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说这是秋天,还不如说成是夏天更好,因为它更像是夏天。在这秋天不象秋天,夏天又不全是夏天的气候下,海贝文学社偷偷进行着的第一轮招新结束了,新生们也进入了大学生活的第一课——军训。
几天前,林白还在嘲笑着大一新生们的幼稚懵懂呢,而这几天却又对他们的遭遇深表同情了。他无见地地想着,这大学里的许多活动都在走形式主义路线,怎么这军训竟如此严肃认真,这大热天的,“秋老虎”正浓,就把这些新生们一个个都拉到这大日头底下爆晒。那些个女生们被晒得满头大汗的,漂亮的脸蛋都模糊了,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大有红色娘子军的遗风。那些个教官们竟也丝毫不懂怜香惜玉,贾宝玉若是多活了几百年的话,怕要上去与他理论了。天气也不解风情,刮不出一丝微风。天空虽泊着几片白云,但薄的如纱似纸,怎么也遮掩不住那太阳的毒辣。江城的天气再一次地展现了它怪异的一面。
林白正在上课,给他上课的据说是个权威,满腹经纶的,著作等身。林白第一次去上他的课,见他是个半秃的老头子,虽其貌不扬,但想来确实博学多识,脑袋里的学问冒出来都把头发给挤掉了,便满心期待着。谁知一堂课上下来,林白听得是半知不解,了无趣味的,他那半杂着乡音的普通话让林白听着尤为别扭,恨不能自己站上去替他来讲。这样,不免对他失望了。竟不能理解善学者未必能为良师,况且人家地位高,牌子硬,教得再不好也没有关系。
林白随便翻看教科书,边翻边看,每个字都认识,没一句有意思。他把目光从书上移到了前方,看见了一个披着长发的背影,先时他还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这时脸上竟鬼使神差地泛起了微笑。他忘乎所以,只凝神地看着她,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最前方的那位教授又在发话了,这会只听他很激烈地在说着大文豪郭沫若,才引起了林白的注意。只听他讲什么郭沫若的学术思想不纯正,写得文章那都是为了迎合领导人的意见,接着便列举了什么《李白与杜甫》,说他这完全是为了迎合毛主席老人家的口胃。总之一句话: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政治文人。临了还不忘补充一句,为他那偏激的愚见找个台阶,“当然了,他在中国近现代文化史上的地位与贡献那是不可抹杀的。不知大家对另一位大文豪鲁迅有什么看法?”
“哦,随便谈,可以畅所欲言,哪位同学先谈谈?”
底下一下子沉静了,都假装在低头看书,有的则摸弄着笔在写些什么,大概写出来的东西只有他自己才会认识。林白的左侧有一对情侣,先时两人还在窃窃私语,互吐着真爱,这时都一言不发了,看样子已达到大爱无言的境界了。这情景又好比是夏天树上的蝉声,那会儿叫得人正心烦,这会竟蓦地嘎然无声了。
林白鼻子里“哼”了一声,惬意非常。他在转头间又看到了那个背影,内心竟莫名的涌起了巨大的冲动与勇气,又使他鬼使神差地举起了手。
“先生的文章我从小就读,《故乡》、《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祝福》、《孔乙己》,都刻化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先生将深情与呐喊融入其中,寄托并抒发了对民族的生生希望与求全责备。
我不敢不重读先生的文章,先生的文章常读常新,让我的思想在流离中慢慢变得坚定。当我迷茫无助时,读先生的文章,会使我幡然醒悟,从而变得更加沉着,有力量;当我得意忘形时,读先生的文章,它会使我悬崖勒马,认识到自己的浅陋与不足,从而使我从自我中解脱出来,做一个全新的自己。这便是先生的力量。
先生的杂文犀利有余而单纯的文章趣味性却不强,但我却独独着迷于他的能力。每每读到精彩处,就会感到有一种沉静的力量在逼近,那是先生在拷问着我们的灵魂。先生为文为人,都宛如一个标尺放在那里,让后人望尘莫及。先生说:“我要做一头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认识先生,走近先生,仿佛是靠近一个巨大的火炉,这个巨大的火炉能区分崇高与浅薄,也就是说如果你没有对火的认识,走近先生,你的思想是注定要被灼伤的。先生不愧为“民族之魂”。
曹雪芹固然伟大,但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需要的是像先生这样刚刚混血勇于战斗的士;沈从文并不见得有通晓中西、融汇而博大的思想内涵;而钱钟书的一部《管锥篇》也未必能经得起后人的推敲。所以,我以为,严则过严,能具备全部能力者,唯先生一人是也!”
