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和涛恋爱的时候,他就有些猴急,在校园后边那棵长成开叉的大柳树下约会,手不老实地摸来摸去——这是我最烦的一件事。
那一年,我十三岁,我穿着新买的白提梁软底儿布鞋,走起路来象猫一样没有声音,心里很得意,毫无防备地推开房门,两个白白的肉体正缠绞在一起,听到门响,惊愕地抬起满是汗水的脸,一个是我的母亲,一个是我的远房堂叔。我来不及看他们慌乱的动作和表情,慌忙倒退回去,不吃午饭,直接回到学校里。十几年过去,那一幕景象成了火刑后留下的疤痕,又象抿嘴微笑的险恶命运。
新婚之夜,闹洞房的人都已经走开,婆婆过来点了一枝长明烛,红红的烛光映着我的红嫁衣,然后微微笑着说,赶紧睡吧,记得不要把蜡烛吹灭,保佑你们长命百岁!
我红着脸不言语,看着涛高大伟岸的身躯向我渐逼渐近,怎么从来没有的这样的恐惧。相爱三年,我们已经熟悉对方的每一个习性,包括吃饭时香甜的巴咂嘴,包括他爱看我吃酸菜鱼辣得使劲流泪还再接再励。
我们都在盼望这一天,我告诉自己,我是为了这一天可以完整的做一次新娘子才守身如玉,可是这一天真的到来,为什么我这样的,这样的恐惧,眼前晃动的是好多年前的两具肉体,我觉得恶心。
兴奋让涛的手微微颤抖,但仍旧象对待一件易碎的磁器,轻轻给我解旗袍上的纽子,一个,两个,我快要喘不过气来。当我象一条鱼一样脱去所有束缚,涛转身从柜里拿出一件桃红色的睡衣,层层叠叠的蕾丝,细细的吊带,薄薄的真丝料子,在烛光下闪烁着醇酒一样的光彩,让爱衣的我对着它心醉神迷。他轻轻把睡衣张开,冲我当头罩下来,我就处在它的温柔和温暖的包围里,感激得要流泪,毕竟,这样可以避免和涛的赤体相对。我从来没有对涛说过这件隐密的事,我要维护我的母亲的形象,而涛竟然歪打正着得这样纯粹。
小怜玉体横陈夜,雨打梨花香满枝,这么多的古诗词,原来都是说的巫山云雨。为什么神女会留枕魏王呢?为什么崔莺莺会自荐枕席?这是多么疼痛、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涛看着我紧咬嘴唇,闭眼蹙眉,无法再进行下去,喘着粗气下来,搂紧我叫宝贝,说不要紧的,第一次都是这样,以后就好了,嗯?
我点头,心里一片灰,这不关第一次还是第一百次,这根本不关身体,这是我心上扎的刺。
第二次,第三次,我咬着牙,忍受涛的疾风暴雨,因为我是妻子。
涛一次又一次的叹着气中途停止,站在窗前抽烟,我躺在床上,穿着桃红色无限娇媚的睡衣,看着他的烟头一明一灭。半夜醒来,有时会听到涛粗重的喘息,我问他,他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宝贝,没有事,睡觉吧,一边揽过我,闭目佯睡。我想他是在自己解决。我不敢碰他的身体,怕惊动了他的敏感地带,让我和他都受罪。可是罪还受得少吗?白天打起精神上班去,晚上过着炼狱般的日子,整整三年,三年,三个三百六十五日。
渐渐的,涛回家少了,加班的时候多起来,晚上通常都是我一个人做饭,吃饭,睡到半夜他才轻手轻脚地回来,脱衣上床,沉沉睡去。渐渐的,我也不再做饭,有什么剩的热一口吃,然后抱着遥控器看电视,看到所有的节目都和我说晚安,涛还不回来。
危机不用嗅,已经潜伏在我的周围,随时准备把我吞而噬之,我需要做点什么,来拯救自己,来修补这样一只漏水的船,不让它沉没在黑沉沉的海底。
