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川西北,大山连绵,气候湿润,森林密布,动物成群。有的地方人迹罕至,积雪终年不化。群山之中有个县城,名松山县。
松山是个小县,说它小,不是因为它的地盘,而是因为它的人口。它的人口确实太少了,而且是汉、藏、羌族杂居,分布散乱,有的地方甚至百里不见人烟。要说地盘,它可就是大县了,大得能抵中原地区两三个县。地盘大,但山太多,一座挨一座,好似手拉手的兄弟。也许上帝怕它们冷了,给它们盖了一层厚厚的、雪白而松软的棉花,远远望去,是一幅天然的油画,附近的人称它们为圣山,最高的那座山叫雪宝顶。它们的美丽与圣洁,吸引着平原上的人们,一批批地到那里观光、探险。不光咱们中国人去,外国人也去,清朝时就有英国人和法国人到那里收徒传教,还掠走了我们中国独有的被称之为国宝的大熊猫,当然,他们带走的不是活物而是标本。到了民国,官员们发现那里不光风景好,还有不少稀缺物种,那里的气候、土地尤其适宜于大烟的生长,是一块天下少有的风水宝地,故而很多人争相到那里做官。想去那里做官的人多了,那里的官也就值钱了。起初,找找上层,通通关系就可以去,后来就不行了,得出钱买,一个县太爷的位置从几百两黄金一直卖到上万两,而且还有向上飚升的空间。
谷天雨的县太爷就是花大价钱买来的,据说他为了买松山县县长这个官,卖掉了全部家产不说,还把老婆给离了。谷天雨之所以敢花那么大的价钱去买一个偏远小县的县太爷,是他知道那里的县太爷比其它县的县太爷油水大,因为那里盛产大烟。这事他以前本不十分清楚他,一个省政府办公厅下面的副科长知道的事情太少了是那次他回家过年时听本地一个小伙子说的,那小伙子曾在松山县的山里当过花儿匠(种大烟的民工)。那小伙子说天雨哥,你在外面做官,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他说能买几两大烟。小伙子不信,说,天雨哥,你没说实话,你要是一个月挣的钱抵不到一个花儿匠,你肯定不会做官。他说老弟,我没骗你,真的只挣那么多。小伙子说那你那个官做着没意思,我听说松山县县长一年要挣这么多。小伙子说着伸出了五个手指。他说五万?小伙子摇摇头。他说五十万?小伙子又摇摇头。他说五百万?小伙子还是摇摇头。他说我不信他能挣五千万!小伙子说五万两乌金。“乌金”这两个字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不懂,他只知道金子是黄色的,从来没听说过有黑色的金子,于是瞪大两眼说,乌金?什么叫乌金?小伙子说你还是个当官的,连乌金都不知道,乌金就是大烟,与黄金等价,因为它的颜色是黑的,所以叫乌金。他说刚才你说啥?一个县长一年能挣五万两大烟?小伙子说是。他说你听谁说的?小伙子说烟老板。他说烟老板咋知道?小伙子说那里到处都在种大烟,每个烟老板都要给县长大人进贡不然县长大人就不让种,或派保安队去铲他们的烟你算算,大大小小几十上百个烟老板一年要给县长送多少?哦,谷天雨明白了。小伙子说天雨哥,你也想法到松山县去当几年县长,那,你就几辈子吃喝不完了。小伙子的话使谷天雨受到了启发。他妈的,怪不得那么多人争着去当县长!
