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方是人多了才变得繁荣还是繁荣了以后人越来越多?这就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不过它的答案很明确:一个地方容易赚钱了,才会有人愿意去,即使是偷渡,也会有人去。
尹建国因为一直想着去香港,所以怎么去他也了解得比较多,正如他之前所说的,有钱了可以找蛇头,坐船去,没钱就找个汽车轮胎当泳圈,游过去——大圈大圈,估计指的就是没钱人偷渡时用的大大的车轮圈。
龚胜利带了两个人,一个是老战友尹建国,还有一个就是小五。因为小五有癫痫病,所以为了他的安全龚胜利决定花钱找蛇头。这事情自然是由尹建国来办。细节就不说了,大致是想方设法联系到已经在香港站稳了脚跟的广东帮大哥手下一个负责人员偷渡的马仔,按人头交数上船,一次偷渡,只要几个小时就完成了,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坐在船上,小五心想:原来这就是偷渡。
三个人在船上见到一个广东帮小头目,这人一直和船上马仔聊天,说的都是听不懂的粤语。一船人当时互相都没有在意,这几个人谁都不会想到,不久后他们的命运会紧紧地纠缠在一起——这就是命运,谁也不知道跟自己生死相争的人是不是曾经的某个时候打过照面,谁也不知道你现在扫眼一看的陌路人会否在以后和你生死相争。
三个土里土气、邋里邋遢的偷渡客上岸了。龚胜利没想到尹建国居然带了一把枪来——上船的时候他把枪拆了跟行李裹在一起,所以他没说龚胜利也就没注意,直到上岸后整理东西时,龚胜利才看见。
还是命运的安排,几天之后,这把花光了尹建国复员后所有积蓄弄来的枪,给他们三个的命运带来了从标到本的变化。
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环境不熟,语言不懂,又身无分文。在这样的情况下,日子是什么样的,根本无法想象。吃饭都不敢吃太饱,更别说找旅馆睡觉了——那简直就是奢侈。
睡了两个露天觉,想来后三个灰头土脸的人互相指着哈哈大笑。尹建国的包袱就放在地上当枕头用,人人都知道大陆来的人穷,不用担心会被偷——当然前提是别让人知道包袱里还有一样杀人的东西。
不过笑过之后,他们心中只剩下沉重。幻想的东西跟现实差距太大,尹建国不停地骂“这他妈也太大了”,不只是说差别大,还说的是这个陌生的地方。
其实香港并不大,就是因为陌生,感觉无处下脚,才觉得它很大。不但是香港,任何地方都是这样。其实最大的还是人心,因为人心是最陌生的东西!
龚胜利这时起了疑心,他问尹建国:“香港不是遍地是金子吗?你说咱们到哪儿去挖?”
尹建国没说话,龚胜利又问:“那你说吧,你非让我来香港,想让我带着你干什么?”
尹建国摸了摸包袱,龚胜利知道他是在摸枪。
对,尹建国就是一个单细胞动物,他又火爆的脾气,却没有冷静的头脑,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要想干点什么出人头地的事,他只能想到在战场上带领他们一次次死里逃生、一次次消灭矮鬼的班长龚胜利,因为,不敢开枪的人很多,敢开枪的人也不少,但是,敢开并且会开知道什么时候开枪的人,就是凤毛麟角了。
一个指挥过无数次大小战役的人,无疑就是这凤毛麟角中的一例!
