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石闵的思绪仍然时不时不由自主地飘向蓬关时,他尚不知道,此时蓬关的防守业已瓦解,李家村的一众百姓正混杂在其他众多庄民中,仓皇出逃。
事情的缘由其实也很简单,全在陈午父子身上。
陈午是个严厉的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假以颜色,他的刑罚中,除了“处死”就很少有别的内容。可是唯独对他的儿子陈甫是个例外。
在蓬关的地界范围内,人人都知道最好的东西只能供应给陈午父子,所以,陈甫从小小年纪开始就已经很懂得享受了。不过作为蓬关统治者的继承人,陈甫除了享乐以外,也同样无法推迟掉父亲为他挑选的几位文武教师。这几位老先生和老拳师每天必然会纠缠陈甫几个时辰,不是逼着他读书练字,就是领着他舞枪弄棒,搞得陈甫在声色犬马方面的时间总是非常紧张。他当然明白自己父亲对自己寄予了厚望,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文韬武略的继承人,可是陈甫以为父亲对自己的严厉未免过了头。什么世事险恶、人心难测他没有看到,他认为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可以继承父亲在蓬关的统治权,逐鹿中原什么的也许不敢想,继续割据蓬关他还是有把握的。
不就是“杀头”吗?父亲每日里也不过就是把“杀头”、“处死”、“斩首”、“绞刑”这几个词汇翻来覆去地在下人们面前喊叫吗?这谁不会啊!只要给我这个权柄,我一点也不会做得比老头子差。可是父亲偏偏也相信什么“文韬武略”?难道他自己的这个蓬关都尉之职是从哪里考来的不成?还不是趁着天下大乱,带着三朋四友和一干庄丁从官府手中夺来的。带着这样的情绪,陈甫的文韬武略能够学到个什么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但是,陈甫虽然没有学习文武艺的热情,却不乏恐吓和笼络住文物教师的本事,抓小辫子也罢,送金钱美女也罢,只要能把他那个专会大喊大叫的父亲糊弄过去,陈甫什么都敢做,何况就算事情败露,陈午也一贯只惩罚他宝贝儿子身边的人,而舍不得动陈甫一根汗毛。
于是久而久之,在陈甫的周围,自然形成了一道专门针对他父亲的保护网。在众人的众口一词中,陈午非常得意地知道了,他的儿子文韬武略无所不精,是这个世间少有的大才。于是,当石勒带领众将进入蓬关与陈午把酒言欢时,陈午自然要带上自己的掌上明珠,既有培养陈甫要他见一见大场面的意思,也有在石勒面前献献宝的意思。谁曾想,这个宝贝儿子竟干净利落地倒在了一个无名小卒的枪下,令陈午在石勒面前大丢颜面。
好不容易送走了石勒,陈午立即将儿子身边的文武教师和大小长随挨个打了一遍,然后严令陈甫在都尉府衙中读书,不许踏出大门半步,否则就要送他去石勒军中作人质。
陈甫可怜肩头被人戳了个窟窿,不仅没受到怜爱,还遭到了父亲的严斥,并失去了自由。他的大花狗和画眉鸟看不见了,他的猛蟋蟀和小厮们也被带走了,最让他牵肠挂肚的还是自己房中的那几个美姬,如今也不能近身了。陈甫只能整天唉声叹气地以书为伴,间或望着窗外四角的天空发呆。
好在处理了此事之后,陈午繁忙依旧。无论蓬关内部的大小事务还是周边府县的点滴动态,他都要一一过问、处理。何况他也信不过别人,权柄只在他一人手上,他尚且紧张,他又如何能够让别人来分他的权。
这样,陈甫还算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除了早晚要装模作样地向父亲问安并汇报自己一天的收获以外,他总算在都尉府内还有一些小小的自由。
只是随着肩伤一天好似一天,陈甫对自由的渴望也一天强似一天,对自己房中的美姬更是望眼欲穿。为此,他忍不住对伺候自己起居的老妈子抱怨道:“父亲那么大岁数还养着十三房美姬,偏我就只能自己睡?”陈午耳闻这些只一笑了之,着人传话给陈甫:“这点小事都忍耐不了,如何图谋天下?”于是陈甫只能继续困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图谋父亲所谓的天下。
这一天,陈午收到南边一百里外高家堡堡主高天的来信,说是希望豫州东北部佣兵自治的十八家庄主、堡主或城主能够来高家堡一聚,共商如何对付大晋的残兵败将、大汉的匈奴骑兵,以及各路“乞活”的办法。陈午一看如此大事,知道必须自己亲自走一遭了。于是在布置好蓬关的防务并再次严斥陈甫要好好读书之后,这才带着他的精兵强将赶赴这一地区的高峰会议去了。