回省城之后,谷天雨就动起了到松山县当县太爷的脑筋。
也许是谷天雨有那命,一个偶然机会他认识了省副主席的千金,省副主席的千金是离了婚的,由于长相有点得罪人,一直没再嫁。一个中年寡妇,心里渴望男人,见谷天雨的模样长得还行,身子骨也壮实,于是在谷天雨面前就有些主动了,有一天她把谷天雨主动到了床上。枕席之上,谷天雨唉声叹气,省副主席的千金问他叹啥气,他说他当了这么多年副科长省副主席的千金懂了,搂着他的脖子说,我跟厅长说说,叫厅长给你找个科长的位置。谷天雨说我不想当科长。省副主席的千金说那你想当啥?谷天雨说县长。省副主席的千金愣了,心想你的心也起得太雄了,县长可不是哪个都能当的,这个忙不大好帮,要帮,只有找他老爸了。省副主席的千金说这个恐怕有点难。谷天雨说不难我也不会跟你说了。省副主席的千金说我不想叫你去当县长。谷天雨说为什么?省副主席的千金说我舍不得你。你当了县长就离开我了,我想你了咋办?谷天雨说你想我了可以到县上来,我也可以回省城。省副主席的千金说那要是你变心了呢?谷天雨说咋会?我一辈子也不会变心!省副主席的千金说那你把你老婆离了,跟我结婚,我就跟我老爸说你当县长的事。谷天雨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他回家把老婆离了,省副主席的千金跟她老爸说了,她老爸说你现在不能嫁给他,现在嫁给他我就没法叫他去当县长了。女儿说为啥?老爸说这个你还不懂?省副主席能为自家人活动当县长的事?女儿点点头,说爸,我懂了。省副主席说他想到哪个县?女儿说松山。省副主席瞅了女儿一眼,说松山县那地方不大好去。女儿说,爸,他去不到松山县就不会娶我,为了我,你要多想想办法。省副主席又瞅了女儿一眼,发现女儿越发不好看了,身子圆得似肉球,脸像一个酸了的柿子,如不趁机打发出去,恐怕这一辈就只有待在自己家里,当一辈子寡妇了。于是说女儿,这事不能急,叫他耐着性子等着,等有机会了我会给他活动的。省副主席的千金说谢谢老爸,你可一定要放在心上啊!省副主席点了点头。
也许是谷天雨的运气到了,省副主席说这话没多久,松山县县长安镇化被撤职了,谷天雨得以如愿。
2
谷天雨赴任,从省城带了两个人,一个是松山县五里寨土司嘎巴尔冬的儿子丘特木错,另一个是闯江湖的南昌海。这两个人都是省副主席的千金给他安排的。丘特木错是省城一所学校的学生,刚毕业,没事做,所以就给谷天雨当起了通司(翻译。谷天雨不懂藏语)。南昌海曾在省保安队干过,不但能使双枪,而且枪法很准,现在没有固定的事做,听说松山县盛产大烟,到那里可以发财,所以很乐意跟谷天雨到那里去。省副主席的千金给谷天雨安排这两个人,自然有她的目的,一是可以帮谷天雨做事,保证谷天雨的安全,二是监督谷天雨,不准他跟别的女人胡来。
出发前,谷天雨找卦师给他选了个黄道吉日,那个日子确实选得不错,那天不但万里无云,而且红日高照,谷天雨觉得是个好兆头,心里非常高兴。三个人坐上省副主席千金给他们找的顺路车(军车),下午三四点钟就到达了两河县。三个人在两河的街上走了一转,觉得两河县城虽然不大,但还是蛮热闹的,街上饭馆、茶馆、烟馆、旅馆、赌场、妓院应有尽有。谷天雨出发前曾经看过地图,了解过这一带的风土人情,他知道这里热闹的原因在于它的地理位置,它是西进松山,北上撒口,东去朝元,南往省城的交通要道,也就是说它处在十字路口上,所以才这样热闹。从两河到松山全部是山路,而且窄得人不能并行,马不能对走。天快黑了,他们不能再走了,因为到松山县不但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而且途中无处可住,更何况山贼、刀客出没无常,弄不好那是要丢命的。为了安全,谷天雨决定在两河县过夜,第二天起早赶路。于是三个人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时间尚早,谷天雨决定利用这点时间去拜访一个人,这个人很重要,是这一带的实力人物,袍哥“精诚总社”的总舵爷何乐安,两河的事他说了算,不管再大的事,他一句话就能摆平,所以本地人没有不怕他的,就是与两河县交界的松山、龙山两县的人大多也买他的账,不敢得罪于他,因为他控制了这两个县的交通要道,就像捏着这两个县的喉咙,他不高兴了,手一用劲,两个县的东西就不好往外运了,特别是大烟,随时会被人打抢。何乐安的“精诚总社”,下设几十个分社,遍布各乡镇,而且还渗透到了松山、龙山两县。他的组织里不但有黑道的,而且有红道的,还有白道的,可以说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当地政府为了笼络他,还给他戴了一顶民团团长的帽子,这样他就如虎添翼,横行无阻了。他的名字不光这一带的人知道,省城也有不少人听说过。谷天雨听说过,南昌海也听说过。现在他们路过这里,不去拜拜这个码头,恐怕今后会有不少麻烦。别的不说,买路钱肯定是要花的,不给,何乐安就会断了他们的出山要道,到那时再给他烧香恐怕就晚了。谷天雨知道,他的前任曾经吃过这个苦头,他不能不吸取这个教训。