此时的香港,另外几个大圈正在为生计忙活着。之所以现在提到这个,正是因为他们也是推动后来的大圈发展壮大的主要元老。这几个人,领头的是一个身材很魁梧的男人,这人有这两张不大但是很厚的嘴唇,加上一只小又圆的眼睛——对,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是瞎的,瞎了的眼睛上下眼皮都连在一起,看上去甚是恐怖。这也使他看起来更加凶恶。
这个人,外号叫“单眼”,名副其实的单眼。
跟单眼一起的还有三个人,其中两个是亲兄弟,老大叫奎五,老二叫奎六,另外一个相对斯文的,在四个人中负责后勤,包括有人挂彩后的伤口处理,他一般不出去拼命,所以另外三个叫他“看家的”。
四个人中,奎五、奎六两兄弟因为名字姓和李逵谐音,名和拼命三郎重名,所以身上有股子梁山猛汉的味道,敢打敢拼,但是不懂得思考;看家的头脑比较冷静,但是没什么手段,他最多只在大家商量事情的时候做个参谋;既有头脑手段有狠毒的,就是这个单眼了。
单眼后来做的一系列事情,都被一个人深深看在眼里,并且打心眼里认为他是个适合做黑社会的人,而且是个适合做老大的人。当然,大圈帮最后的老大不是这个独眼龙,然而独眼龙做事的风格却给一个大圈帮命运的决策者带来了莫大的影响。
这四个人全是从对越战争里活下来的,单眼是排长。后来靠着排里的一个战友(正是龚胜利来的时候在船上看到的那个广东人)来到香港,四个人吃过多少苦,遭过多少白眼,挨过多少谩骂,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所有的,都被单眼记在心里。打仗的时候他从不让手下的兄弟们吃亏,如今,他更要让兄弟们过上让人高看一眼的生活。
那个负责偷渡人员的是潮州潮安人,人称潮州仔,不过在偷渡的船上,人都叫他潮州哥。潮州哥就是单眼那个排里带出来的人,只不过战后他凭借潮州帮得关系最先来到香港,等单眼来时,已经只能对他刮目相看了。不过潮州仔没有忘记单眼这个排长,并且找到自己广东帮的老大肥鹰,一层托一层,给单眼兄弟四个安排了一家地下赌档——这个赌档,单眼后来才知道,是“和计”的。
对,大圈帮最初多是替其他社团卖命,或者说合作,最后在每个地方都霸气十足的大圈帮,其实从未想过要在一个地方称霸,霸名对他们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钱。不然单单为了名,会有人一次次拿命出来拼?
说是和计的赌档,其实不过是借和计的名义开的一个不入流的赌摊,用的是下三滥的老千手法骗赌鬼的钱。不过赌场的负责人跟和计九龙塘的话事人塘狗关系不错。
赌场给他们四个人的是死价,也就是说,按天给他们一定的数目,但是不参与抽成。虽然跟其他场子相比,这个赌场的看场费少的可怜,不过对于几个刚刚进港的大圈仔来说,这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要知道,八十年代的大陆,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也就2、30块钱。
这种满足的状态,在单眼日复一日地看着赌场里成堆的现金时翻滚的思绪中渐渐变得模糊了。单眼心中感到不平衡的特征是不说话,而奎五、奎六两兄弟憋不住,每天回到棚户区住的地方就骂骂咧咧地发牢骚,看家的算是表现得最轻松的,在奎五奎六发牢骚的时候他还跟他们开开玩笑,不过他不敢跟单眼乱开玩笑,因为单眼这个人根本就不跟人开玩笑。
这天晚上,赌场里来了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这人上身穿一件背心,那背心原本是白色的,不过现在那上面什么颜色都有,下身是一条沾满泥点的裤子。这身打扮,一看就是偷渡客。
单眼看见这人,就格外注意起来。不过这人进来后只是随便随便扫了两眼,转身又走了。单眼对奎五和奎六使个眼色,两兄弟跟着那人出去了。
赌场负责人八仔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看奎五和奎六出去了,还是很不放心,一招手,把身边的两个小弟照过来:“你们俩也跟过去看看。”
单眼一看又有两个人揣着家伙跟出去了,知道这是八仔这王八蛋不信任他。从他们四个被介绍进来,八仔对他们就特别提防,偏偏奎五和奎六又不争气,喜欢看赌桌上的钱,而且一看就出神,傻子都能看出来他们俩心里想什么。所以八仔一直心里不舒服,不过不爽归不爽,他也没打算换掉他们,一来,广东帮肥鹰的面子不好驳,二来,要是把这四个人换掉,再想用同样低的看场费另找一批人,就没那么简单了。
单眼冷冷地看着八仔,什么都没说。八仔叼着一根牙签,对单眼点点头。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八仔怀疑单眼他们其实也很正常,如果说仅仅是因为奎五和奎六的出神动作,那就是八仔疑心重,但是这关乎性命和钞票的事情,就是得多留一个心眼,捞偏门的更是要如此。大圈仔在香港的不只这几个人,八仔之前也跟两个大圈打过交道,大圈仔的反噬力很强,要是不细心,说不定哪天就被人崩了。
过了好一会,出去看的人还都没回来。八仔这下是真有点儿急了,牙签被他咬成好几段。单眼注意到这个细节,其实他也着急——四个人一个都没回来,说不定真出事了!
这时候,先前的那个偷渡客又走进了赌场,单眼不动声色地盯着他,悄悄把手放到裤腰上——摸他的枪。不过,当他看到这汉子手里拿着的东西时,立马就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