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读懂了她的疑问一样,裴矩缓慢地道:“这里是靥兽的肚子里。”
夕折叹了口气,果不其然,他们被靥兽吞噬了。“那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又刺激冥神。
濯水看到她不安的神色,缓颜:“别怕,我们都在。会有办法的。现在遇到的这个景色应该是一个幻境。”
夕折听明白过来了:“这是不是我们三个人其中一个人遇到过的地方。”
“聪明。”
“那既然如此,我们必定有办法出去的。”夕折想到不必葬身兽腹,松了口气,不然那仙螺,梦碧,罗风他们一定会哭死的。
“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办法呢?”卿华看夕折冷静下来,缓了缓颜道。她是第一只雀鸟,来自那个神的年代,说不定真有点什么办法。
夕折揪着眉毛,思索起来。
半盏茶时间过去了。
又半盏茶时间过去了。
裴矩咬了咬指甲。曜水故意咳嗽一声,看不过夕折揪草的样子:“我们慢慢想,会有办法的。你别急。”
卿华弹了弹衣冠,终于放弃对她的一丝希望,不可忍耐:“年纪大,见识不是应该广点吗?”
夕折深吸口气,一颗草拔地而起。
但是,她真的是不大想得起那个遥远的时代的事情了。她眼神里恍惚一过。
卿华不再理会发呆的她,微蹙眉头环视了周围一圈。
曜水扶着眉角,想不通这个到底是哪里。看到卿华凝视着水潭,心中有些许了然。那个水潭下面必定有蹊跷。水潭并不深,但是这如银河般坠落的瀑布却仿佛掉入了深海里一样,这个水潭四周不过一个数十米距离,而且没有水源流出,那么水又流淌去哪里了呢。这说明这水潭必定是通向外界。
二人皆是一等一的上仙,自然相互明白心思。刚才卿华一直用芦苇挑拨着水面,他就是想看看这个波澜不惊的水潭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的,下面有似有处可以通向别处。”卿华环视三人,微蹙了一下眉头。此刻,战神裴矩已经从水潭边挪到了一处清凉的地方,自顾自地乘凉。似乎在这靥兽里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似的。他向来闲散习惯了,哪怕进入这样的困境都是一副,就算是天掉下来,反正有别人撑着的样子。
“只是,就算要下去一探究竟,又如何得知下面就是我们想要的出处,而不是靥兽故作迷阵给我们的陷阱呢。”曜水谨慎地道。
卿华并不以为然:“如果就算是靥兽布下的陷阱,莫非东陵上仙就不下去一探究竟?而是在这里干等着不成。”
曜水低头犹豫片刻,道:“如果能知道这个情形是谁曾经见过的话,就好办多了。”
裴矩也觉得,此言是废话。
夕折突然想到什么,弱弱地举手了一下。
曜水笑眯眯地看着她,一下阳光似乎都明媚了许多:“夕折,你有什么想法呢?”
夕折其实本来自己也没有什么把握,虽然又怕说错话了,但是她还是在曜水鼓励的眼神下,想了想道:“我觉得,会不会是靥兽的记忆呢?”
大家沉默。
夕折偷偷瞥了一眼卿华的脸,就怕那张本来就冷的脸颊突然降下冰霜。被风吹得到处都是飞扬的水珠纷纷落在三个男子的头发上,亮盈盈的水珠微微折射着阳光,在这三人里,曜水看起来约莫人间二十多岁的男子,而裴矩看起来就要年长上五六岁的光阴,或许是因为为天庭征战的缘故,也或许是多年辗转在烟花柳巷的缘故。
在这三人里,卿华是显得最为年纪小的,虽然修长的身材是三人中个子最高的,穿着一袭玄衣又增添了几分冷峻。但是脸颊却是看似人间约莫刚十八的少年,眉目俊美,翩翩佳公子,笑起来微微弯起唇角,一瞬间会让人想到草长莺飞的春天。只是,这张脸的主人却不甚爱笑。
曜水声音微沉重,道:“此言,或许真的有道理。”
夕折这下也沉默了,四人之间立即有种诡异的气氛,那意思是他们之间有人是靥兽化身的。谜团犹如这水雾一般渐渐散开,本来就是难解的情形变得更加是迷雾憧憧。白鹭青天,风铃草摇曳,仿佛都变成了毒蘑菇上的花纹,看似美好的一切里到处深藏着杀机。
夕折的发梢都被打湿了,水珠顺着发梢滚下来,打湿了秀丽的小脸,她伸手捋了捋,用自己的袖子擦拭了一下,呢喃了一句:“还以为是下雨了呢。”
话语之间,天空微变色,云朵聚集,雨水就飘扬地撒了下来,天地之间仿佛笼罩了一层薄雾。
四人皆是面色一沉!
