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我是在病床上得知母亲上吊的消息的。我割腕自杀未遂。可是我的母亲死了。
出殡那天,敏君来了,但被我爹赶走了。阿康自始至终没露面。我听见三姑六婆嘁嘁喳喳:“她女婿呢?”
“没有来。听说正闹离婚。”
“为什么?”
“说她同性恋。”
“和谁?”
“和那个刚被赶出去的丫头。”
“哦……”对方恍然大悟。
我恨不得披麻戴孝哭死在灵前。
高三是我真正的黑七月。两个月没回家,我归心似箭。骑着山地车威风八面地嗖嗖行驶,一路走一路想着回家让娘做点什么好吃的来喂我,我最爱吃萝卜羊肉馅的饺子……离家最近的那条小路弯弯曲曲,在正午火热的阳光下静默着,四野无人,柳荫遮天蔽日,我拐了下去。当我猛然看到一箭地的前方那棵大柳树下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时,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那个黑影猛扑上来,嘴里说了一句:“就是这里了!”车子翻倒,我打了几个滚,滚到路边的旱稻田里,脑袋嗡一下胀得斗大,知道坏了!没等我挣扎站起,他死死搂住我,用臭哄哄的大嘴堵住我的嘴,我的衣服被扯开。
当我再站起来,满身的土泥,下身痛得要撕裂。那个王八蛋跑得无影无踪,地上丢了一只拖鞋。我哭不出来,摇摇晃晃骑回家里。我娘看我的样子,一下子脸煞白,惊恐地问:“丫头!怎么了?!”我娘有一个失心疯的病根,一受了刺激就自己又唱又跳。我咬着牙不说实话,只说自己骑车子不小心,滚下了路基。我娘拉着我左看右看,又看胳膊上被稻芒扎出来的血痕,心疼地问我摔没摔疼。我强颜欢笑,进了卧室,关上门,天塌了一样,看内裤上斑斑点点的血痕,心里绞痛得想死。男人是什么挨千刀的东西。
高中剩下的日子我变得极沉默,考场上发挥也极不正常,只考上了一个小小的医专。奇怪的是,越是等级低的大学,越是人们谈恋爱早。不上半年,几乎宿舍里每个人都有了白马王子。我也不是没有人追,可是所有写给我的纸条都让我擦了桌子。我对男生躲避不及。
一天,整个宿舍的人都出去约会了,我们老大干脆带了男朋友回宿舍,把我赶出来。我无家可归,在冷冷清清的图书馆拿着一本《鲁滨逊漂流记》出神,过了好久才感觉到后背上粘着一束忧伤的目光。我回头去看,是敏君,我的同班同学,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孩子,头发理得短短的,会跳霹雳,和男生勾肩搭背,典型的假小子。她的眼神沉迷,我低了头,用长发遮住被她看红了的脸,心跳得很厉害。她慢慢绕着几排架子转过来,托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眼睛和她直视,我象受了催眠,看她把嘴唇缓缓凑上来,最后一刻才猛然清醒,一把推开她,转身逃离。
但是她没有放弃。她干脆和另一个女生换了宿舍,变成了我的上铺,每天照顾得我细致入微,每天早晨给我打饭,晚上给我打洗脚水。她晚上上厕所回来,会趁着一屋子人沉睡,长久的盯视我,俯下身来,拿鼻子嗅我的头发,甚至在我睡着的时候偷偷亲我的脸。我知道这叫什么。可是我需要关爱。我无力拒绝。不过,我也始终没有做出那样的事,我紧紧护着我的最后一道防线,就算它在一年前已经全线崩溃。
毕业之后,敏君竟然放弃留校的机会,跟我回来,我们一起分到一个效益不太好的医院里,我仍然保持着和她心照不宣的关系。又好几年过去,都大了,婚也该谈,嫁也该论,我看见男人仍旧控制不住地恶心,我开始费尽心机拒绝媒人。我娘的失心疯犯了,又唱又跳的表面盖不住她的忧心如焚。
后来,我娘在我拒绝了第三十三个,又准备推掉第三十四次相亲的时候,噗通跪在我的面前:“丫头娘求求你,你去看一下,万一碰上合适的呢。你都二十八了,难道要老在娘家……”我叹口气,去了,就碰上了阿康。
这个阿康,白净瘦长的脸,高挑身材,倒不讨厌,也不殷勤,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的抽烟,和以前的那些苍蝇一样的男人大不一样。我不由地有了一点好感。心里说,唉,就是他了。
他也很痛快,我也很痛快,说订就订了。订了婚我才告诉了敏君,她当时就急了,扯了我一个耳光。我大怒:“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的事!我难道不该有我自己的家庭?”她大哭:“小雅你没有良心,是谁天天陪着你,是谁天天为你遮风挡雨?你不爱吃饭,我变尽花样做好东西给你吃,你半夜里害怕,是我天天搂着你。可是我还是暖不过你的心……”
