备抬腿走人了。
这时,一枚硬币“叮当”投进缝隙里面,他抬头,正对上她的眼睛,她对他一笑。
他洁白的兔子牙咬住下唇,眯着细长的眼睛一笑,不说什么,走过去,其实后边还有空位的,他却在她旁边站下了。
她扭头看向窗外,外面树叶湿润薄凉,一只耳朵听见他打电话,却是叽哩咕噜什么也听不清,这个人说的是他自己的本族语言。那语气,好像在和对面似真似假地争执些什么,然后他妥协地把电话拿低,手掩住嘴,轻轻地“啵”一声。她听见了。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怎么居然想到这上头去了?
“你……”他想说话。
“啊?”她看着他温和明净的笑容和含着笑意的细长的眼睛,等着听下文。
可是她的电话却响了。她掏出手机,抱歉地笑一下,接通了:“喂,是的。这儿挺好的。什么?!”她一下愀然变色,匆忙站起,走到车门前,准备下车,一霎时就忘了背后还有一个人,含了一半的话还没有说。
一只脚已经踏下去,终于回过头,正看见这个男人对她一笑,右手轻轻抬起,摇了摇。那意思是:再见。
快速去买火车票,然后去宾馆,收拾行李,退房,坐火车,回家,一路上心里有小鼓,咚咚急敲。孩子急性阑尾炎,住院了。老公开车走神,撞伤了腿,也住进了医院。全乱套了。
回去吧,回去。一根独木支起一座大厦,这根木头是不能到处乱跑的。
重新坐上轻轻摇晃的火车,把皮箱举到自己窄小的中铺上,实在没力气把它往高高的架子上搁,今晚就和它同床共枕了。下意识看看对面的上铺,一个小青年张着嘴巴在睡觉,鼾声能掀起一整座铁皮房。
躺在床上,似有期待,又似没有。春山里的桂花,映着微茫的月色,一朵朵开了,又一朵朵悄悄凋落。没有人知道它们曾经开过。
据说转生的奈何桥头有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叫三生石,如果在三生石上用自己的骨头蘸着自己的血,刻下自己心里牵念最深的那个人的名字,下辈子就还能遇上……不过,是一面之缘。也许这种说法是对的。也许一切惶恐、焦急、不如意、想逃离,不过就是一种铺垫,想让自己于冥冥中赴一场一面之约。
行于此,止于此,到此为止。那就这样吧。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