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欣华家具厂在北方这个以生产家具闻名的工业园区里面规模最大,它有自己专门的设计师,齐莲是其中之一。
齐莲读大学的时候主攻就是家具设计,老板看中她手里明晃晃的专业等级证书,不惜重金把她聘了回来。可是一年多了,她好像也只能拿出些大路货的设计图纸,搞得全厂大张着眼睛等着看她的奇思妙想的设计作品的人大失所望,渐渐的,大家看她的眼神里不再添加尊崇的成分,那些工人——能将设计师手中的图稿立体化的人,看她更无异看一只书呆子。
有一天,中华走进她的办公室,他也是白眼看齐莲的一个工人,此次是来拿一只单人沙发的图样,齐莲到会议室听取最新的家具生产报告去了,他本来想拿了就走,却被桌上几张散落的未完工的设计图吸引住视线:
设计图的细小方格里面,画着一些涂改过的铅笔线条,设计样式大方又别致,如果真的能够做出来,肯定高贵不可方物。
转而他又皱起眉头,这样的设计,需要人工一点一点地磨,边边角角都要用手摩挲圆转,一般的技术工人都拿它不下,更何况这种机械化当道,千柜一面的工厂?投入人力过多,不符合经济成本,这样的设计,恐怕是有品格,没市场,有点像那种艺术电影,能拿奖,没票房。不过,它可真漂亮——中华已经做家具五六年,脑海里把这份没完工的图样自动变成3D图片。
正看得入神,一只手伸过来,把这些设计图一张张叠起来——齐莲回来了。她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个子不高,有着南方人特有的细皮嫩肉和林忆莲那样的单眼皮小眼睛,巧的是她也叫个“莲”。她一边收一边说:“这些是我画来跟自己玩的。虽然明知道画了老板也不会用,可我还是想画,因为它是我心底还没有被现代工业化的冰冷机械吞没的梦——我是不是很蠢?”
最后这句话是问傻站在一旁的大个子的,这家伙面目无奇,穿一身工装,想来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工人,问完又自己发笑,难道孤独到了这个地步,要冲着一个听不懂你说什么的家伙说心里话?
结果中华听懂了,并且直接给予肯定:“不蠢。你继续画。我来帮你完成它。”
齐莲的嘴巴张成圆圆的O型。
中华笑了:“怎么?不相信?我学历没你高,可是手很巧哦,而且巧的是我的心里也一样有梦。”
齐莲被他两排亮闪闪的大白牙晃得有点睁不开眼,把图抱在胸前,扭头看向窗外,良久,她回过头来:“好。”
中华走了,齐莲拿出一张空白的草稿纸,坐在桌前,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想着自己脑海里面最想要的沙发是什么样子,她似乎看见日落黄昏,满天飞云,又似乎看见蓝汪汪的池塘里两只白天鹅交颈而眠。她想自己的沙发要能够让人坐在上面的同时放飞梦想,又想自己的沙发要能够让人放飞梦想的同时身适心安,好比一条通往美梦的船。
再然后,她就什么也来不及想了,好像手并没有动,是笔牵移着手在动,笔尖在手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当她再次从草稿里面抬起头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工厂的沙发车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强力胶的味道,中华手里握着喷胶气枪,谨慎地为基架上胶,一片片浓雾从枪口喷出,洒在要蒙海棉的地方,边边角角都不曾忽略,他身体高大,却动作轻柔灵巧,在拥挤狭窄的角落里仍能够动转自如。胶喷好,他搬起一大块海绵,目测了一下位置,就熟练地把海棉放上去,然后轻压,调整,抚摸,按摩,直到海绵和基架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没错,他正在做的,就是齐莲的设计。他占用了一个角落,凭自己的身高和霸气,不许别人插手和置喙,来为齐莲实现梦想。工人下班了,他一个人偷偷地干。
而且没有告诉齐莲。
齐莲每天的图样都在修修改改,他每天都找借口跑到齐莲那里去偷偷看一眼,所以哪里添了,哪里减了,这里用什么皮料,那里用什么颜色,这里的缝法要怎样,那里的扶手怎么弯,这里采取什么形式的靠背,那里,要用什么样的椅脚,他全都一清二楚。
他坏坏地想:告诉她,她就什么惊喜都没了!然后一边做,一边想象齐莲最终看到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又想起那张鸭蛋一样的小脸上,张得圆圆的O形的红嘴唇,啊嘞,最近好像想她想得有点多……
“哎呀!”
