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乌鸦在大地上飞过,广袤的原野干净得没有一粒粮食值得它降落。蓝天洁净无暇,只有几缕卷云躲在角落。大地的空旷丝毫不亚于蓝天,但浮尘却在地面上拉开了一张窒息一切的大网。已开垦的土地和荒原夹杂在一起,人们不是在耕耘,而是散落在各处竭力寻找一点儿可以吃的东西。烈日下残存的植物全是一副衰败、黄弱的样子,低矮的树梢上仅剩的几片绿叶也被尘土压得挺不起身。整个大地寂寥无声,象一片辽阔巨大的战后沙场,所有荣耀和屈辱都在泥土中沉浮,而裸露在地表的土块全都狰狞地面向天空。那些代表希望和幸福的原野风光全都因为这个丰收季节里的饥饿而显得格外丑陋和凶恶。
傍晚时分,采摘野菜的老弱妇孺纷纷向村口走去。“春儿妹子。”一个勇壮少年喊住了人群中的一个美丽少女,“你怎么才回来?你娘都等急了!”
“蒙安大哥。”少女焦急地向那少年迎上去说,“我娘她怎么了?她又犯病了吗?”
那个被称为蒙安的少年说:“你娘后晌午又说心口疼得厉害,你快去看看吧。”他接着又说:“村里长老说,今晚要大伙到祠堂议事,你吃过饭别忘了。”
“哎,我知道了。”春儿姑娘答应着,急匆匆向家赶去。
太阳刚落山,李家村祠堂就点燃了松烛,各家各户的村民纷纷涌入祠堂。只见村中几位长者已端坐在神牌下的方桌周围,居最中间者见众人都已到齐,手捋长须昂然开口道:“各位乡亲,现今时局、年景具坏,我李家村百余口人何去何从,敝人不敢妄定,特请各位共议。”说完,他左手一伸,请出一位满脸风尘的中年汉子,说:“这位叶先生是蓬关的陈午陈老爷派来的,陈老爷有何交待,请叶先生再向大伙儿讲讲吧。”
“不敢。”这位姓叶的中年人向众人躬身一揖道:“鄙人奉陈老爷之命要各位去蓬关,实在是出于一片好意,外面乱到什么程度也许各位还不清楚,今天就向各位讲讲鄙人的遭遇吧。”他轻咳一声嗓子,缓缓说道:“鄙人也是本地人氏,原也在家务农,此地西去三十里的叶村,还有我的姑父在家务农。太康年间世祖武皇帝灭了东吴统一天下后,我就帮着陈老爷去京师洛阳贩卖本地土产了,本以为会有个长久的太平,可谁曾想只短短过了十年,太平日子就随着武皇帝一起升天了。
“我等小民只知道武皇帝死后杨骏做了大晋的辅政大臣,辅佐那听说是个痴呆的皇帝。其实痴呆有什么要紧,我等小民能有口饭吃也就知足了。谁曾想几个月后,贾皇后竟杀死杨骏使汝南王司马亮做了辅政大臣,汝南王行事未久,又被楚王司马玮所杀,这司马玮为人奸诈一心想独揽大权,不想还是死在了贾皇后手上。那时,京城内外数月一乱,已是人心惶惶。永康元年,终是赵王司马伦带兵进城杀了贾皇后。一年后司马伦妄图篡位,又引得齐王司马冏、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齐来讨伐,赵王终是战败身死。本来这时皇帝复位,众王各归其镇,天下也就太平了,可是司马氏的王都想做皇帝,除了被杀死的没有一个肯退缩。于是,一会儿河间王和长沙王想联手杀齐王;一会儿成都王和河间王又想一块杀长沙王,冷不防又有一个东海王来杀散了众王。
“我们这些洛阳城中的百姓可就苦了,先是被逼献金、献粮,然后又命令我们出丁作战,最后没人来征了,只有当兵的来抢。城中百姓死伤数万,那最繁华的铜驼街竟反复被烧了三次。洛阳已经完了,能逃的都逃走了,只有荒郊野外和军营杂役中还有些老弱之辈在苟延残喘。”
李家村的民众渐渐躁动起来,有人说:“连京师都完了,我们该怎么办?”
叶先生再次向众人拱手道:“我从洛阳逃出就远远的跟着一户往江东迁徒避难的大户,想受他们的荫蔽逃回家乡去。可是没走几天,一群‘乞活’就劫掠了这家大户的车队,我在远处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家被杀,那冲天的火光,可真是骇人哪!想当初,这乔老爷一家不肯收留我这孤寡老儿同行,谁曾想竟又让我逃得了性命。”
“什么是‘乞活’呀?”有村民问。
叶先生道:“乞活本是各州饥民,他们无衣无食自称‘乞活’,或三、五千人,或二、三万人,聚集成伙,到处抢粮杀人。各位都是好人,我奉劝各位,天下已经乱了,要么离兵祸远一些,要么结寨自保,还象太平时那样散居乡野,终会遭遇大祸的。”
叶先生讲完了,众村民脸上尽是惊恐、害怕的表情,有人以为不可相信,愤愤地说:“官府难道不管吗?”老一辈的人就叹气:“官府?哪里还有什么官府啊!”