再骂,我也订婚了,再哭,我也要结婚了,爱他吗?不是的,可是如果需要一个家的话,看样子他倒满合适。啊,以后,说不定还可以有一个小孩子,就可以让我慢慢淡忘掉以前耻辱的一切。
相识仅仅一个月,一次电影也没看过,一次街也没逛过,我们就举行了婚礼。
新婚之夜,我的新婚之夜。我害怕得浑身发抖,灯一灭,窒息得出不过气来。眼看着眼前一个巨大的黑影慢慢,慢慢向我压下来,我的心要爆裂开来,大叫一声推开他,冲出房门。那天晚上,我蜷缩在沙发上眼睁睁望天花板,他躺在床上抽烟,烟头一明一灭。难熬难挨的漫漫长夜。
第二天晚上,再无法拒绝。我闭着眼睛接纳了他,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那个可恨的影子竟然没有随着岁月的消逝而消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好容易捱到结束,阿康从我身上翻身下来,打开壁灯,检验我的身体,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一言不发,抱上被子睡到客厅里。我的心沉,沉,一直沉下去。
然后,他就不和我同床了,自己睡到小房间里。我总想着第三天就好了,第四天他就过来了,第五天了,他一定会和我睡在一起,我们是新婚夫妻。可是我忍耐了整整一个月,他一次也没有再来。他整天关在小屋里,和电脑在一起,戴着耳机大声聊天,我能听见他打情骂俏的声音。我一过去,他就沉下脸来,冷冷地叫我:“出去!”
蜜月刚完,我们回娘家去,让我万分想不到的是,在高高兴兴的家筵上,他竟然提出离婚。理由是:“你家谢小雅不是处女!”一句话打得我娘懵头转向,眼睛发直。我爹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喝骂:“你这败门风的东西!”我咬着牙艰难地叙述十九岁的那一幕,脸上红得血要迸出来,心里也在哗哗的流血,谁知道他冷笑一声:“编这样悲惨的故事哄谁?谁不知道你和那个叫敏君的形影不离,我调查过了,人家都说你们同性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同性恋怎么搞,一样脱光了,用假东西……”我甩手一个耳光过去,他摔门而出,再也没回来,我也被我爹赶出来。
此后的日子,我白天照常上班,对敏君躲之不及,晚上回到新房,守着一屋子空家具,感觉自己象一片薄薄的影子,飘到这里又飘到那里。偶然翻读红楼,看到宝钗的判词,直觉刺心:“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分明是在说我,盼不来月亮,等不到花开,没有尽头的黑暗,活着了无生趣。我拿一片锋利的刀片,划开了自己的腕子,怕自己不死,又吃了三十粒攒下来的安定。身体越来越轻,我睡了过去。
谁知道我没有死成。敏君跟踪我回家,敲门不应,把门都要砸破了也不见我起,知道不好,打了120,找来了消防队。消防队的人驾着云梯砸开了我家窗户,我被送到医院。
我娘却死了。
我娘犯了失心疯,整天不是又唱又跳就是呆呆的。我爹带她去舅家散心,舅舅摆了一桌子菜款待。舅妈的脸色不好,我娘在客厅看电视,她在卧室里高声对舅舅说:“干什么招待他们,你不怕她那同性恋的闺女,我还怕!我怕她把咱家孩子也招上那毛病!”我娘手里的遥控器啪一下掉落在地,当天晚上,她吊死在房里。
挣扎着出完殡,我回我名义上的家收拾东西。死过一次,再怎样苦也要熬下去,不能撂下没有人管的爹。离婚吧。这个样子,还怎么过下去。谁知道掏钥匙开门,门早打不开了。使劲砸门,阿康探出容光焕发的脑袋,看我一眼,抽身进去。我们的卧室里有女人的笑声传出来。远远地看见我的床上一个妖冶的女子。阳台上有一件陌生的大红真丝睡衣,滴滴溚溚往下淌水。
我从牙缝里问:“她是谁?”阿康满不在乎地抽烟:“网友,早就认识。我爱她。实告诉你说,我结婚就是为的离婚。要不是她早结婚了,要不是我妈逼我,我怎么会娶你。你以为我喜欢你这个破货……”
我说怎么谈了一个月的恋爱,他始终这样不冷不热,整天耗在电脑上面,我说怎么结婚了他还乱找岔子。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谁知道我结婚寻了一个仇人,还害死了我的母亲。我那杀了我娘的老天。我又一巴掌抽过去,他一把攥住我的腕子:“你没把你腕子上的筋挑断啊?还想打我?做梦吧你!”