周末,涛和我的心情都很好,我把涛打发出去买酒买菜,厨房里正炖着冬瓜排骨,我偷偷的把套子拿出来——我为了不想要小孩子,一直让他用套子——用针在上面细细的刺了几个洞,然后又放回去。夜晚,葡萄美酒夜光杯,我翻出很久都没有穿过的这件红睡衣,仔细熨帖地穿在身上,一脸娇媚,和涛举杯。涛的眼睛里是久违的艳羡和渴望,我半低着头,象又当了一回新娘子。涛的劲头上来,饭也不吃,一把把我横抱起来,走进卧室,手忙脚乱,宽衣解带。疼痛仍旧固执存在,但我不表现出来,咬紧牙关坚持着让他进行到底,一边暗念着菩萨保佑,让我怀上涛的孩子。
涛终于一泻千里,紧搂着我浑身颤抖,叫亲亲宝贝我爱你,事后见我嘴唇青白,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狂喜变成哭泣,抓着自己的头发说对不起,你不想就告诉我,我不要你受这样的委曲。他的眼泪滴在我的睡衣上面,血珠般的一滴,一滴,又一滴。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天天过去,涛仍旧不肯回家,宁可在外面徘徊到深夜。而我的身体有了反应,喜吃酸辣,把抹着红红辣椒末的烤羊肉串吃了又吃,抱着家里的瓶子喝醋,同时心里纳闷,都说酸儿辣女,这样的吃法,莫不是要怀双胞胎?涛不知道这个消息,我想到我显怀之后,给他一个惊喜,到时,他一定会高兴得蹦起来。从谈恋爱时,涛就特别喜欢小孩子,而且特别喜欢丫丫辫,奶声奶气的小丫头子,不过,他说,是小子他也爱,如果太顽皮,就使劲打他屁屁。
自己给自己增加营养,上街买菜和零食,核桃之类,出门回脚一踢,哐的一响,才想起没带钥匙,好在涛的单位很近,只好跟他要去。礼拜六加的什么班,我都这样了他都不理,对我晨呕视而不见,粗心鬼。
到处静悄悄的,只有涛的办公室传来细碎的笑语,我的平底鞋象猫脚上的垫子,悄无声息,一把把门推开,两具白生生的身子正在床上疯狂扭动,老天爷!
我大叫一声,转身往回跑,脑海里两幕情景重叠,心里恨火一明一灭。粗心的人你们干这事怎么都不知道插起门来!
到哪里去?十字街头人潮汹涌,人人都有个去处,男的用摩托车带着女的风驰电掣一般来来去去,小孩子奔跑跳跃,不情愿地被当娘的揪回去吃饭去,我往哪里去。涛,我们相爱三年,结婚三年,六年的感情竟然可以一夕磨灭,陨落如雨,我恨你,可怜我还想着要为你生一个宝贝孩子。
家在东,我向西去,西边是医院,躺在手术台上,医生的工具在肚子里搅来搅去,怀孕受罪,打胎更受罪,女人就是受罪。佝着腰下床来,躺在外边的躺椅上,脸色寡白,护士问:就你自己?怎不叫家人陪你?我说不出话来,闭着眼睛装死。
恢复到能自己走路,打的回家,家门开着,涛坐在家里,低头待罪。我不说话,把报告单和手术单据摔给他,上床休息。客厅里涛的叫声象狼嚎,冲进来质问,张小静你怀孕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要打掉我的孩子!看我快死的样子,声音小下去,扑通跪在床头,以头抢地:“小静,对不起,我,我实在是憋得难受……我可怜的孩子,我早就想你给我生一个宝贝闺女或者顽皮的小子,我的孩子,天啊,我的孩子……”我的泪象洪水,汹涌倾泻,陈涛,不要说是你的孩子,他是我的血,我的肉,我的心尖子。害他的不是我,是你,是你和那个女人干的不要脸的事。
