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当我被同学拉到网吧,申请到我人生中第一个QQ号,我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爸爸、同学、老师之外,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天地,人们起的名字千奇百怪,一枕清霜、思念的风、让心灵去旅行、有点坏,有点帅……同学笑我老土,居然到现在才接触互联网。
可是,这有什么奇怪呢?如果他们也有一个当小学老师的妈妈,整天在你耳边喋喋不休“好好学习”,甚至不许你看电视,只许订有限的几本杂志:《中学生之友》啦,《中学生作文》啦,除此之外,一概不许染指,你和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就只剩下了同学、老师,评价你的所有行为的标准,就是你的学习成绩,我想,你也会和我一样,变成一个听话的乖乖女——其实,我这样说是给自己脸上擦粉,我就是一个傻呵呵的书呆子。
当然,这是在接触网络之前,更准确地说,是在认识风之前。我,方清清,女,十七岁,高中生,细瘦,腼腆,不爱说话,喜欢脸红;他,林风,男,三十岁,大学讲师,成熟,未婚,风度翩翩。一个星期天,我们在中央广场见了面。我穿一件粉红色的开丝米羊毛衫,扎马尾,他穿一身漂亮的黑西装,头发浓密,眼睛黑亮。
我们越走越近。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谁这么有耐心,听一个傻丫头念叨她的班级啊,学校啊,父母啊,开联欢会穿什么衣裳啊,做什么样的发型啊这样的蠢问题呢?而且,为了说话方便,他还给我配了一个小灵通,每个月给我固定充值200元。我和他的话越来越多,和别人的话越来越少,上课越来越爱走神,老师把我叫起来,光看见我傻呵呵地发楞。期中小考,我的名次跌到历史最低点。老师气得够呛,把我妈拎来了。
我妈一来,我就知道糟了。爸爸是个业务员,整天跑外,根本没空理我,偌大一个家,基本上只有我和妈妈相依为命。我的手指上有几个斗几个簸箕她都一清二楚,我那点小小的心理活动,怎么能瞒得过她的火眼金睛?而且,更要命的是,当老师和妈妈在办公室对我轮番轰炸的时候,那个该死的小灵通滴滴乱叫起来。妈妈当时脸色就变了,抢过小灵通来,像要把我看个对穿,逼问:
“这是谁的小灵通?嗯?”
“我嗫嚅:我的,我买的。”
“你买的?你哪来的钱买这东西?我给你的钱,一分一厘都让你记着帐,我查过,一分不错。说实话,哪来的?”
老师也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转身出了门。一会儿的功夫,我就看见我们宿舍的老大、老二、老三被叫了出来,接受审问。三个人像成熟的高粱,脑袋沉甸甸地往下坠。
然后我就被妈妈带回了家。爸爸也在,坐在客厅,面沉似水。
小灵通在妈妈手里。我早就听见短信在一个劲儿地嘀嘀响,我的心像敲大鼓:咚!咚!咚!一回到家,妈妈就把小灵通撂给爸爸,爸爸一边翻,脸色越来越难看,短信看完,他把号码回拨过去,我能听见里边传来“喂喂”的声音,是林风。这边不说话,他就一个劲地问:
“清清,怎么了?说话呀,急死我了,快说话!”
爸爸大吼一声:“说你妈个头!你再纠缠我女儿,小心我打断你狗腿!”
啪!小灵通被甩到墙上,我大叫一声,扑过去拾,晚了,小灵通四分五裂,我又疼又怒,好像自己被摔断了胳膊腿。捧着它的残骸,两眼冒火,恨透了爸爸。他不但不道歉,居然指着我的鼻子大骂:
“妈的,我养个棒槌比你强,小小年纪不学好,居然跑去勾男人。”这话太难听了!我捂着脸,大哭着往外跑,妈妈死命往回拖。我被她连抱再拽弄回卧室,关上门。
我满脑子都是林风,不知道他怎样了。凭白无故挨顿臭骂,他会怎么想?从下午开始,他打电话,我就没有接,发短信,我也没有回,他一定急得要死!可怜这时候妈妈还不放我清静,生命不息,絮叨不止:
“小清啊,你怎么能随便跟男人交往呢?你们小女孩,头脑简单,思想单纯,人家给个棒槌,你就认成针。你知道他是什么人?道德品质怎样?会不会是坏人?现在社会上坏人多,报纸上老是报道,把女孩骗走,抢劫、绑架、强奸……”
我烦死了:“妈,你就别叨叨了!林风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小了,自己会分辨好人坏人。别总把我当小孩子。”
爸爸在门外边听见,一头冲了进来,一巴掌甩在我脸上:“你还不听劝!这个世界上,人面兽心的多的是,专心骗你们这些傻姑娘!”我长这么大,这是头一次被打,这还是我那个颇有教养的爸爸吗?跟个疯子有什么区别!