谷天雨作出拜访何乐安的决定后,带着丘特木错和南昌海离开了小旅馆,他们在街上置办了一份厚礼,朝何乐安的府第走去。何乐安的府第在街口,在街上一眼就能看到,因为它的建筑与众不同,不但门楼高大,而且设有了望塔。一行三人走到门口,见门房里坐着一个身强力壮的中年男子,谷天雨上前施礼并递上了自己的名片,中年男子接过,看了一眼,急忙起身还礼。谷天雨说明了来意之后,中年男子说请县长大人稍等,我进去通报。中年男子刚抬脚,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这是个年轻小伙子,稍瘦,两眼闪光,一看就知是个极精明的人。中年男子把谷天雨的名片递给小伙子,小伙子一看,脸上堆起了笑容,边点头边说:“请大人稍候。”
原来何乐安的府第设有两道哨卡,第一道哨,也就是守大门的,设在门楼下,守大门的人不但要身强力壮武功超群,而且枪法必须百发百中。第二道哨卡设在主人的住房前,既负责主人的安全,又随时听从主人的吩咐,传达主人的旨意。小伙子充当的就是第二道哨的角色。
小伙子进去,不大一会儿就出来了,对谷天雨说:“舵爷(袍哥)有请。”说着侧身伸出右臂,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然后在前面带路。
院子挺深的,经过七弯八拐,谷天雨来到一个大厅里,大厅布置得很别致,正面摆了个古色古香的八仙桌,桌两边各有一把太师椅。大厅两侧分别放有四个藤条编织的坐椅。
“请坐。”小伙子说,舵爷(袍哥)马上就来。
谷天雨坐下几分钟之后,一声爽朗的笑声传了进来:“哈哈!稀客!稀客!”
谷天雨站起,循声望去,一个身材高矮和他差不多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连忙抱拳在胸,说:“何团长,打扰了!打扰了!”
“请坐!请坐!”何乐安手向太师椅一伸,说。
谷天雨坐下,何乐安随之坐下。那个年轻人站在旁边。
“上茶。”何乐安说。
年轻人出去了。
“这是我侄娃子,何邦明。”何乐安望着小伙子的背影说。
谷天雨点点头,说:“小伙子挺精干的。”
一个秀气的姑娘端着一个古铜色的茶盘走进来,把两个细瓷茶碗放在桌上,那是有身份的人喝茶用的盖碗。
女子上茶时,谷天雨暗暗打量了何乐安一眼。何乐安的个子刚才他看清楚了,高矮与他差不多,现在他看的是何乐安的脸。何乐安脸膛方正,面色紫红,眉毛浓黑,鼻梁高耸,只是那双眼睛放在这张脸上显得小了些。
“不好意思,不知县长大人大驾光临,慢待了,慢待了!请恕罪,恕罪!”何乐安拱着手说。
何乐安表面上做出一副谦恭的样子,其实他是有意慢待谷天雨的。凡是第一次到他府上拜访他的人,他都是这个样子,等客人坐下几分钟后他才出来,不管来的是谁,县长也好,袍哥大爷也罢,他都一视同仁。他这样做的目的是叫别人不敢轻视他。他官不大(民团团长),但管了不少人和枪。在有枪便是草头王的年代,他谁也不怕。刚才他的侄儿何邦明把谷天雨的名片送给他时,他看了一眼,说先把他安排到客厅里,然后不紧不慢地抽他的大烟,直到烟瘾过足了才出来的。
“何团长这么热情,何罪之有?要说有罪的应是鄙人,因为我打扰了何团长。”
“哪里哪里!”何乐安说,“一县之长乃一方皇帝,你的贵脚能踏进贱府,是看得起我啊!”
“松山是山区小县,乃弹丸之地,听说那里烟匪猖獗,百姓难安,小弟到任之后还要仰仗何团长关照啊!”谷天雨故意把何乐安往高处抬。
“谷县长原就职于省政府,到这里治理一个小县,那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对你可以说是屈才了。不过正如谷县长所说,松山确实有很多烟匪,前两任县长,一个死于烟匪的枪下,一个因禁烟时滥杀无故被撤职,我想这事谷县长一定清楚。”
“屈才倒说不上。”谷天雨说,“正是因为前两任县长的事,我才觉得这副担子太重了,怕挑不动。”
“谷县长太谦虚了。”何乐安说,“以谷县长的才干,挑这副担子恐怕是用不着花力气的。也许谷县长一到,那些烟匪就会闻声而匿迹。”
“如果烟匪不在了,那倒是我的福分。”谷天雨说,“但是那是不可能的。烟匪怕的不是我这样的人,而是何团长你这样的人。”
“为什么?”