涛象受伤的野兽又受一次电击,瘫坐在地,埋着头再说不出话来。
此后的日子象结了冰,每天下班涛按时回家,回来就罪人一样钻厨房,捧出一样一样的菜,又一样一样原封不动捧回去。晚上躺在床上,象两条互不相干的鱼。他的电话响起,他起身出房去接,然后听他在说:好的,我知道,你也小心些,明天要变天了,记得多穿一件衣服……
原来他自有他的世界,原来我早就成了多余,那为什么还要埋怨我打掉了他的孩子。不过也罢,这样的日子。我提出离婚,涛显得很迟疑,看我冰冷的神色,无可奈何地点了头,就这样简单,就这样离别,就这样毁约。原来所谓地老天荒,所谓地久天长,所谓海枯石烂,所谓你侬我侬,都是虚。
我另租了房住,很快传来涛又结婚的消息,想必那一枝红烛,再次点燃,照亮另外一个女人的长命百岁。心里又痛楚又迷惘,半夜醒来,没有人再鼾声大作,也不必再担心夫妻生活的不和谐,好象一切矛盾都已经解决,可是为什么心里空得没有人理解。
当初相爱,一起到河边玩水,涛给我铺一块花塑料布,让我坐在上面,他在我前边跑来跑去的照相,给我拔了一大把野花,编成一个大大的花环,戴在头上,叫我仙女,婚后一起上山去玩,一条蛇从草丛窜出,我吓得差点从山上跌下去,涛一把拉住我,吓白了脸,事后跟我说,当时你要真摔下去,我也不活了,我也跳下去。我骂他傻瓜,他说我是他亲亲的妹妹。不能想,不能想,往事不能回忆。
夜里醒来,口干舌燥,起来喝水,摔倒在地,昏晕过去。醒过来还是我一个人和满屋子黑魆魆的家具,挣扎着拿表来试,三十九度七。好冷,多少床被子也暖不过来,耳边嗡嗡响,浑身象火在烧,捱不明的夜。本能地想起涛来,给他打手机,他听到我的声音,二话不说,飞车赶来,抱我去医院,打点滴,他守在我床边打瞌睡。我伸出手去摸摸他,他一惊,本能地一缩身,我一下子明白他再也不是我的人。活着真是,真是了无生趣。
一直折腾到天明,他才满身疲惫地回去,我问他怎么交待,他说没事,他告诉妻子一个亲戚有事。我本来才是涛的妻子,现在却成了他的亲戚。
此后我一发不可控制,一想他就给他打电话,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原也只有他一个亲人。涛每次都偷偷摸摸地来,做饭给我吃,我搂着他的腰撒娇,把脸埋在他怀里。他拍拍我,轻轻把我推开,回另一个女人身边去。偶尔再说起往事,他说他本来只是发泄一下,解决一下身体上的饥渴,谁知道我这样决绝,就把孩子打掉了,让他万念俱灰。
那件睡衣历时三年多,依旧鲜艳如新,看着它,我想我可以再次怀孕,把涛争取过来,他本来就是我的人,让给别人,绝不甘心。
算好日期,又一次约涛过来,小桌上是宝石一样的红酒和两只晶莹的高脚杯,身上那件美丽的红睡衣象梦一样闪着不是现时的光彩。一杯又一杯,涛的目光开始迷离,我们开始回忆过去,那是我们两人的财富,没有人可以剥夺了去。涛轻轻握着我的手,象从前一样,低低的叫着小静,把我抱起来,走向卧室,红睡衣柔软低垂,飘动得象一片云彩。我们一起倒在床上,涛喘着粗气解自己的衣服,我红着脸想象一会儿的激情澎湃。
手机猛然响起,他脸色一变,赶紧起身出房去接,然后回来说,是娟子打来的,她知道我在你这里。我得回去了,她怀孕了,不能受刺激……
站在窗前,月色满床,原来我自己也只是一袭忧伤的,忧伤的红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