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托”,“嘭”。两个各持兵刃的年轻人在城墙根下操演武艺。
一支长矛和一支三尖两刃刀时时相交发出撞击声。使长矛的身形较瘦,不停地游走跳跃;使三尖两刃刀的高壮威猛,总是挥刀去堵截对手跳跃的路线。二人比试得认真而又友好,兵刃挥出点到即止。只见使长矛的向对手面门虚点一枪,引得两刃刀来格挡,然后迅即地向右一跃,反手凌空刺向对手左后腰侧,两刃刀不及回身,猛把兵刃向后一轮,长矛眼见对方力大,兵器后发先至已到面门,只得竖起长矛硬接了这一招,却被那巨大的一挥之力打得立脚不稳向后踉跄了半步。
就在这形势大变之际,一个女声喊住了他们:“练了这么久,喝口水吧。”使长矛的年轻人马上收手,说:“蒙安大哥,不必比了,我已经输了。”使三尖两刃刀的年轻人猛然回过神来,竟为自己的过度认真羞愧起来,连忙说:“哪里?大家不分胜负。”
在这里的正是冉闵、蒙安和李春。他们整个李家村一到蓬关就被陈午编进了城中的各种组织之中:身强力壮的壮年男子统统编入陈午自己的军队,成年妇女和老人则以他们各自擅长的技能编入了纺织、牧马、耕种等各不相同的队伍。总算他们还能继续聚居在城墙下的这一小块空地上,要知道很多后来的村落已经被挤到了城外居住。
在这里,每天仍然很劳累,夜禁也是从不被取消的,可是每个人都并不太在意自己的劳累。他们彼此之间互相传递着各地有关战乱的可怕传闻,最后总是为自己还有每天可以触摸到的安全而庆幸,所以陈午命令他们加高城墙,他们就去担土;陈午命令他们垦荒,他们就去挥锄;陈午只给他们配给的杂食,他们就勒紧裤带;陈午需要妇女服侍,他们就献出儿女。蓬关内外的几万民众完全仰仗这个蛮横、狡黠的黑大汉子来保护他们。
这时已养好伤的冉闵和救过他的蒙安都已是陈午军队中一员,他俩已经巡逻过城墙各处的角楼和垛口,还跟着领军校尉探查过五十里外的边境。小股流民和盗匪是不敢来蓬关的,陈午抓住不属于他的人一律酷刑处死。陈午对他的残酷有一套一贯的说辞,他说:保境安民就是天命,当今朝廷不能履行这个天命,我陈午就替它履行,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后人叫我“屠伯”我也要干到底。
李春姑娘阻止了蒙安和冉闵的操演,还责怪他们:“不当值了也不安静,你们还想打打杀杀一辈子吗?”
蒙安憨憨地说:“我家本是猎户,这武艺会用上的。”
冉闵也说:“男人会武,怎么会没用呢?”
李春姑娘并不想和他们细论武艺的价值,只是说:“我来叫你们吃饭,你们不想吃就继续打吧。”
“当然要吃。”冉闵抢着说,“今晚我还要夜巡,要是能抓个毛贼,陈老爷说不定会赐见的。”
只是这晚,冉闵所在的小队没有获准出城巡逻,上司要求他们拉起吊桥,站在城墙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城外。
流言不胫而走,是石勒带领的匈奴军队杀到这一带来了。听说这个羯族大盗满脸胡子,牛眼一样的眼珠能喷出火来。当年,正是石勒和大盗汲桑一起攻进了曹操建立的名都邺城,把一座百年名城付之一炬。后来,石勒和汲桑被大将军苟稀所败,迫于无奈投奔了汉主刘渊,想不到不过几年功夫他又崛起了。
冉闵紧张地望着城外,他知道左右都有自己的弟兄,可夜色中他仍然觉得孤独、害怕,手中的武器都要被他握细了。突然,预先没有任何征兆,一阵马蹄声就在城下响起,接着“嗖”、“嗖”几支快箭射上了城头,某处垛口就有人发出了惨叫,紧接着城头一阵大乱,等到有人向城外扔出火把想引导弓箭手放箭时,那一小队前哨骑兵已经退到了远处的黑影里,只留下一阵轻松的笑声和一句评价:“这就是蓬关吗?”