光顾走神了,手指头被气枪里喷出的钉子钉了个洞,洞里冒出圆圆的血珠子,中华骂句娘,把手指头放进嘴里含了含,算是用唾液消了毒,然后拿个OK绷往指头上一蒙,继续干活。
他不知道,齐莲要走了。
齐莲的家远在温州,之所以要来北方这个城市打工,不过是一股子的少年气盛,不想这么快就当爸爸开的玩具厂的衣钵传人,想着有手有脚,干嘛不凭本事打拼。现在,她觉得自己的梦要做醒了,因为有才不得展,有志不能伸,而且中华也不幸地成了原因的一部分。这个大个子除了那天说过要帮自己实现梦想的煽情话,后来再见面就行若无事,叫一声“齐工”然后各自走人,她又气又恨:这个大嘴巴,说话不算话。转而又自嘲地想:人家是你什么人?凭什么要冲你说话算话?傻。
走之前,齐莲犹豫再三,还是走进车间,想再看一眼她的梦想没有实现的地方。
这里每个人都很忙,如同工蜂,分工合作。常人看沙发只是沙发,齐莲想,我看沙发,看到的是那么多人共同劳作的智慧结晶。多么神奇——她想,我还是热爱这个职业。
然后,她就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一片白乎乎的东西,走近细看,原来是一张白布,严严实实地蒙住一堆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把白布掀开一块,底下原来藏着一组沙发,扶手挺立,靠背厚实,转弯流畅,整个设计要命地完美,让人看了,只有一个感觉,快快坐下来啊,好比盘坐在云端去做梦。
怎么这么眼熟呢?
“好看吗?”她正发呆,一个声音响起来。
“这个……”她指着这组漂亮的深红间银紫的沙发说不出话。
“你的梦想。”中华简洁地回答,一边看着她笑,在个头高大的他的衬托下,她像一棵低下头去的绿豆芽,还是滴水的。
中华轻轻地笑了。
有一霎那,他想抬起手来挽住她的肩,想了想又放下了。周围人们各司其职,干得热火朝天,可是这套组合的主椅、侧椅、榻、角椅,全都是他一手包办。左手的手指头上被钉枪钻了两个洞,右脚的脚面上肿起一片青——他搬抬主椅的时候,不小心砸了脚面。
当然了,这些他都不会讲。
一年后,那套沙发卖出了全厂有始以来的最高价,齐莲也因此名声大噪。只是她觉得,再高的价格,也抵不过中华付出的血和汗。
当然这话她也不会说给中华听。
那天当中华鼓起勇气,捏着一朵旱金莲来找齐莲,看见的只是一个空空的房间。他颓然出门,把那朵旱金莲插在门框上,看上去像是门框开了花,火红火红的,有一种令人绝望的漂亮。
一年后,齐莲作为高级技师再次受聘回欣华家具厂,说给中华听的理由是:这里挣钱多嘛。
中华偷偷地笑:再多,有你老爸的钱多吗?他已经从别人那里知道齐莲的真实身分了,连齐莲的电话号码也搞到手,不过这一年来,齐莲在电话上始终告诉他因为家境穷困,所以在拼命打工,他就傻呵呵地一直表示相信。这个谎言的气球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戳破的,傻啊他!
下班后,两个人出去散步,走到一处花棚,纯朴的主人家盛邀二位进来赏花,花棚里温暖如洞,里面开着一大片的旱金莲,金红黄艳,像是天上的霞落了人间。主人说你看这种花吧,它本来生长在温暖湿润的南方,如今居然咱们北方也能养,怪吧?
齐莲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要水土合适,哪里它都能长。”
中华附在她耳边坏坏地说:“跟你一样。”
齐莲一下子红了脸,看上去也像一朵旱金莲。
出了花棚,中华再次确认:“这次来,真的不走了?”一边贼不要脸地偷偷把胳膊搭在齐莲娇小圆润的肩膀上——肖想了一年哪,如今终于美梦成真了。
齐莲说:“你说呢?”
“大概……不走了吧……你舍得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我啊……啊啊你穿着高跟鞋哪别踩我的脚面……”
夕阳下,余晖中,两个人渐渐地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