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我的情绪有密码。
一下雨就忧郁,一忧郁就睡觉,一睡觉就做梦,一做梦那个人就出来了。
梦里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一定要死,我想和他同生共死而不能,在最后关头紧紧抱着他,跟他接吻,心里伤痛。醒过来还惘然失神,梦里的哭也是真,吻也是真,那种哆哆嗦嗦的心痛也是真。
原以为早就完结的岁月与情感,又在梦里重现。
抱一摞书上讲台,台下黑压压一片人,老师,学生,水泄不通。有点眼晕。镇静,心里命令自己:镇静。多大的场面都过去了,小河沟里不要翻船。果然没有翻船,讲得流畅极了,顺利极了,声音清楚、响亮,带着水音儿,一丝丝漾开在春暖花开的空气中。真好听,我在心里赞美自己:真是好听。
猛然睁开眼睛,罢了!一场梦。躺在黑暗中,胸口在疼,嗓子也疼,薄薄的,像锋利的刀片在剔,在刮,一下,一下,有办法忍受,没办法忽略的疼。
从教十年,从没想到会这样一朝失声。
电话响起,是他。“怎么样,嗓子好点没有?”
我摇头,他看不见。实在不愿意张嘴,疼啊,声音粗嘎,不类人声:“没有事。”
“都这样还说没有事,你这人真是……”
一个不眠夜。他在电话里陪我说话。我听着他的脚步从卧室转到客厅,从客厅转到阳台,在阳台上咔咔地用打火机点烟,然后再从阳台回到客厅,从客厅回到卧室,手指从满墙满壁一本本的书脊间滑过,再一本本报上名来。《茶花女》、《牛虻》、《安娜.卡列尼娜》、《红楼梦》,整整八小时的夜班。
“困吗?”“不。”
“你别说话,不然嗓子会疼,只要偶尔给我嗯一声,表明你在听。”“嗯。”
“我唠唠叨叨你烦不烦?”“不!”
“我这样说话你爱不爱听?”“嗯嗯嗯。”
一个月后上班,有人道喜:“巨额稿费,请客请客!”我一边敷衍一边快快去看,一看吓一跳:两千块的汇款单。我发短信过去:“你这是干嘛?这钱不能要,我这就给你退回去。”
他的电话马上就来了:“我要开会,来不及多说,不过有一点需要说明。这钱不是给你干别的,你爱读书,我如果离你近,就给你搬一套书去了,可惜太远,汇去一点钱,你拿它买书。你的声音没有了,除了读书和写作,还能干什么?只有书读多了,东西写出来才有深度,读者才爱看。”
我摇头,他看不见,接着絮叨:“你平时的注意力都在文学上,我推荐你读一些历史方面的书籍,比如白彝尊先生的《中国通史》,这一套书买下来就是近两千元。给我开好发票,我在这里运作,报销,放心,花不着我的钱。你敢把钱退回来,以后别想再见着我这个人。”
真腐败。
书买回来,白皮塑封精装,二十二册,放在客厅的书架上,一字排开,白得耀眼。我说我书也买回来了,票也开好了,他说这下子有事做了,好好读读吧,没坏处的。他不再提发票的事,我也不再提。彼此心知肚明。哪里有什么暗箱操作,哪里有什么实报实销,我实报,他实销。
逛古董摊,淘到一盏旧烛台,灰灰旧旧的陶瓷,上盘下座,以柱相连,盘中一个浅浅的凹圆,是用来坐蜡的地方,原始而简单。形制颇似最早时期的灯——陶豆。又淘到两个精致的小鼻烟壶,一个外面包银,银色已经不亮,是年代久远的暗红色;一个是玉石的,绿莹莹,握在手里,像握一块冰。他爱这些。喜孜孜抱着东西往回走,杨柳枝发芽了,太阳晴晴暖暖地照着。声音也拾回一点了,真好。给他打电话,“喂,淘到两件小东西,把地址告诉我,我给你寄过去。”
“好啊好啊,谢谢你,多少钱?”
“咱们还提这个?”
“好,不提。”
地址记下了,兴冲冲抱着它跑邮局。一个男的一看东西,头也没抬,告诉我:回去做个木头箱子,箱子里头衬上棉胎,把这些东西轻轻放进去,再用刨花填实,不然邮寄的路上打碎了我们可不负责。
箱子做好,第二次去是一个女服务员,神情傲兀,长脸森严,说对不起,这个东西是古董,不能往外地邮寄。交涉半天,未果。抱歉地给他发信息:对不起,人家不让我寄呀。
他回:不要紧的,等有机会我去你那里,或者你来我这里的时候,当面把它交给我吧。
一等就是数年。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这个人早已经从我的生活中不见了。八百里的距离,实在太遥远。
以后就真的是梦里才能想起来的暗恋了。
到现在,所有有关他的痕迹,只剩下一套书,两个长长的手机号码——从来没有打过。没事听歌,是吴涤清的《守月亮》,刚认识的时候,他发过来的。神仙,唱得人心都缩成一团了。
背着一份暗恋过日子是什么感觉?就像背上还多着一个人,心里还藏着一个心。被折磨苦了,就想着忘了吧,忘了吧,可是现在明明逐渐在忘记了,又舍不得。也许到最后我真的老了,梦也没有了,惟一留下的,就只有用几个英文字母拼出来的一个名字,那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他的网名,我拿来做了我所有文档的密码。
在哪里看来一句话:“爱着谁的人,和被谁爱着的人,总会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做出心里最真实的行为,若有幸被对方知道,那便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缘分。”可惜,八百里暗恋,只是我一个人兵荒马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