蓬关城内的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所有未当值的军士都被紧急招上城头。冉闵看见城内的烛光成片的点亮,一支支紧急集合的队伍伴随着犬吠声跑上城头。不知哪个领军校尉高声呼喊着:“把滚木擂石搬到城垛边上。所有弓弩搭上箭。”然后,乒乒乓乓的搬动声和吱吱呀呀的拉铉声响成了一片,每个人都非常努力地忙碌起来。
只是,忙了半宿并没有一个人来攻城。
在朝霞照亮地平线的同时,蓬关的守卫者们同时看到,在弓箭射程的数倍距离外,一片营盘已经搭建起来,营盘前埋下了密密的绊马桩,营盘中树立起一杆大纛,中书一个大大的“石”字。
城头上的守军紧张地看着城下敌军进进出出的忙碌,可是关键的攻城始终没有开始。等到太阳完全升起,只见一个一身铠甲的军官从敌军辕门中骑马冲出,直到城下,然后他高声喊道:“我家主公有一封信给陈将军。”说完,他将一支绑了卷轴的长箭射到了城门楼的木柱之上。这支箭立刻被取下,急匆匆地送往陈午手中。
半个时辰后,冉闵和他的伙伴看见脚下的城门竟被打开,一个陈老爷的幕僚独自骑着一匹白马向石军大营而去。城头上普通的士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左顾右盼交头接耳。他们看见,整整一天,骑白马的幕僚在城门和石军大营间往返了四次,之后,已经集结在辕门前的大队石军渐渐退进了营帐。夜幕降临前,陈午和手下十几名军官一起穿过吊桥骑马向石军大营而去。
“是要议和吗?”这时军纪也不能阻止人们心中巨大的疑问。
“匈奴人当真会进城吗?”人人都记得陈午不久前还在反复向他们灌输的仇恨思想。可是他们的权力只有等待。陈午军法森严,不得号令,乱动者一律斩首。于是,头天晚上就上城戒备的冉闵和他的伙伴就这样饿着肚子又站了一天。以后这种关键时刻的不吃不睡他还将经历许多次,可是这第一次他永远不会忘记。
终于,城门再次吱吱呀呀地打开,陈午和他的军官、幕僚在夜色中又骑着马回来了,他们和城中其他的大户首领在署衙经过短暂的商议后,各队的领军校尉被迅速集中了起来,然后,城中各处的士兵和百姓都先后知道了这样的消息:陈老爷为了保全城中百姓的性命,已和大汉并州刺史汲郡公石勒将军议和,只要蓬关中的人纳粮、助攻、送质,石勒就不再攻打蓬关,还允许陈午继续统治蓬关,并授予汉国官职。
这时,城中的议论再也压制不住了。城中多数百姓认为能用粮食换来平安是值得的,可是又忍不住为将来可以预料的更苦的生活而哀叹;士兵们瞬间丧失了搏斗的情绪,他们都担心自己会被送去助攻。一片无法制止的窃窃私语在蓬关的各处街角巷尾翻腾。直到太阳再一次升起时,第一队装满粮食的大车赶出城门,人们才认识到这就是事实,一切言论都不能改变它了。
蓬关的城门这时已经完全为那些不战而胜的敌人敞开了。石勒带着他的全副武装的骑兵卫队,骄傲地穿过城门进入了他的新领地。昨晚高效的粮食送缴工作让他非常满意,也让他相信了陈午的投降诚意,所以,今天他决定亲自带兵进城接受助攻军队,他要以雄壮的军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陈午的选择是对的,也要让助攻军队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走。
只是这一次,石勒有点失望了。在署衙前的小校场上,陈午精心准备的这支三千人的队伍让石勒感到了陈午的滑头,石勒心想:这些廋多壮少连铠甲、武器都不齐全的猴子我拿来有什么用。如果不是我另有计划,你以为我当真攻不下蓬关吗?
这时,陈午带着一个神情惶恐的少年走上前来,恭敬说道:“小人特带犬子陈甫前来拜见将军。”石勒看着这个被全身漂亮铠甲缠得束手束脚不知所措的年轻人,心中一阵厌恶,可是他怒极反笑道:“哈,哈,哈。陈将军,蓬关由你镇守,老夫甚是放心,现在老夫就授你大汉蓬关都尉一职,你要尽心把守。至于你的这些精兵强将,就让我的虎儿检阅一下吧。”
话音刚落,一个青年将领就从石勒座后阔步走出。他身材不高却极粗壮,一张大嘴喘着粗气,两只黄色的眼珠象要夺眶而出,时刻放射着凶残的目光。他走下将台,稍稍在队伍前张望了一下就大踏步地走进队列当中,当所有受阅士兵都挺胸抬头做出精神抖擞的样子时,忽然,他一拳打向身旁一个士兵,这士兵闷哼一声弯下了腰,他又一脚踢向另一个士兵,被踢的士兵向后倒去,连带撞翻了身后的两人。顿时,陈午选出的助攻部队队形大乱。陈午疑惑地向石勒看去,只见石勒毫无表情,漠然地看着石虎行凶。陈午也决定不动声色,心想:你的军队你不爱惜,那是你自己的事了。
将台下,石虎已然气得大吼大叫起来:“什么东西!一拳一脚都经不住还想上阵吗?”他周围的士兵或倒或立没人敢还手,连呻吟声都压到最低。石虎肆意在这三千人的队伍里左冲右突,令越来越多的人倒在了他的拳脚之下。
就在石虎向队列深处打去时,一只不太强壮的胳膊忽然架住了他打出的拳头,石虎想也没想就连拳带脚地继续进攻。众人这时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勇敢地和石虎交起手来,他跳、窜、闪、躲巧妙回避石虎的重拳却并不逃走,很快,两人周围形成了一块空地,将台上的人看得更清楚了。
石勒很有兴趣地看着场下的打斗,仍然一声不吭。陈午眼看石虎始终无法打倒那个普通小兵,脸上也渐渐露出了笑容。石勒看在眼里不为所动。又过了一会儿,只听石勒一声大吼:“虎儿回来。陈都尉所练精兵令人佩服。如此士卒怎不让人欢喜啊!”