……
婚离了,和敏君的联系断了,我要走了。我已经和一个同学联系好,到他开的医院做护士。生活是难过的,可是还是得过下去。我想起在哪篇小文章上的一段话来:“是的,在我们的生命中是没有奇迹的,我们的爱情里也没有童话,有的,只是最琐碎的生活,最沉默的坚守,和最长久的忍耐。”
谁拆散了我攒心梅花一样的家
我和燕既是同学,又是恋人,毕业后顺理成章结婚。燕是那种有小情趣的女人,家里的角角落落全是她钩出来的茶杯垫、桌垫、椅垫等,简直没有什么东西没有垫。新婚之际,如胶似漆,她在厨房炒着菜,拿着锅勺不停地翻动,我就过去环住她的腰,她别过脑袋来吻我。晚上躺在床上,她一定要抱着我的一只手才能睡觉,看着她的鼻翅轻轻地一扇一扇,我不由地感到肩上责任的沉重。
燕说自己有旺夫命。婚后不到三年,我就由原来的政府单位小职员成了主任、科长,后来干脆调到省里任了我们部长的秘书,眼界开阔起来,应酬也多起来,有时真忙到头晕。偏偏这时候燕怀孕了,心情和身体都不适应,消瘦苍白得让人吃惊。老是烦,想发脾气。我变尽法子给她做好吃的,结果她至为反感,让我躲她远点。我怕惹得她烦上加烦,对胎儿不好,就睡到了办公室。
有一天,我们部长领过来一个女大学生,叫翎,翎毛的翎,这个名字很少见。说她在报社实习,想现场对部长作采访,再让我这个秘书也说两句。她长得很漂亮,眼神也干净,笑起来特别有趣,腮边一边一个针尖大的小酒窝。结束的时候,翎向我要了电话,说有时间请我喝茶。
第二天我还没出家门,翎就打过电话来,约我喝茶。燕支起耳朵来,一听是个女声,逼问:“是不是这个女的,是不是?”我赌气:“是又怎样!”“她给你打电话干什么?”“不干什么,喝茶!”没想到燕发了狂性,一下子把手机夺过来摔在地上,我巴掌抬起来没舍得往下落,一跺脚夺门而出。
中午12点,我按时赴约,带着一脸假笑。
“找我有事?”
她笑,“也没什么事,就是闷了,又不想逛街,又不想谈恋爱,所以就想找个人出来喝喝茶,聊聊天,还怕你这大秘书不给面子呢,呵呵。”
我也笑:“哪能呢,不给谁面子,也不能不给美女面子啊。”我一向对自己的外交辞令很满意,别看早晨刚打了一架,现在仍旧能够坐在这里谈笑风生。这就叫驴粪蛋外面光。
我正笑着,没想到燕从我身后转出来,不由分说“啪啪”就给了翎两耳光:“贱人!”我赶紧起身去挡,一慌把椅子也带倒了,我自己也稀里哗啦摔在地上,我的脸当时肯定抹了猪血一样的红,脑袋瓜子里嗡嗡响,忍不住打了燕一巴掌:“回去!”燕捂着脸后退,看我的眼神让我浑身冰凉,用诅咒般的语气说,“宁辉,你等着,我叫你们永无宁日!”
真的,从此我们果真永无宁日。以前她以我为荣,现在她拖着五六个月的身孕上蹿下跳,到我家、我的单位领导面前告状、哭泣、拜求,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翎的学校地址,还把战果扩大到翎的学校,甚至给翎贴大字报,为此曾被拘留,还是我出面把她保出来。部长找我谈话,叫我慎重,千万不敢搞什么包二奶、婚外情,影响前程。老天作证,我和燕恋爱谈了6年,婚姻走了4年,10年的感情,怎么能随便搞什么婚外情!我倒宁可把她这种怪异的行动归结为怀孕的反应,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守在产房外边,听到孩子第一声响亮的啼哭声,护士兴奋地告诉我:“男孩,7斤半,恭喜你当爸爸了!”那一刻,我真觉得满天乌云风吹散,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从今以后,安安心心,过我们的小日子吧!
没想到,我高兴得太早了。燕的神经比以前绷得更紧,影影绰绰觉得我真跟别人上了床。她的个性很强,简直就是超强,出了月子就把一张离婚协议书摆到我面前。我大惊:“燕,孩子都有了,咱别闹了成不成?”
她冷冰冰:“如果不想我离婚,什么都听我的,你答不答应?”