“你手里有枪,而我没有。”
“你有县保安队,那不是枪?”
“保安队人少枪少,哪敢跟何团长比!”
“你的保安队还是很强大的。”
“何团长怎知?”
“不瞒你说,松山县保安队队长安义定是我的干儿子,刚刚从两河县调去。”
“那何团长更应该帮帮我了。”
“大忙我倒帮不了,不过小忙还是可以帮的。”
“何团长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根深叶茂,且协助前几任县长禁烟又立了大功,省城的官员无不知何团长的大名。我出发前,好友嘱咐我,路过两河一定要拜访何团长,向他请教对付烟匪的办法。何团长能否赐教一二?”
何乐安见谷天雨把他抬得如此之高,心里屁颠屁颠的。过去他确实奉命带民团到山里铲过几次烟,可是他只动过一次真格。另外几次,不是他不动,而是没法动,那几个烟头太懂事了,一见他去了,就悄悄密密地给他送上十几封大烟,还另外拿些散碎的散发给团员,这样一来他就没法动了。动的那次,也不是出自他的本意,是那个烟头太不省事了,光跟他说好话,而不动真格(给他送烟),那个烟头不动真格,他只有动真格了,他带的那些人不但拔掉了烟头的烟苗,还把烟头给枪毙了。后来他很想再去那里铲烟,可是一直没有机会。现在谷天雨要去当县长了,他不能不结交他,要是谷天雨一年能邀请他去协助铲几次烟,他何愁不能大发?
“赐教,不敢。老兄。”何乐安改变了对谷天雨的称呼,说,“今后,不管你有啥事,只要用得上老弟,打个招呼,老弟一定召之即到。”
“那为兄的就先谢谢老弟了。”谷天雨面向何乐安,双手抱拳说,“有了你这位老弟的关照,我就可以硬起腰杆说话了。你我联手,何愁烟匪不灭!”
“祝老兄旗开得胜!”何乐安微微一笑说。
3
谷天雨骑着马,他的马是在两河县租来的,因为从两河到松山,马是主要交通工具,再者就是抬滑杆的和背脚子了。丘特木错和南昌海没有马骑,只有步行了。他们一行三人和马夫沿着佛尔河边那条随河弯曲的小路往松山县走。这是到松山县去的唯一的一条道路。佛尔河是从松山县流出来的,河水不是很大,浅水处,清沏得可以看见水底光滑的石头。河水哗哗,呜咽声声,那呜咽之声是旋涡发出来的。河两边,高山耸立,树木片片,那些树木花草把雄伟的群山装扮得十分好看。三个人边走边观看沿途不断变化的景色,心情倒还不错,也没有累的感觉。
“谷县长,这里的风景挺美的。”一直混迹于城市,从来没有进过山的南昌海说。
“是不错。”谷天雨望着绿山说,“山清水秀,景色宜人啊!”
“县长得了个美差,这么好的地方。”南昌海说,“不然我这一辈恐怕也到不了这样的地方。”
谷天雨这个县长是怎么当上的,南昌海是清楚的,只不过他不能让谷天雨知道,因为他负有省副主席女儿的重托。
“那也难说。”谷天雨说,“你走南闯北,说不定哪一天就闯到这里了。你说是不是,丘特木错?”
一直低着头走路没说话的丘特木错听到县长问他,仰起头说:“县长说得没错。南大哥命中有驿马,是个走遍天下之人。”
“你这话何来?”谷天雨说。
“昨晚在旅馆里,县长您睡着了,我俩酒后兴奋,睡不着,在那里瞎扯,他说他的经历,我说我的生活。当我说到我在省城认识了一个测八字的先生,并且跟他学了两手时,南大哥硬要我给他算一卦,我推了他的八字,知道他命中有驿马。”
“哦,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原来你还懂八卦。”谷天雨看了丘特木错一眼说,“不错不错,你这趟书没白念。”
“说不上。”丘特木错说,“我是认识了那位测八字的先生后才对命相学发生兴趣的,于是拜他为师”
“我昨晚上喝多了,回来后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谷天雨说,“不然也让你给我算一卦。”
“谷县长,现在让他给你算。”南昌海说,“说着话走着不累。”
“现在不算,以后再说吧。”谷天雨想,八字是个人的秘密,我岂能让丘特木错给我算?而且还叫你这个第三者在场,我傻了差不多!我是说着耍的,没想到你南昌海却当了真。于是他转换了话题,说,“昨晚何大爷(袍哥)用好酒招待咱,所以我多喝了几杯。”
“那是咱四川最好的酒,以前我也没喝过。”南昌海说。
“五粮液,过去我只是听说,昨晚是第一次喝。”丘特木错说。
“何大爷没把咱当外人。”谷天雨说,“不然也不会给咱喝那么好的酒。”
“你是县长,他不敢慢待。”南昌海说。
“我这个县长又管不到他。”谷天雨说,“他是两河县的,何况还是龙头老大,怎么不敢慢待我?”