妈妈把爸爸推出去,继续唠叨。她的话我听起来像刮风,满脑子想的是怎么摆脱他们,联系林风。我说妈,别说了,我错了,以后,我和他断绝联系,好好学习。
妈妈如释重负,含泪带笑,在我脑门上亲了一下:“这才是好孩子,咱们出去吃饭,你想吃什么,妈给你点。”这顿饭吃得无滋无味,爸爸又道歉又许愿,等我考上大学,他送我最新款的手机。妈妈又唠叨又告诫,以后可不要再乱和人交往了呀,尤其是陌生男人……
我心里说,你们懂什么。
好容易离开他们的视线,迫不及待找网吧上网。刚开QQ,林风的头像就不停地闪啊闪,嘀嘀声像打机关枪,连绵不断,一个一个的拥抱、亲吻发过来。盯着显示屏,我的泪滔滔不断。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是多么地离不开他,以前,他想拥抱我的时候,我总是害怕。怕爸妈,怕老师,怕同学,怕舆论,可是,怕什么呢?他爱我,我也爱他,天大地大,爱情最大。
当天,林风又给我配了一个小灵通。周六我找个借口不回家,让他开车带我到处玩。吃烧烤,玩摩天轮,吓得我大叫,就被紧紧地搂在怀里,说乖,不怕,乖,不怕。一边安慰一边吻我的头发。
我是真的不怕。有他在身边,刮风下雨也不怕,下钉子,下锥子,下刀子,下碎玻璃,都不怕。啊,将来,我想,一到法定年龄,我就嫁给他,给他生个胖娃娃,叫他爸爸,叫我妈妈……
我的成绩一落千丈,从班里的尖子生退到后十名,老师气得要命。第二个小灵通虽然只放在宿舍里,晚上偷偷发发短信,还是被她搜了出来。里面那些叫人耳热心跳的内容被一览无余:
“亲爱的清清,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纯洁、最美好的女孩,你是我的玫瑰,我的蜜糖……”
要命的是,她居然特意为此开了个班会,把我当成反面典型,短信内容也被大声宣读出来。下面像开了锅,乱哄哄,有人笑,有人闹,有人吹口哨,有人叫嚣:哦哦哦,蜜糖,蜜糖。我心里骂,你这个恶毒的老妖精,你们这些白痴,懂什么叫爱情!
从此,我就成了学校的大名人,走到哪里都有人唱歌似地念:“玫瑰玫瑰,蜜糖蜜糖。”妈妈又揪又打地把我从学校弄回家。爸爸又想抡巴掌,我早有准备,紧攥一根防身铁棍跟他对峙:“你再打我,我看你敢再打我!”妈妈气得大叫一声,像发了精神病,冲进厨房,把一摞盘子“啪!”全摔到地上,吓我一跳。定定神,我冷冷地跟她说:“你爱摔多少摔多少,反正钱是你们赚的,盘子是你们买的,都摔完我也不心疼。”
她气疯了,从我手里抢过铁棍,咣!咣!咣!家里的窗玻璃无一幸免,碎玻璃哗哗响,像是我的心,又像是她的心。我站在窗边也不躲,碎碴子掉下来,刺进我的胳膊,手臂,脑门。血和疼,像水里的墨点,一点一点,丝丝缕缕地往开洇。我摔门而出,身后传来爸爸的咆哮:“滚,你滚,永远不要再回来!”
还用你说?这个家,我是再也,再也不回去了!
把林风约出来,他二话不说,把我安顿到旅馆。当天晚上,我没有回去。他好温柔啊,我好爱,好爱他,爱得心里发疼,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样才好。看着床单上一片殷红,我的心里又热,又冷,又甜,又痛,油啊酱啊醋啊糖啊搅在一起,说不清什么滋味。“你要对我好啊,”我一边流泪一边反反复复说,“你一定要对我好。”林风搂着我,迷迷糊糊地嗯,嗯。
三天,我和林风一起呆了三天。三天后,他借口有事,走了之后再也没露面。打电话,他不接,留言,他不回。他的头像变成永远的灰色,估计我被拖入了黑名单。
原来这就是我自以为是的爱情。
不敢回家,去小姑家呆了几天。小姑一直没说什么,几天后,她把我送回学校——我的班主任也曾经是她的班主任。我被留校察看——其实,本来校长想把我开除的,是班主任替我说了好话,她说我是个学习的好苗子,请他再给我一个机会。可是,我还算什么好苗子呢?我的成绩已经是全年级倒数NO·1。
然后,小姑又把我领回家,路上告诉我,妈妈病了,很严重。回到家,卧室里传来妈妈的呻吟声,推门进去,我的泪哗哗就下来了:半个月不见,妈妈眼眶深陷,头发枯黄,像个纸人躺在床上。窗玻璃还没装上,一个一个爆炸形的大洞呼呼地往里灌风。这个家荒凉,不安,再有没有以往桔黄色灯光下,一家人团团围坐的温暖。
爸爸推门进来,看我一眼,没说话。爸爸毕竟是爸爸,从他的眼神我就知道,他不再视我如寇仇。可怜的是妈妈,她早就感觉乳房有肿块,原想好好检查一下,没想到我这么不省心,她忘了自己的病,专心对付我,结果让良性结块变成恶性肿癌,切除了一只乳房。妈病我伤,我为我的轻狂和叛逆付出了代价,然而,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三个月后,我发现自己怀了孕。妈妈陪我去医院悄悄做了流产。一年后,我的学习成绩终于赶到了班级前十五名。走在街上,见到林风,他正和一个女孩子逛街,那个女孩子阳光、明媚,像极了去年的我的模样。我从他面前走过,妈妈叫我的名字:“清清。”他头都没有抬一下——他已经认不出我了。
芳草春晖,美丽如错,问题是,这个世界上有多少错误是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