待众人渐渐安静后,居最中者的长老又站起身说道:“承蒙叶先生直言,我与村中各长老商议认为,我李家村百余口人恐难自保,为今之计只有到蓬关投奔陈午陈老爷,受庇于蓬关高墙之下才可不遭祸乱。各家愿意同行者,明日收拾行装,后日一早出发。”
李春回家后将这一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娘亲,然后就开始收拾仅有的一点财物。她叠好她和母亲的两条布裙,小心地把破缸中不多的一点儿粮食倒入布袋,针头线脑也打成了小包。一切都很简单,除了带不走的土地。而蒙安已经告诉她,上路后,她娘可以坐蒙安家的牛车。
在这样一个缺乏凉爽气息的清晨,豫州平原腹地仅百余口人的李家村全村老幼为躲避兵灾,凄凄惶惶地走上了避乱的道路。包括蒙安在内的全村壮年男丁在村中长者的组织下,集中了村中仅有的一些简陋的兵器、猎具和铁制农具,组成了一只小小的卫队走在避乱队伍的前后。村中长者告诫这些保卫者:不管遇到什么队伍都不可惊动,只可回报众人,让大家悄悄避开就行了,只求能够平安到达蓬关。长者还告诫队伍中间的各家主妇:千万要节省粮食,要先吃那些不易保存的。所有余粮应打成易于携带的包裹,让每个人都背一点。
李春的母亲始终都在牛车上叹息,反反复复地唠叨说:“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有什么值得我这把老骨头避的,还是把我扔在村里好了,那死也死得清静,还省得连累你们照顾我。”
李春小心地照顾着母亲,对牛车的颠簸无能为力,她只有不断地安慰母亲:“等到蓬关就好了。等到蓬关就好了。”
蒙安的父亲是个精神健旺的老头,他坐在车辕上驾着牛车,还不时回过头来劝慰自己的老邻居:“我说你这个老家伙可真是的,咱们人老就够拖累人了,再要不讲道理可让儿女们怎么做才好。你倒想死了干净,可你家春儿姑娘能好受吗?你再不中用也是给春儿姑娘撑了个家门,你要不在了,她孤身一人还象个家吗?”
一番话说得李春她娘羞愧万分,“真是!真是!”老妇人千恩万谢,“这些年多亏了你家父子帮忙,否则我们母女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说这些干什么。”蒙安父亲不想听似的甩甩手,“我当年带着小安流落到李家村不也多亏着你和故去的李大哥帮忙安家吗?”
李春姑娘很高兴母亲的想法有所转变,她感激地向蒙老爹点点头,然后对母亲说:“娘,等宿营了我给您熬点粥喝,您可一定要好起来呀。”
这只小小的队伍晓行夜宿、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这天傍晚时分,他们在一条河边的小树林里安顿下来,一条条炊烟先后缓缓升到,聚集在树冠上面,象绿色树枝间增加了一些随时会变形的黑色树枝。李春姑娘为了多摘些野菜落在了其他妇女的后面,等她到河边汲水时,她发现河水已被众人搅得有些浑浊了,她只有提着陶罐向上游走去。
在一处河湾,李春蹲下身子漂开表面的河水,满满地打了一罐,一转身,突然,她看见河边草丛里有一只手可怕地暴露在那儿。“啊!”她一声惊呼,陶罐随着身体的剧烈抖动被抛在脚下打得粉碎,但是这只手却不为所动,还是无力地耷拉着。李春姑娘渐渐镇定下来,她克制着种种可怕的幻想,一点儿一点儿地向那只手走去。这时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足以吓得她落荒而逃,可四周只有风吹着野草一下一下地冲她点头。
终于她拨开了草丛,一个消瘦的少年出现在她眼前,她看见他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脏乱的头发散在两颊,嘴唇象两片压紧的石头一样紧闭着。李春姑娘轻轻地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竟是活的。她不再管打碎的陶罐,而是尽自己所能把这个垂死的少年半拖半抱地带回了营地。
村民们以一棵棵大树和他们的牛车为基础建起了他们简陋的营地。他们往往以血缘的亲疏来决定他们自己的篝火和其他家庭篝火的远近。这样,李春和她的母亲及蒙安和他的父亲两个小小的家庭就自然被挤到了树林的边缘。当李春带回这个垂死的少年时,蒙安已经结束了自己白天的警戒工作,正在和父亲一道想把这个树荫下的临时家园搞得舒适一些。