“言灵!”夕折随着三人的沉默,笑容僵硬地从牙间挤出二字出来。
奇兽言灵。
她还不死心,怎么可能,言灵这种比靥兽还要古老的奇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竟然有人见过言灵吗?
为了验证大家的想法,她望着天空,任由雨水打湿她的脸颊,轻轻吐言:“太阳,出来吧。”
说来奇怪,就在她的话音刚落的时候,毫无征兆的,云朵被风吹开,阳光从云间飘飘洒洒地落下来,而小雨已经瞬时停了,阳光当空而照,一点看不出刚刚下过雨的样子。
“居然是言灵。”裴矩叹了口气。
能让战神叹气的奇兽不得不让人忌惮了。因为究竟什么是言灵,从来没有人说得清楚,更是没有人见过,如果遇到它,就会被它困在阵法里,你说下雨就下雨,你说出太阳便是晴空,就因为这样,所以也没有人知道如何战胜它。
“只能摸索了。”曜水长眉一缩,道。
夕折从震惊中渐渐缓过神来,脑海里搜索着这些年看过的各种上古书卷,《流海卷》,《奇兽解析》,《九天八荒纪实》。脑中灵光一闪,既然言灵能说什么召来什么,那如果我说。
夕折就是个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性格,脱口而出:“我要出口!”脸颊微粉,双目期待。
良久。
三人拭了拭额头冷汗。
她干笑几声,局促道:“其实,老身也试试,死马当活马医,反正大家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
曜水递过去一个温暖的微笑:“至少现在我们可以排除这个办法的可能性了。”
夕折挠挠头,很是不好意思。总是帮不上忙。脑中灵光闪过,她想起在《九天八荒纪实》里见到的一段摘抄:“言灵是数万年前的奇兽,而且经常和靥兽一起出没,所以有时候美梦成真甚至是言灵和靥兽合作造成的假象。”她心里有些慌地四顾张望了下他们脸色,自己这话说得岂不就是再次证实了他们之间有一人是靥兽化身的吗?或者是靥兽就在旁边?
裴矩弹了弹衣冠,站起来,靠着大树,道:“我用仙气探过这里,并无靥兽实体的气息,这里的确只有我们四人。或许这只是靥兽的影子,毕竟神的封印没有那么容易逃出来的。”
大家沉默,那种互相怀疑对方的感受并不利于作战,但是这句话又何尝没有道理。三人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也默不作声。夕折有点耐不住这样的气氛,她本来就是个话多的雀鸟,叽叽喳喳习惯了,这般凝重的气氛真不是她的作风,想说点场面话活跃一下,但是看到卿华那张万年不变的冰脸,她摸摸喉咙,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曜水看了看一碧如洗的天空,伸出手掌,任由阳光渗透指缝,有点好玩之心:“落叶。”于是乎,一张泛着黄边的树叶不知被风从哪里带过来,飘飘然落在他的掌心上。
卿华一直一言不发,凝视着水面,一袭玄衣显得更是森冷。
夕折看着曜水微笑执起树叶,他的微笑中总是带着一种慈悲,怜悯,看着叶面上的陇纹似在感叹万物的反复无常,不得永恒。
曜水轻声道:“看来冥神是有主意了吧。”一合一张,树叶已然化作粉末飘飘洒洒在湖面,一点一点的游动着。
卿华点点头,眉宇之间也闪过一缕忧虑。上面的战况不知如何。他其实并不担心他人,但是冥宫的人也在那里,天庭速来和冥宫是很少往来,淼淼和熙锦不知道能不能自保。
“我已经用仙识探了一探,但是似乎有蹊跷,我下去看看。”卿华话音一落,一股仙气震荡他周围,玄衣飞扬,看不见的结界瞬时张开,动作很快,身影须臾已经消失在水面上了。
三人也不加迟疑,随即跟着他的身影一同落入湖水里。
四人身上都有结界,所以行动自如,水流温柔地环绕着淡蓝色的结界,没有沾湿他们分毫,时而有一两尾小鱼好奇地撞到结界上,试了几次后,无奈地游开。
前方,在一个沟壑峡谷的地方,有水藻缠绕,纠结着攀爬在壁上,遮遮掩掩之间隐约可见一个微微泛着铜色光芒的小门,那是哪里?