“成,成。”我忙不迭地答应。
没想到这边刚摆平,翎不干了。腥风血雨几个月,她对我真的产生了感情。
一天晚上,很晚了,翎竟然把电话打到我家,燕接的,接完就撕扯我:“宁辉,你骗我,你答应我不和她来往,没想到你还天天请她喝茶吃饭,小狐狸精把电话打到家里,让我让位,好,我就成全你!”她抱上孩子就走,拦都拦不住,我一碰她她就杀猪样大叫。我吓得止步,眼睁睁看着她抱着孩子坐出租车绝尘而去。
再见到她,是在法庭上,我被搞得心力交瘁,终于答应离婚,孩子归我。一年后,翎顺理成章嫁给我。她早就毕业了,分配到一个很不错的政府部门工作。想起来像一场梦,真不知道怎么搞成这样子的。
结婚后,翎和我长谈了一次,提出要求:“我可以不生孩子,把小佳(我儿子)当亲生儿子,但是,不许他再和他妈妈见面,不然,哪一天我老了,他‘扔崩’一走,我不是替别人养了?”我答应且由衷感叹女人遇到这类事情,比陷入爱情的时候算盘要打得清。不过翎从本性上说还是比较宽厚,对孩子很好,晚上还给孩子讲故事。孩子也叫她妈妈。
这期间,我听说燕的近况很不好。她的心眼一直有点小,离婚后更是性情大变,一触即怒,搞得同事间关系大为紧张。也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不要,偏和她的顶头上司走到一起。听到这个消息我就泛酸。这个40多岁的男人有什么好!而且那个老家伙也有老婆,千万别让人家的老婆打上门来,那她就惨了。唉,但愿她好。
有一天小佳从幼儿园回家,拎着一大包吃的,翎面沉似水,进门就夺过小佳手里的包扔得远远的,把小佳的屁股啪啪打了两巴掌,一边打一边骂:“以后不许你再接那个女人的东西,她不是你妈妈!”小佳性格倔强,小小的人儿敢对着干:“你是个坏女人,你抢了我爸爸,气走我妈妈,你走!这是我家!”翎气疯了:“一定是那个臭女人教的你,你他妈白眼狼,疼也白疼!”我赶紧把他们拉开。
第二天,我早早去接孩子,果然看见燕守在门边,手里拎着一大包东西,眼巴巴瞅着里面的顽童。一会儿小佳叫着妈妈跑了过来,燕赶紧把东西往孩子怀里塞,小佳惊恐地躲:“不要不要,那个坏女人又会打我……”燕一听,拉起小佳就要走。老师赶紧过来拦住———翎早就对老师有过交代,除非我来或者她来,任何人都不能带孩子走。翎原来的纯真已经被历练得十分成熟,滴水不漏,她早就算定燕会来这一手。我赶紧过去,想把大跳大叫的燕稳住,没想到一见她我就如遭雷击,呆在那里。燕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全是血道子,嘴唇肿得老高,额上包着纱布,一只眼眶是黑的,像熊猫。我大惊:“燕,你怎么了?!”她好像精神有些不大正常,指着我又哭又笑:“姓宁的,你满意了?人家老婆把我打了,你满意了?不让我接孩子,你满意了?我现在就走,你满意了?我回家就死,你满意了?”
她的一声声质问像被夹住腿的狼的哀嚎,我听后浑身的血都要冻住了。我想伸手拉她,她却一把摔开我的手,转身就跑,一声刺耳的急煞车,周围惊呼一片。我急忙扑过去,燕在车轮底下静静躺着,燕的血静静流着,周围的一切在我眼前忽近忽远,人们的说话声,奔跑声,打电话声,越来越模糊了。
等我醒过来,燕已经被送到太平间,翎守在我床边。看见她,我又想起燕来。天知道,原来失去的,才是我深爱的,而翎,未必不是一开始就处心积虑想嫁给我。燕啊,你那一声声“你满意了?”的质问,让我的心都要痛得裂开了。说什么大小梅花一样香,可惜事到临头后悔迟。
离婚吗?不能,再离,我就不用再想自己的前途了;过吗?又不甘心,我们分居了。
几年过去,我当上厅长,翎也开始对一个部门独当一面,雷厉风行,颐指气使,连法令纹都有了,当初的青春美丽一溜烟全不见了。小佳被送到远远的上海,成了一个忧郁孤独和略有神经质的孩子。一个家,三口人,分三地———本来攒心梅花一样的家,不知道怎么的,就四分五裂了。
别人家欢声笑语庆团圆,我却是无花无酒过中秋。忧闷中想起我读过的一句话来:“男女之间,若与婚姻无干,还是保持简单的关系为好。否则,真是没有岁月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