一口一个“先生”,仿佛鲁迅曾经亲自指点过他似的。他这番慷慨陈词,理想中倒不是说给教授听的,而是说给陈文婷听的。他自信自己说得是字正腔圆,铿锵有力,且不乏深度,应该可以在她心目中造个大才子的好印象了。
林白坐下去的时候,心跳有些加速,想自己当时讲的时候并不感到紧张啊,怎么这会这么激动。这就好比是与别人打架了,打的时候,通常你感觉不到很痛,但事后你却发现浑身已疼痛难忍了。教授在夸他,说他讲得如何如何好,他听半句漏半句。这时前面好像有几个女生在回头看他,待他略端坐而起的时候,目光恰好碰到了陈文婷的目光,她在冲他微笑,他高兴的魂都飞了。林白知道,他今天出了风头,内心是兴奋不已的,但他表面上却强压着这份喜悦,仍是先前的那副模样,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坐在他右边的许超,先时还在不顾课堂纪律的与他讲话,这会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也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像是在嫉妒。左边的胡春生是林白的崇拜者,只听他含笑说道:“牛,说得真好,不愧是我院的大才子。”
林白客气地淡泊,表面谦虚道:“哪里,随便胡扯的,没什么见地。”其实他心里想:“怎么会是随便胡扯的呢?这么有内涵,这么有见地的话只有我林白才说得出来,你们当然是望尘莫及了。”
下课在回寝室的途中,胡春生上来与他攀谈。他甚为低调,只淡淡地应酬着,看不出有半点得意之色来。他深知得意便会忘形,忘形便会招来嫌恶。在这方面,他是太有经验了。
谦虚,也许是中国人一直以来都引以为豪的优良传统。不过,林白却没能继承到,因为他是假谦虚。林白不知道有没有人是真谦虚,如果真有那种超脱而忘我的境界的话,那么他现在无论如何是达不到的。
胡春生相对于时下的一些阳光时尚的男生来说,那么他就是一个比较传统的人。的确,传统的人追求传统的文化精华将再合适不过了,他不是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吗?胡春生佩服林白的文章口才,而且居然还能写古诗,遂引为同道,少不得给他灌了几回迷汤。林白给他说的飘上了天,心上大为高兴,便也能与他引为知己。因此,胡春生每每地写好了一副自认为妙绝的毛笔字时,总拿给林白来欣赏。林白一边看着,一边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时的胡春生按耐不住了,为了给自己找条退路,他谦虚地说:“还不行,还要练。”林白当然照例说好,但学过辩证法的他,知道什么叫“一分为二的看问题”。他写的字不可能是完美的,故林白也说出了一些不足之处,聊以塞责。全不像是针对他这幅作品来说的,更不像是对他的书法提出一些中肯的意见,倒像是为了完成一份完整的评价。林白的字虽像现在大多数人的那样,不堪入目,但自负很能欣赏书法,国画也不成问题。只是胡春生没再能满足他的虚荣与表现的机会了,因为他不会画国画。
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林白每写好了一篇文章,便也客气的拿给胡春生看,等待着他的恭维。胡春生在看的时候,林白不停地在打断,讲这句话有什么来历,那句话有什么言外之意,深恐他看不懂,无法领会自己用词的精妙。
林白蒙别人瞧得起,称其一声“才子”,他自然要当好这个才子了。今天他听这个老师说了两句别样的高论,大有同感,遂想写一篇文章以证其言;明天听那个教授讲了一番精彩的泓论,亦受共鸣,遂想作一篇随想以迎其心,大有英雄所见略同的快感。对某件事略有感触时,便也想把它写下来,动不动就大发感慨。强迫着自己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当然也是有一定的愁绪在里面了,只是这样的愁绪经不起片刻的停留,一吹便也散了,回头看时,便觉幼稚可笑,瞬间就想到了辛稼轩的名句“每赋新词强说愁”了。
图书馆是林白常去之地,别人每每地问起他上哪去,总是听见他回答说:“到图书馆去”或者“到图书馆来”,这一去一来还不足以凸现他的才气吗?他跟图书馆是有缘的。可惜的是,图书馆跟他却似乎无缘。他拿出一本书,随便翻了一翻,又放了上去,又拿出一本书,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不过很快就中止了,他又放了上去。几分钟时间他竟翻了十几本书。他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各个书架边,眼睛不停地在流离,像是在期待什么。当然了,来了这许多次,也总算有了一个大发现。林白发现,除了考研族以外,很少有同学去问津那些理论书,也很少有同学认认真真地看完一本书,都是与他一般拿下来看看又放了上去,好像有插图的书是比较受欢迎的。于是林白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些人都不是来看书的,起码不是真的喜欢看书的,多半有打发时间的嫌疑。他倒不想想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虽说他林白逛图书馆已经n次了,却发现自己长不了什么见识,前面翻看一下转眼间便忘了,不在大脑中做任何停留。他也从不做笔记,这样的不求甚解怎能做得好学问呢?但他却自认为自己天赋异禀,有着过人的才华。在初中时,承他母亲指点,也读过几本书。高中时,他开始学习写文章了,竟也能得到语文老师的赞许。那位语文老师企羡林家的一点权势,每每遇见林母时,总是对她说:“令郎很有才华。”后来他升入大学,这才华自然是要长的,他不无天真地想着。其实他的才气长没长别人不知道,不过他的自信倒委实长了,从自信变为自负,再由自负变成了自大。大一时他就甚为轻狂,完全忘记了毛主席老人家的名言: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他这般骄傲,自然是要落后的,远的不说,那张心然就比他强。张心然像是完全领悟到了毛主席老人家的名言了,谦虚的都快成初中水平了。一边在讲自己的文章写得不好,一边在不停地投稿,于是校报上便也每每地出现了她的“拙作”。林白也在不停地投,却没一次中,由此,他便对校报痛心疾首,一再地说校报编得很一般,尤其是副刊,自己也从不看。校报编得不好,这编辑自然是首当其冲了,林白觉得他们个个都是毫无见地的大笨蛋。这就好比一个人的袜子是臭的,他的脚能不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