又走近些许,这就看清楚了,小门的把手上饰着玫瑰花纹,而门面上是繁复古老的咒语,但是细看之下,咒语排列的位置又是有所规则,这是一个很古拉的封印咒。小门上已经满是铜锈,但是咒语却依然完好无损,那些繁杂的文字并不是仙界的文字,而是神界的文字。
神界?已经消失了万年的神界居然还留下了一个封印。那封印的究竟是什么,卿华低头凝思,难得撩起了他一丝好奇。
莫非这里就是出口。她心中一亮,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仙萝他们,心情一下着急起来了。平素被他们称呼一声老祖宗,现在出事了也不能在他们身边保护他们,其实表面上她虽则没事的样子,其实心里一直在努力想办法要怎么赶紧回去得好。
曜水的身形顿了顿,挡在心中一兴奋就大咧咧想冲过去的夕折前面,夕折看着他回头冲自己点头暗示,收敛了仙气,就漂浮在距离小门约莫数米的地方。
裴矩和卿华已然飘在门前。
裴矩歪着头看着门上的咒语,倒着看,横着看,竖着看。
夕折额头上是几根黑线。这个师父,真真是。心里在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警戒上挣扎了一下。
笨蛋啊!
不过刚才曜水给自己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她向曜水投去不解的目光。却意外地发现曜水双目紧锁着卿华的背影,虽然唇边依然挂着淡淡的微笑,只是长眉紧缩。她心里咯噔一下,也看了看卿华的背影,并不知他再看什么,也没觉得有所不妥。
卿华拨开裴矩倒挂在门上的身形:“挡着了。”
裴矩冲夕折眨巴一下眼睛,纵身跳下。
“我也过去看看。”不等曜水答话,夕折催动包裹着自己的水泡,瞬移到了门前。
刚到门前的瞬间,她身影停滞了,面前的铜门有如一只俯卧的巨兽睁开了一只眼睛,那浑浊的双眼里,她看到了什么?
她觉得自己简直移不开双目,这是幻术吗?她看到了四季纷繁而过,看到生命有如蝼蚁,沧海被移成了桑田,心中一禀,她感觉呼吸似被人掐在了脖子上。
这是幻术,幻术!你在靥兽的肚子里,刚才还遇到奇兽言灵,你不要再看,不要再看那只浑浊的眼睛了。
她努力运气仙气,试图抵御这样的迷惑,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了,仙气好像一下子从她身体里每个毛孔里都泄出去,她只觉得全身无力,但是又似被什么东西驮着,东倒西歪,就是没有倒下去。
“打开它,打开它。”有个沧桑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魅惑地说道。
这是幻术!她心中努力呐喊。可是那门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她,究竟是什么,是宿命为她安排了什么?可是,仙还有宿命吗?神仙不是不受规则束缚,不在五行之内吗?
宿命。为何想到这个词,心中略一悸。
那双眼睛里好像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她看到了一个背影,那个背影好熟悉,可是为什么如此萧索。是谁,转过身来。她紧闭着眼睛,但却渐渐湿濡了,下意识放弃了挣扎,只想一直陪着他,陪着他,直到九天八荒的尽头。
是谁?
“夕折!”一声狮子吼让她顿时清醒过来,好像溺水的人突然被人救出水面。
她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淡蓝色的结界在剧烈的抖动,曜水伸出手贴在她的结界上,温暖的金色光芒成弧形环绕着她的结界。她也渐渐平息下来。
“你看到了什么?”裴矩问道。刚才他距离她最近,看到她双目失焦,急忙唤醒她的仙魂。
她依然觉得全身脱力,只是摇了摇头,脸色苍白,刚想回答,可是心中转念一想,莫非刚才自己看到的就是靥兽?那只巨大的眼睛里的必是幻象。如果她此刻说了这件事,那么四人的罅隙会更深的。还不如不提。
她摇摇头:“没什么。”
“你是不是看到了靥兽?”曜水却突兀地道。
她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双目失神,仙气外泄,很明显中了幻术,有如此强大的幻术,能让你那么深厚的仙力都卸去半成,只有靥兽了。”曜水淡淡地道,只是依然一直望着前面卿华的背影。
半成?她惊骇,赶紧运功,悲哀地发现果然只剩下小半了。难怪刚才自己四肢无力,几乎站不稳。
她又听到曜水继续道:“不知冥神意下如何?有所指教否?”