“那他肯定有所图。”丘特木错说,“不然他不会那么破费。”
“他能图个啥?一方老大,啥也不缺。”谷天雨说。
“哇哇。”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
谷天雨抬头看了一眼,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他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兆。
“温丧!打死它!”谷天雨狠狠地说。
南昌海从腰里拔出手枪,连看也没看,对着天上,左手一枪,右手一枪,叭叭两声,两只乌鸦从空中掉下。一只掉在河里,一只掉在马前。天下那些乌鸦们吓得“哇哇”大叫,声音悲凉,拼命地向前飞去。
谷天雨下马,一脚把那只死乌鸦踢到了哗哗奔流的佛尔河里。
丘特木错不解地望着脸色难看的谷天雨,他不知道这两只无故的乌鸦因何冒犯了县长大人,使县长大人如此生气。
“南大哥的枪法真好!”丘特木错伸出了大拇指。
南昌海没有说话,嘴呶向谷县长。
“走吧!”谷天雨说着骑上了马。
自从碰上了那群乌鸦,谷天雨就很少说话了。谷天雨不说话,南昌海和丘特木错也不敢说话,三个人默默地走着。
河道越来越窄,水声越来越大,河两边的山尖就像要接拢了似的,只露出了一线天空。太阳偏西后,就像有石头坠着,落得很快,一会儿就挨着山尖了。
南昌海和丘特木错的腿变得有些沉重,肚子也在呼隆隆地响,中午啃的那点干粮所产生的热量早已耗尽,而谷天雨的马却没有放慢脚步,他俩真的有些跟不上了。
“走快点,不然天黑前就到不了了。”谷天雨说。
南昌海和丘特木错对视了一眼,加快了脚步。
太阳下山了。
天色暗淡了。
路道变得崎岖了。
他们十分小心地走着。
“站住!”突然,路边的小树林里窜出了七八条汉子,有的拿枪,有的拿刀,有的拿棒,气势汹汹地站在路中间。
三个人大吃一惊,站住了。马夫吓得直往后缩。
南昌海急忙站到前面,说:“你们要干啥子?”
“不干啥子,找饭钱!”领头的说,“把东西放下就放你们过去。”
“我们要是不放呢?”南昌海说。
“那就怪不得我们了。”领头的说。
“你想怎样?”南昌海说。
“你问它!”领头的拍了一下他的枪说。
南昌海知道遇到土匪了,正要掏枪,谷天雨说话了。
“昌海,你把这个拿给他。”谷天雨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字条,上面盖了一个红杠杠的印章。
南昌海接过,他以为是省政府的委任状,说:“兄弟,你看这个。”
“哼!官文,不看!”
南昌海不知如何回答。
“兄弟,那不是官文,你先看了再说。”谷天雨说。
领头的把枪口对准南昌海,对身边的人说:“去,拿过来!”
