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感觉有时是很奇怪的,刚刚还笼罩在一层忧郁之中的林白,一旦登上了回家的火车,立马就变得精神了,满脸都写着兴奋。车上的广告员在讲着他的产品是多么多么的好,如何如何的有效,总之只有一个目的,让这些坐车的人掏钱来买,林白听得是津津有味,只不肯买。窗外是一路的白杨树在不停地向后退却,他也乐而观之。此刻,他觉得,也许在学校里的一切事务都原是那么的不足介怀,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现在的想法只是赶紧回家,好好享受这一个月的寒假,连陈文婷的影像也淡漠了不少。
林白在一片吵闹声中回到家里——林母在搓麻将,搓声阵阵的,倒像是在放鞭炮。林父开会去了,其实就是吃饭去了。他的妹妹要到农历12月23号才能放假,现在也不在家。
“嗳哟,大少爷回来了。”林母的牌友假装惊讶的样子做得是惟妙惟肖。
“有没有吃午饭啊?”林母边搓边问。
“吃过了。”林白没声气地应了一声。因林母没能到路上去接他,他本来就有些气了,这下可好,一回来就又见到了这个熟悉的阵势,更加生气了。
林白走进自己的房间便猛地关上了门,暗自发誓不出去了,除非母亲八抬大轿来请。他在房间里左看看、右摸摸,像是见到了久别而遇的情人。只可惜房间大小,容不下他那博大的思想与忧国的情怀,他想到了久违的知音——彩电,对哦,好久没看电视了,他打开房门几乎是冲了出来,直奔林母的房间看起了电视,频道在换个不停。刚才那小小的誓言被诱人的屏幕照得是无影无踪了。
黄昏时分,麻将声终于消停了,林家只剩下电视声了。林母在下午的四人对决中大获全胜,一个人独赢二百。这时她正笑眯眯地走进房间,问儿子晚饭想吃什么,说要好好犒劳犒劳他。
“随便。”
接着林母便买菜去了。林白变了个姿势,躺在床上看起了电视,心里轻松惬意的像在梦游,接着他伸了个大懒腰,眼睛下意识地闭着,经过一下午的颠簸劳累,想是困倦了。可是没过多久,林白就被唤醒了,林父回来了,他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关上电视走出房间。只见林父酒气飘逸的,豪情满天飞,在他儿子面前吹了起来,说他今天在酒桌上结识了哪些权贵,如何如何讲他有水平,林白见怪不怪,微笑应承着。虎父无犬子,林父觉得这话不假,于是便开始询问起林白在校的一些情况了。林父不愧为人民的好公仆,希望子承父业,继续为人民服务,所以他一开头便问:“你在学校入党了吗?”
“没有,不过我已经写了申请书了。”
“你在大学期间一定要把这个党组织问题给解决了,这对你将来找工作肯定有好处的。”
林白觉得这个对他来说,好比是李白的那句“难于上青天”,辅导员看的是成绩排名,又不是什么思想觉悟,于是他说:“想在大学里入党那比登天还难,一个班大概只有两个名额的。”言外之意是说:我绝对不是那两个名额中的一个。
“跟辅导员关系呢?”
“不怎么样。”
“你不是说你挺会说话、挺能应酬的吗?这么讲,那你混得就不怎么样嘛!”言语之中好像他儿子是街上小混混似的,只还没当上堂主什么的。
林白不以为然,随即便拿出了自己这一学期来所得的各类聘书及获奖证书,大约有五六张的样子。其实都一文不值,而林父却看得爱不释手,恨不得拿给别人去看看。林母买菜也回来了,看过之后,却并不夸奖,只说儿子要好好学习专业课,林白懒得搭理。
吃晚饭的时候,林白想小酌一下,借以逸情。林母反对,说小孩子家不能喝白酒,怕伤她儿子脾胃。林父深谙处事应酬之道,认为酒桌上的功夫乃是走上社会的必修之课,赞成他儿子小酌。结果是两票对一票,男性获胜。林母恨其爱女不在身边。林白两杯酒下肚,豪情万丈的,也学其父吹开了,说江城大学的学生就是一群垃圾,自己天下第一,简直是无人可及,接着又畅谈了一番自己的远大抱负。林母不停地往儿子碗里夹菜。
“你那篇发表的文章呢,带回来了吗?”林母果然还记得。
林白筷子一顿,豪言又出:“哎哟,不就发表了一篇文章嘛,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只是个开头而已,我后面还有大手笔大计划呢!那本小杂志不知道被我扔到哪里去了。”说时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样子,其实那本杂志被他当宝贝似的珍藏了起来。
林母料想儿子在文学上极有造诣,也就不再多问了,随即她把自己班上的作文本给拿了出来,要儿子评点。谁知林白没看上几篇,就大肆批评了一番,把母亲班上六十几人的写作水平一概痛贬:“什么呀!都在泛泛而论,立意肤浅,无病呻吟。还有这篇,言之无物,完全不知所云,在装什么深沉。”
若在平时,别的同事要是这么说她们班学生的作文水平,林母必然会很生气——当然,别人也不会这样说——但今天是她儿子当评委,林母自然不会生气,反而觉得儿子说的有理,心上高兴,但还是说:“你要知道,他们现在刚上初三,自然不能跟你比,但你也不能一概抹杀嘛。要看到别人的可取之处,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比如说这篇,她的文字功底就很好。”
林白见是自己刚才看到的一篇“骈文”,只见那上面从头到尾都是排比句,满纸都是形容词,写了将近千字了,可就是不知道她到底要讲什么。但林枫也觉得自己刚才批评得是有些过了头,不该以自己现在的眼光来评判,这位说不定就是母亲的得意门生。这时他故作酒后吐真言道:“这篇是不错,文采华章,颇有王勃《滕王阁序》的风范。”