卿华衣衫微动,没有转过身来:“无。”
真是惜字如金。她捏捏鼻子。
卿华顿了顿,又道:“东陵上仙这般问了,想必是有所扶正?”
夕折觉得他们对话好生奇怪,都是直接称呼了名讳,东陵上仙,冥神。虽然二人本是不熟也对,但是经历了那么场波折,好歹唤声名字也不无不可嘛。
“二位,何必如此生分呢,既然大家都是绑在一条稻草上的蚱蜢。其实熟拢点也是不无好处的,老身就常教育晚辈,团结就是力量,一根筷子,还有十跟筷子的故事。”试图活跃气氛挫败,她看到大家无视自己,识趣地闭嘴。
曜水若有所指道:“想来冥神并不想和我们一起合作罢了。”
卿华转过身来,二人双眸对视,俱是冰冷:“看来东陵上仙是要指教晚辈了。”
“指教不敢当。”
二人剑拔弩张的情绪带着仙气搅乱了水波,一下子水纹乱窜,“砰砰”地撞击着各自的结界。
夕折咽了下口水,左瞧瞧右瞧瞧,心中暗想,能劝就劝,不能劝就赶紧躲在师父后面。
师父。头上数根黑线。
裴矩抱着古琴已经滚在几块爬满海藻的巨石后面露出眼睛偷看他们了,那双鬓的白发一点没有成熟的气息,更显得这个老头的无耻了。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卿华的目光有如冰锥一般。
曜水淡淡一笑,如春风拂过寒霜,但是夕折感觉到那笑里杀机突现:“刚才冥神无意提过,你用仙识探过命门了,但是刚才我用仙识查探命门和封印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一下,我只发现了夕折和裴矩的仙识,却没有发现你的。而冥神早在上面的时候不是就已经用过仙识探过了吗?为什么会一点痕迹没有留下?”
“两种可能。”
夕折注意到他袖下的右手已经微微掐指,那是攻击的起手式,仙气环绕在他的掌心之间。她心中紧张起来,看着冥神。
怎么看都不像是靥兽啊,有这么好看的靥兽吗?她看着这张干净的少年般的脸颊,实在没有办法和那双浑浊的双目联系在一起。
“一则,你就是撒谎。那堂堂冥神为什么要撒谎?二则,你就是靥兽,因为靥兽身上的是妖气,你怕我们发现掩去了妖气。却不想,你忘记你是没有办法产生仙气的,这才露出破绽。”
卿华自然也感觉到了曜水的杀气,语气却依然淡淡的:“我没有撒谎,也并不是靥兽。”他没有解释,只是很普通地说了一句。曜水并不为所动。
卿华冷笑:“倒是东陵上仙,气息凌乱,不像是平素盛传的,遇事冷静稳重,淡且悠然。”
曜水被反咬一口!夕折心里暗骂,果然是小人。
夕折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二人之间的仙气顿时大涨。
“把你打回原形就知道了!”曜水身上青芒冲天,而卿华身上暗谧的紫光蔽日。
卿华墨发无风自动,额间隐现莲花,红色的光芒从莲花处倾泻出来后变成紫色环绕在他的四周,他是暗夜之子。
而曜水依然青衫不动,全身笼罩着青霞,唇边带着淡淡的微笑,双眸淡远安详,仿佛东方菩提。
顿时水流龙卷而来,到处漩涡汹涌而来,而命门隆隆作响。
夕折偏头看过去,封印上的有黑色的光芒顺着咒语攀爬游走着,玫瑰的颜色突然变得艳丽十足,仿佛要滴血一样。
门后的隆隆响声越来越大声,有什么东西由远而近,轰隆隆的,而水流四溅,夕折的结界从所未有的剧烈地抖动。
她听到有丝竹之声。是师父吗?她努力偏过头去想看,但是巨大的水流汹涌过来,在她面前哗啦绽开水花一朵,她看到的还是水幕,水幕。
是什么搅得水底翻涌不停,是二人深厚的仙力吗?那真是该死,明知道我虽然是天地之间第一只雀鸟,可是,我我,快站不住了!
救我。师父。
到底是什么要破开封印,踏着神的祭歌而来。
在千万年永恒的时光之流里,他们各自遗落了什么?错过了什么?梦即是人生,生即是梦幻,水幕冲天下,正好没有人看到他们各自的表情。
到底是什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