蒙安一看到李春就立刻接过了她扶持下的少年,什么也没问,先把他平放在火边,然后轻轻揭开他的衣衫,检查他的身体。他看见这个人从肩到背有一道很深很长的伤口,这个伤口表明了一个想把一个人一劈两半的凶残企图。李春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惊恐协助蒙安为这个少年处理了伤口并包扎好。蒙安让面无血色的李春留下照顾病人,自己飞快地跑去河边重新汲水回来熬粥。
在净水和热粥的抚慰下,重伤少年渐渐恢复了知觉。他还不能清楚地认识自己的处境,只是断断续续地喊着“爹爹”,“姐姐”。闻讯而来的村中长老也来看望了这个病人,他毫不隐讳地指责了李春姑娘的鲁莽:“兵荒马乱,这样的人哪里救得完那?谁又有多余的粮食和精力来照顾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李春姑娘满脸通红,无言以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救这个人,只是觉得既然碰上了,不救似乎也说不过去。蒙安这时插口道:“春儿姑娘做事固然有欠考虑,只是此人身受重伤必有来历,等他醒来详加盘问,也可对此地环境略知一二,于我一村老幼的安危或有益处也未可知。”
长老觉得蒙安所说也有道理,不再说什么径直走了。剩下的两家四个人把最好的食物和最舒适的位子都让给了这个陌生的重伤少年。
在篝火渐渐暗淡的深夜,这个慢慢复原的少年忽然在脑海里又看见了那把把他砍伤的长刀,然后是骑马向他冲来的匈奴骑兵,然后是一族人妄图逃命的悲惨情景,那迫在眉睫的寒光一闪让他不由自主地又发出了被刀刃砍中时绝望的喊叫。这时一个柔软温暖的手伸进了他的手掌,他马上就紧紧地握住了。他在剧烈的颤抖中睁开双眼,只见一双关切的眼睛正望着他,火光、骑兵和长刀都不见了,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是怔怔地盯着这双眼睛。
“你醒了!”李春姑娘高兴地说,“我还一直以为你挺不过去了呢!”
少年还是紧紧地盯着她。
“你的伤真是好吓人那。”李春姑娘用自己的衣袖为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
“我爹爹呢?”少年忽然问道。
“别着急。”李春姑娘安慰他,“会找到的,一切都会好的。”
但是稍一用脑,一阵巨大的眩晕就袭上了少年的头,他不由自主地又昏过去了。
等到第二天,蒙安离开自己巡哨的岗位,回到父亲的牛车边休息时,他看到的已经是清醒的冉闵了。不必虚弱的冉闵再开口,李春已经抢着把冉闵的遭遇讲了:他们冉氏一族怎样逃难,怎样遇到了匈奴的屠各骑兵,怎样被砍了一刀,怎样逃到河边昏死过去,统统讲了。冉闵看着眼前这一对搭救了自己性命的恩人,想着已经丧命的同族亲人,忍不住流下泪来。李春姑娘一看赶紧又回头来安慰他:“别害怕,别伤心,你就跟着我们好了。会找到你的家人的,会天下太平的,你别哭了。”蒙安也对他说:“只要活着就一定能见面。”
李家村的逃难队伍慢慢向前走去,他们为了安全宁可绕行一些偏远的小路。冉闵在这一过程中,也凭着他年轻人的生命力渐渐地恢复着健康。他慢慢地结识了慈祥的李妈妈、豪爽的蒙老爹、精明的村中长老和其他友善的村民,可是他每天最希望见到的还是李春姑娘和蒙安大哥。这一对忙碌的年轻人总是最清楚冉闵的需要,及时为他带来可口的饮食和令人愉悦的话题。冉闵也发觉自己的感官总是围绕这两个人转,蒙安大哥的坚定真诚,李春姑娘的善良美丽,让他不停地在期待和再次期待间徘徊。蒙安大哥问他:“冉闵兄弟,会武艺吗?”他就恨自己还不能起床。李春姑娘问他:“想吃哪样粥?”他慌张地乱点头,结果他一天吃到了五样粥,懊悔得他禁不住把眼泪混进了粥里。他看着进进出出的二人想:我能像他们一样就好了。
终于到了这一天,一路上担惊受怕的叶先生在队伍中格外兴奋,不住地手指前方说,“就到了。”“就到了。”“总算到了。”只见大平原上远远地出现了一座模模糊糊的木楼,在众人惊叹如此高度时,因为又走近几步,才发现这木楼是建在高墙一角上的。慢慢地越走越近,又高又厚的城墙渐渐填满了众人的眼睛,城墙上飘动的大旗和众多的士兵明白无误地显示着一种力量。直到走到护城河边,众人终于看见在高高拉起的吊桥上方,有一块长方形的石匾,上面用阴刻的手法刻着两个大字:蓬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