只是他前脚一走,陈甫后脚就把书本扔到了院子里。本来按着他的意思,他要趁父亲不在的这几天好好疯狂一番,把禁锢已久的心情好好放松一下,可是大小管家和一众夫人哪个敢放他出去?好说歹说,终于双方各退一步,城外野地就不要去了,在都尉府内大摆筵席还是可以的。陈甫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可是考虑到父亲的那一张凶脸,他还是勉强接受了。
不过既然是大摆宴席,陈甫就决不肯委屈自己。他黑着脸逼迫管家们把府中的美酒珍肴全部拿出来,然后把多日未见的狐朋狗党全部招进府来,就在都尉府的正堂大厅之内喝开了他的解放之酒。
这一喝,就喝出了名堂。陈甫跟朋友喝,跟先生喝,跟管家喝,跟小厮、丫鬟喝,最后,他把他的几个美姬和父亲的十三房美姬也全部请出来一起喝酒、歌舞,直闹到天光发亮才大醉而睡。
但是睡醒之后即是大骇,因为他发现自己竟和父亲最宠爱的十一娘滚在了一个床上。想想父亲会怎样对待自己,陈甫当即就要拔刀自裁,可是利刃在手之后,他却不知往自己身上的哪一处下手为好,要知道利刃穿身之苦他可是尝过的,那种痛苦他是再也不想尝试了。
然后他又想逃跑。离开蓬关躲起来做个富家翁也不错,如果这样,那么金银细软、良马美驹是必不可少的,几个长随、小厮也需要带在路上使唤,当然,同样怕得要死的十一娘应该也可以带上,这样就需要几辆马车了,有了马车也许还可以多带些珍玩宝贝走,毕竟多带些钱上路没坏处,可是马车多了,就必须多带人手保护,不知道父亲手下那几个和他交好的军侯是否肯跟他走,如此东算计西算计,尚未走出房门陈甫已经不厌其烦了。再说又能往哪里逃?自己只怕还没走出豫州就会被四周十八家城主的其中一家抓住,五花大绑地送回父亲手上。狂急之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陈甫禁不住在屋里砸杯摔碗地大喊:“天哪!我怎么摊上了这么个父亲?我要没有这个父亲该多好!”
一句无心之言倒让陈甫自己开了窍,只是这个念头不及细想,已经把他自己吓出一身冷汗。可是事到如今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陈甫浑身颤抖着又把脱身避祸之策反复想了几遍,终于认定,除了这个办法,再无他法。
于是在狂灌下几杯烈酒后,陈甫终于拿出了他父亲抢占蓬关时的勇气,作出了唯一这件颇具乃父风格之事。
主意既然已定,陈甫勉强稳住心神,换掉早已汗湿、污秽的大衫,然后把能找到的金银细软及各类宝石玉器全都集中一处,这才悄悄命人去把他的十余个狐朋狗友秘密带进府来。
前一晚上才醉饱一场的这一帮人,闻听是少主人召唤,自然以为是什么好事,全都兴冲冲的来了。不过他们的少主人现在却是一副难得严肃的样子,也不说话,只让他们每人上前来各自领了一份厚重的财宝,待众人又惊又喜的道谢、感恩之后,才压低声音说道:“你们都是我的心腹。我欲行一件大事,望各位不要推迟才好。”
还没把各色珠宝捂热的这些无赖,连下文都没听,就没口子地答应起来:“少主人何必客气,但凡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尽管开口,小的绝无二话。”有的更是欢喜说道:“少主人这些年的赏赐,早就够买小的这条贱命了,只要少主人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可是真的等到陈甫说出他的计划,这些无赖全都傻眼了,一时内室之中鸦雀无声。半晌以后,才有个谨慎之人站出来劝道:“少主人乃是老城主的掌上明珠,即便有什么不对,也不过是一顿训斥罢了。此等狂逆悖乱之事如何做得?且不说能否成事?即便成了事又如何善后呢?”
陈甫此时却露出了凶相,抽出腰刀,一言不发即将此人砍倒在座下,然后他瞪着血红的眼睛,用嘶哑的嗓音低吼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帮我,也别想拿着财宝离开这间屋子。”
前有财宝,后又利刃,这些无赖马上就明白了现在的形势不容商量,于是立即纷纷表态要与少主人共进退,唯少主人马首是瞻。
接着,陈甫就真的开始安排他的大事了。谁去准备兵刃,谁去打探消息,谁来召集人手,谁来布置陷阱,一一吩咐了下去,最后他还不忘威胁众人:“我父亲的脾气你们也知道,即便你们现在前去自首也难逃一死。做成这件大事,我当与诸位共富贵,若做不成?哼,哼,你们自然知道结果。”这话激得众无赖一片嗷嗷乱叫,纷纷又表了一番决心才各自离去。望着众人散去的背影,陈甫的内心既极度不安又微微有些自负,他以为自己并不像父亲平常所说的那样一无是处,如此大事不也让他发动起来了吗?