等到石虎气鼓鼓地回到将台,石勒又说:“陈都尉教兵有方,请令郎为我等演示一下教兵之法可好?”
陈午一怔,随即他想:你侄儿打不过我的兵,让我儿将这小兵打倒正可煞煞你石氏叔侄的傲气。于是他上前拱手道:“石虎将军乃一代名将,岂可跟此等小卒一般见识。就让他们小辈耍耍,博大将军一笑吧。”
说完,他正要挥手让儿子陈甫下场。石勒突然又说:“用兵刃。”
陈午心中一凛,转念一想走到儿子身边悄声嘱咐道:“放手打,我的兵不敢伤你。”
场下,两个年轻人取过兵刃很快斗在了一起。陈甫手舞大刀,刀刀凶狠,直上直下地向那个小兵砍去。那个小兵使一只普通长矛,净在格挡回避。谁都看得出这样的比试不公平,陈甫有胜无败。陈甫也明白自己的形势有利,所以更不防守,只一刀刀地劈将出去。可是砍来砍去陈甫始终无法砍到对手一刀,不由心中大怒,骂道:“竖子,敢不伏诛。”说完又是当头一刀,却见那小卒枪头一摆架开了陈甫的长刀,然后一个半转身,矛头直刺,“噗”的一声扎进了陈甫的左肩。陈甫一声惨叫,翻身倒在地上。
将台上,陈午虽然看见那小卒已收手站在一旁,仍然喝道:“与我拿下。”可是不等陈午的亲兵动手,石勒已经开口:“召他上来。”石勒的亲兵撞开犹豫中的陈午的亲兵,麻利地把校场中的那个小卒带到将台上来。
“小子,你的武功不错,胆量不小哇!”石勒对他说。
“回将军。”那小卒道,“小人一时兴起,并非有意冒犯。”
“你随何人学的武艺?”石勒又问。
“小人亡父曾教小人几年武艺。”
“你刺伤大将之子不怕杀头吗?”
“小人奉命比试,一时失手,甘愿受罚。”
石勒沉吟一下,又问:“你可有胆量随我征讨天下?”
那小卒叩首道:“久闻将军是天下英雄,能随将军建功立业是小人平生的夙愿。”
“哈,哈,哈。”石勒仰天大笑,“你小小年纪能有这般抱负实属不易,那就让我的虎儿收留你吧。”
那小卒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石勒笑道:“你是不是不愿意认一个不曾打败你的人为父?”
小卒再不迟疑,立刻转身拜向石虎,朗声说道:“孩儿拜见父亲大人,望父亲大人恕孩儿不孝之罪。”
石虎哼了一声,粗声粗气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孩儿姓冉名闵,请父亲大人重新赐名。”
“你就叫石闵好了。”石虎停了一下又说,“你先充作我的亲军,看你是不是块领兵的料。”
陈午眼看着这一切在他眼前发生,他认准这是石勒有意在羞辱他,可是他想,只要能打发石勒离开蓬关,这点小事也算不得什么,那三千老弱之军总不会个个象冉闵那样出人意料吧,所以他非但不提自己儿子半句,反倒上前与石氏众将一起向石虎表示庆贺。
冉闵下了将台不再归队,匆匆跑回城墙根下的棚屋向李春母女告别。李春咋一听怎么也不敢相信有这等事,可是冉闵的神情让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无法理解地问道:“当那样的兵有什么好?你们全家不是都被匈奴人害死的吗?”
冉闵说:“他们是匈奴人的羯族部队,和匈奴人不一样。”
李春显然不能接受这种说法,她说:“我们先暂居此地,等战事一过就找一处田野或谷地,耕田渔猎平静度日不好吗?”
冉闵摇头道:“我不跟从一支强大的军队就不会有机会报我的家仇。”
李春见冉闵态度这样坚决,不禁黯然无语,她不知怎样才能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这时蒙安也回来了。他因为身体强壮不曾被选入石勒的助攻部队,今天远远看见小校场上的事,一直在为冉闵担心。现在听冉闵说了事情经过,他知道想不去也不行了,他只是嘱咐冉闵:“兄弟,别忘了我们相识一场,将来太平了,一定到李家村来找我们。”
冉闵握住蒙安双手,说道:“当然要去。我还要再向蒙大哥讨教三尖两刃刀法呢。”
李春把她这些日子为冉闵做的几件衣服包好,十分不愿地交到冉闵手中,幽幽地说:“你既要走也留不住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冉闵接过包袱也深深感到了离别的痛苦,他缓缓走出屋外,又猛然回身拜倒在地,对送别的两个人说:“我冉闵对天发誓,今生今世绝不敢忘二位的大恩大德。”
三人一时哭作一团,谁也搀不起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