一个小伙子走过去接过了那张字条。
领头的看了字条,立即收回枪,笑着说:“大人,小人有眼无珠,你就当我眼瞎了!兄弟们,走!”说完,一阵风似的消失在密林之中。
“邪不压正。看来,这些强盗还是怕官府的。”一直神情紧张的丘特木错说。他以为谷县长给强盗看的是省政府的公文。
“那不是公文,是名片。”谷天雨说着把刚从南昌海手中接过的字条递给丘特木错。
丘特木错一看,纸上只有三个字:何乐安。名字旁边加盖了何乐安的私人印章。
“谷县长,你咋想起拿出这个?”丘特木错说。
“这是何大爷交给我的,他说‘在路上遇到事了亮一下’。刚才我看他们人多,怕吃亏,才想起了这张字条。”
4
松山县城,黑灯瞎火。谷天雨进城之后,找人问路,一个热心的老汉把他们带到了县政府的衙门。衙门座落在城中心,古式建筑,很有些年旬。小门楼两边蹲着两头不大但不失威风的石狮子。谷天雨站在门楼前,仔细地打量着他即将入驻的院落,想象着古时候县大老爷升堂的情景。那时的县大老爷多么威风,出门坐轿,前有铜锣开道,后有随从的卫兵。要升堂了,击鼓三通,县大老爷在众衙役的簇拥下迈着八字步走进大堂谷天雨很想做那时的县大老爷,可是他没那命,生在清朝,长在民国。先是孙中山做总统,接着是袁世凯,袁世凯没做几天搞复辟,过了几十天皇帝瘾就死了。再后来就是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曹锟,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个,最后落在了蒋介石的头上。蒋介石当总统也不太平,小日本侵略我们,先占东北,后占华北,一直打到陕西潼关可恶啊!鸟粪大那么个岛国、狗舌头似的地形,居然敢侵略有几千年文明史的大中华!大半个中国丢了,蒋总统撤到了四川现在他做了民国的县长,民国的县长就可怜了,他来上任,连一个迎接的人也没有,县政府院里冷冷清清。谷天雨正在暗自抱怨时,从院里走出来一个人。
“请问,你是谷县长吗?”
谷天雨点点头。
“我是县政府的秘书,叫卢晋福,专门在这里迎接谷县长的。”卢晋福说,“谷县长辛苦了,快请进。”
谷天雨一行进院,卢晋福把谷县长和谷县长的随从人员带进为他们准备的房间里,而后陪同谷县长到街上吃晚饭。
谷县长在路上走了一天,本来是很累的,但他不想睡觉。他和普通人一样,新到一个地方,难免兴奋,他要趁天黑巡视一下县城,这里是他的土地,他的臣民,他要在这里为官,很重要的就是了解这里的社情。谷县长坚持要巡视县城,已经累得浑身酸痛的丘特木错和南昌海也不得不跟在谷天雨的屁股后。
县城受地形限制,就一条主街,街心铺着不规则的石板,有的凸,有的凹,高低不平。而且狭窄得只能过下一辆马车。谷县长沿着街道往前走,目光时而左时而右,观看着两边的建筑。房屋多为木材所造,木柱、木门、木窗、木板墙。在木结构的房屋中间偶尔也有几间石头墙体的房子,他知道这是大户人家的。遇有未关门的店铺,谷县长总要驻足多看几眼,问问生意如何。
谷县长刚来,没有人认识他,以为他是哪里来的老板,于是都在拉他的生意。
“老板,请里面看。”一个戴瓜皮帽的掌柜笑容可掬,热情地邀请道。
“你店里都有什么?”谷县长问。
“好东西。保证你喜欢。”谷县长没有进去,抬头望了一眼匾额:“药膏店。”
“卖药的。”谷县长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摇头。
“卖乌金(大烟)的。”县府秘书卢晋福说。
“官办还是民办?”谷县长说。
“官办。”卢晋福说。
原来松山县为了增加财政收入,允许公开销售大烟,不过必须经过县政府批准,否则一律没收并处罚款。
谷县长移步向前,没走几步,遇到了一个烟馆,人员进进出出,看来生意不错。
“先生”几个妖里妖气的女人站在了谷县长面前,有一个伸手去拉谷县长,说,“进去消受消受吧!”
谷县长不喜欢这种女人,脸上涂得鬼二五似的,身上穿得花里糊哨,他一见这种女人就恶心。他喜欢自自然然的女人,脸上啥也不抹,就像那些花草,是啥颜色就是啥颜色,穿的衣服也要得体,朴素一点更好。
谷县长要走,几个女人缠着不放。
卢晋福上前解围。
“走开!”卢晋福说,“你们没看看这是谁?这是新来的谷县长!”
“哟!我说呢,你这官府的大秘书咋会跟着来?原来是新官到了!那就更应该进去关心关心我们了!”妓女不依不饶。
“你说什么?走开!”卢晋福说着推开了纠缠的妓女。
谷县长这才走脱。
“装啥正经?”妓女撇撇嘴说,“你以为我们不知道?”
“刚来嘛,总要做做样子。”另一个妓女说。
妓女的议论声传进了谷天雨的耳朵,谷天雨回头看了一眼,几个妓女望着他们指指剁剁。
小街出头了,城墙横在面前。
“谷县长,回去了吧?”卢晋福说。
“咱顺着城墙走一转。”谷县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