而陈午在高家堡也正迎来自己人生中新的荣耀。他虚与委蛇哄走石勒的办法被各家堡主、城主一致推崇,认为非大智慧不能为也。如今乱世,各路人马多如牛毛,若是来一支人马就打一仗,以各城堡各庄寨的实力,只怕也撑不了几仗,若是一律奉送钱粮谷米和兵员铠甲,也怕喂肥了这家,得罪了那家。只有像陈午这样既展示实力,又给人台阶,才不至于像刘瑞那样,连壁堡带性命一块儿丢掉。
经过两天商讨,十八家地方势力一致决定,今后就由拥有大汉官职的陈午代大家出面与匈奴人交涉,征兵、派粮十八家一视同仁,不能任由匈奴人随意传令。而对付大晋残兵与各路“乞活”也由陈午随时征召大家合力对付。虽然高家堡的高天很不服气,可是陈午俨然已经是多数人认可的“盟主”了。
带着受人尊崇的喜悦,陈午高高兴兴地回到了蓬关。虽然在各家堡主面前陈午还十分客气,可是一路上,陈午已经开始考虑,借什么名目才能将各家的钱粮、精兵一点一点地集中到自己手上了。一旦时机成熟,集十八家之力,那他就不是现在的陈午了,即便石勒之流又何足道哉?那时他真的就要上演一番逐鹿中原的大戏了。
满腔雄心壮志的陈午丝毫也没有注意自己的府邸和从前有何不同。穿过大门,中堂落座之后,毫无戒心地喝下了一碗洗尘的温酒,然后就听见一个浑身颤抖的管家奏报说,宝贝儿子陈甫有病,不能起身前来问安。于是陈午抬腿就向内室走去,要看看这个整天不出门的小子怎么会得病。
但是,从内室的月门在身后关闭的一霎那起,陈午就知道事情不对,只一瞬间就拔刀在手,将刺到胸前的两支长矛隔开。纵然在身后的长随被砍倒以后,陈午依然将手上的腰刀舞得虎虎生威,口中还毫不示弱地骂道:“什么人敢在蓬关撒野,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吧?”同时他也不忘关心他的儿子,向屋内高喊:“陈甫你没事吧?快给外面发信号,不要叫这些人跑了。”
不过当他看见自己的儿子一身戎装,手持弓箭,显然是有备而来时,陈午还是免不了一愣,而陈甫则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箭,正中自己父亲的左肩。翻身倒地的陈午随后连中数刀,然后就听见房檐下的儿子在气急败坏地大喊:“一群废物,连一个喝了毒酒的老头都对付不了,养你们何用!”陈午这才感到腹中一阵绞痛,再没有力气爬起身了。而这时他也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阵比腹痛和肩痛更痛上十倍的心痛彻底将他击垮了。他只来得及大吼一声:“逆子!”即被众无赖砍成了碎块儿。
封门闭户的都尉府一夜之后传出噩耗,老城主陈午不幸暴病身亡,少主人陈甫正式接替了他父亲的位置。在此之前,陈甫已经分批召见了父亲手下各队的领兵官和一干谋士,该处死的处死,该赏赐的赏赐,该安抚的安抚,并没有让蓬关内外发生大的震荡。又过了十天,闻听噩耗的十八家城主纷纷派人前来吊唁、致哀,诚挚的希望少城主陈甫能够早日节哀顺便,担当起老城主未尽的大业。然后,
然后就没有了。
在陈甫忐忑不安地观望了两个月后,他发现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没有刺客来为父亲报仇,也没有哪一个皇帝来质问详情,甚至下人们执行他的命令时,那恭敬的神情也丝毫和从前他们面对父亲时没有两样。
陈甫真是有些懊悔了,懊悔自己太傻,怎么现在才有胆子走出这一步,早知今日,他早就该把老头子送上天了。
于是陈甫开始放心庆贺。那些手下庄民和四周城主奉上的贺礼他看一件砸一件,不是不喜欢,而是要多多感受一下做了荒唐事无人敢来训斥的快感。接着就是连续十余天的大宴,所有赴宴之人必须喝得大醉,否则就是跟他快乐的心情过不去。自然,他也没有忘记父亲留下的一众美姬,当着手下众人的面,他就完成了自己早已有之的夙愿。
府里闹够了,陈甫这才想起自己的天地已经不止这么大了,马上骑马牵狗带着众无赖在蓬关城内外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这样,蓬关城的次序就和老城主在的时候大不一样了。老城主夜夜宵禁,从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进出城门;少城主没有规矩,兴之所致,半夜也会出城打猎;老城主重视农耕和防卫,数万庄丁做的无非就是这两件事;少城主最看不起的就是种地和巡逻,每天都会召集不同数量的人群陪他玩一些匪夷所思的游戏;老城主还很严厉,交代手下之事一定会要个结果;少城主繁忙而没有耐心,除了美食美酒和美色,其他事说多了会挨他的鞭子。但是,有一件事陈氏父子却是毫无二致,那就是都热衷于把别人的人头挂到蓬关的城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