林父这时也雅兴大发,拿了去看。林父是背毛泽东语录长大的,自然不会欣赏那种文笔,没有朴素之美,这点与林白简直不谋而合。
“我觉得她应该在文章里写积极向上的一面,畅谈一下自己的理想什么的,争取为党和社会主义做贡献。”
林白听得几乎喷饭,想这老头子真幽默。
接着林父连连引用名人名言,什么毛泽东说过、赫鲁晓夫曾经说过——亏得林母没有拿那位小女生的大作给他看,否则他准惊讶死。那位小女生年龄虽小,却已情窦三开,又喜欢上一位小酷哥了,对其现任的男友已失去了感觉。她在作文里很迷茫地说着一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话,说她将何去何从,她无从选择,因为她不想伤害任何人。
晚间的时候,林白没有图书馆可逛了,也就只好啃自己陈年买的几本旧书了,他翻出了《文化苦旅》、《哈姆雷特》以及《少年维持的烦恼》。前两本书他没看上几页便觉无趣,直到翻开《少年维持的烦恼》,他才稍稍有了点感觉,有了看下去的欲望与冲动。说实话,林白以前在看这本书的时候,并不认为他歌德写得有多么好。这时候不知怎么的脑子竟一下子开了窍,觉得他写得真不错,完全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
第二天,林白回家的余热还在,起的很早,八点钟便起来了。他朝屋子周围转了转,觉得都没什么变化,一切都还是那样。他即刻诗人般的追思了起来,想到了贺知章的句子“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他心里平静的就像那一塘子的水。再过去两三天,林白便觉得无聊了,由于林父林母怕子女上网成瘾,耽误了学习的时间,故而家里一直迟迟没买电脑。因此,林白每天除了看看电视以外,好像实在没有什么其它事情可做的。当然,他在闲着无聊的时候,犹可听到搓麻将的声音,发生的频率好比是在翻日历,一天准有一次。林母一心从教,现在偶有闲暇,定当劳逸结合的,儿子似乎也能理解,故而从不劝阻母亲不要打麻将。但其内心深处实在是有些厌倦了,这不由地使他想起了在学校里的日子,想到自己在学工处值班、在海贝文学社的情形。
好在没过几天,他的妹妹终于放假了。林白开始问长问短了,问他母校现在有哪些老师教她,学校都有哪些新变化。顺便还推荐了一些名著让她寒假里读,并说什么名著这东西博大精深,要多多读几遍才能领会其中的精华、作者的用意,读一遍那是不行的。其实他自己读书多半就只读一遍。接着林白又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联络一下已渐渐生疏甚至慢慢忘却的高中感情。
聚会那天,只见每个人都有着满肚子的话要说,且说的都是些琐碎的学校趣闻乐事,或吹嘘,或彼此调侃,好在有几个女生在场,不然这些个男生们在一起,会一个比一个黄的。林白与昔日好友周正一见欢心,这位周同学高中时亦素爱文学,故而林白一见面便与他大侃起文学来,用错误百出的文史知识交流着;再就是骂,他们从李敖骂到了琼瑶,再从琼瑶骂到了郭敬明。
一眨眼,三十就到了,这几天来林父林母兼他妹妹都在忙里忙外的,只林白一个人清闲无比,做着一些可以忽略不计的细碎小事,他主要还是靠看电视读闲书来打发时间。吃年夜饭的时候,同学间都虚套客气了起来,只见林白的手机早已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祝福短信。但有一条却让他触目惊心,高兴的险些跳了起来,那可是陈文婷主动发给他的。他兴致大增,随之酒量也大增,多敬了林父林母几杯酒。林父林母也高兴的举起了酒杯,仿佛能看到这一对儿女那光明的未来,想总算心思没有白花。
此后的几天,往林家来拜年送礼的人不断,这其中有村上的干部,也有学生的家长。那些个村上的所谓干部,当官都当上了瘾,想继续当下去,不,是当上去,故而来巴结林父。他们把林家吹捧的春气入门,耀耀生辉,更把林白说成是镇上少有的可造青年,前途不可限量。林白听着高兴,林父听着更高兴,挽留其吃饭。不想他几杯烧酒下肚,话更说开了,说林白将来要是当了大官,开了宝马,一定要记着造福乡里修桥铺路啊。林白不知羞耻,竟对这样的恭维欣然领受,笑说:“一定一定。”当然林母也没有闲着,因为来送礼的家长也有不少,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嘛!他们对子女的期待个个都很高,那是左叮咛,右嘱咐,反复对林母说着拜托拜托。他们照例也会夸说林母教子有方教女成才什么的。林白和他妹妹在这些谈话中是沾足了光,但也仅此而已了,物质是多半沾不上的,因为他们送来的大多是好烟好酒。但如果林父想借花献佛,再把这些烟酒送给他的领导的话,那显然是够不上档次的了,需要另买才行,故而林家也赚不了多少,顶多是那些县委书记们的九牛之一毛而已。
林白便是在这种你来我往的现实风气之下度过了一个寒假,浑浑噩噩的,没有任何心得,只篡改了朱敦儒的一句诗:青史几番醉卧,红尘多少势利。改后他还自鸣得意,以为自己看破了人世间的一切,只没出家去。当然他林白是绝对不会想出家的,光吃素菜那还不如活活饿死算了。他寒假大鱼大肉的吃,身体显然比在学校鲜活多了,才不想去吃那份苦呢!不过,他这一点显然是没有认识清楚——出了家也可以吃大鱼大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