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谷天雨正在办公室阅读文件,这是省政府下发的禁烟令。
“谷县长,有人找。”丘特木错进门报告。
“哪里的?”谷县长问。
“何大爷(何乐安)的侄子何邦明。”那天在何乐安家里丘特木错见过何邦明。
“请,请他进来。”
谷天雨话音刚落,一个小伙子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虽然是见过面的熟人,谷天雨还是打量了何邦明一眼,二十出头,五尺来高,五官端正,稍嫌不足的是眼睛小了些,与宽大的脸膛相比似乎不够协调。谷天雨还在这张脸上发现了点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那两颗小眼珠子像安了轴承似的转得飞快。
“谷县长。”何邦明递上了何乐安的名片,跟那天何乐安交给他的那张一模一样,也是一个名字,名字旁边盖了一个印章。“是我二叔叫我来找你的。”
“你二叔还好吧?”
“好。”
“啥事?你说吧。”
“谷县长,我想在松山县找块地方种烟。”何邦明说。
“这”何邦明找他的目的,谷天雨是没有想到的,他望着桌子上的禁烟文件说,“你想种烟?”
何邦明点点头。
谷天雨有点为难。
“谷县长。”何邦明以为谷天雨在跟他熬价钱,直截了当地说,“我懂。只要你给我找块好地,烟收之后,我跟你对撇。”
“对撇?”谷天雨没听懂何邦明的意思,望着何邦明说,“啥意思?”
“就是你一半我一半,二一添作五。”何邦明说。
谷天雨没说话,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桌子上那份禁烟文件上,看着,久久地看着,但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在权衡着眼下这笔生意。如果这小子落窖,这可是一笔大生意。
何邦明见谷天雨不说话,心里不免有些着急,说:“谷县长”
谷天雨这才抬起头,望着何邦明,说:“这事政府有文件可是你叔叔叫你来找我”谷天雨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这样吧,如果你说话算数”
“算数。”何邦明怕谷天雨不答应,急忙说,“我说话要是不算数,就不得好死!”
“那你到耳岩沟那边去,那里的土质、气候比别的地方好。”
谷天雨叫何邦明到耳岩沟去种烟是有他的想法的,因为耳岩沟地处三县交界,是个三管三不管的地方,离县城远,铲烟队伍很少到那里去。即如是被上司发现了,他可以把责任推给其它县。
“谢谢谷县长!”何邦明笑着说,“那地方我去过,最适宜种烟。”以前何邦明到耳岩沟帮他二叔买过几次大烟。
2
何邦明走了,他回两河搬人马去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不能用本地人,本地人跟他很难一条心,说不定到时候会偷他的烟。
何邦明把自己的堂弟何邦清叫来了,他们准备在松山县大捞一把。
“哥,恐怕得找几个本地人帮忙,不然地头蛇难对付。”何邦清提醒道。
“有理。我去把贾海军、薜连荣叫上,这俩人在松山还是有点名气的。”何邦明知道贾海军、薜连荣曾经在耳岩沟当过花儿匠,他那次去给二叔买烟时认识的。
何邦明跟贾海军、薜连荣一说,俩人满口答应。何邦明有所不知,贾海军和薜连荣已经很久没找到事做了,整天在县城里鬼混,手头没钱了就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他俩身边也围了一群混混,足足有二三十人。这些人白天睡觉,夜里出门,但一直都没做到过大“生意”,所以手头一直都是紧巴巴的。他们想去种大烟(当老板,当花儿匠太苦了,也挣不到钱),可是没门路,贾海军曾把从庙里偷来的一尊小佛像拿去贿赂过一个保安,据说那个保安还是个小官,可是那个保安收了他的佛像后就再也不理他了。有一次他去找那个保安,说保安收了他的古董不给他办事,保安脸一沉,说你还好意来找我?你送给我的是啥鸡巴东西?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玩艺,一文不值!我为了给你疏通关系,把东西送给了县长,县长找人看了,是假古董,把我叫去,东西往我面前一扔,说你小子胆子可真不小,敢拿这东西来骗我!之后把我臭骂了一顿保安就这样把他给打发了。不过他敢肯定那佛像是真正的古董,因为他是从那座千年古刹报恩寺里偷出来的,也是他没门路,要有门路,那尊佛像至少要换好几百两大烟。现在这佛像叫保安给吃了,弄得他有苦难言。正在他找不着门路的时候,何邦明找来了,贾海军与薜连荣的愁眉一下舒展了。
“好,我俩跟着你干!”贾海军说。
“你再找点人,人少了怕不行。”何邦明说。
“要多少人?”
“我想至少得一两百。”何邦明说,“这样吧,我俩先去看一下,看有多少地,好不好弄,然后再决定找多少人。”
“好。”
何邦明和贾海军到了耳岩沟,耳岩沟虽长,但从沟这头到沟那头,全被人占了,沟里不但种上了烟,而且还有那么多工棚,看得出这个烟头绝对不小。何邦明的心凉了,两眼呆呆地望着肥沃的耳岩沟,脸上的不快久久不去。
“何哥,我去打听一下,看这个烟头是谁?”贾海军说。
“打听到是谁,又能怎样?”
“如果认识,可以跟他们商量。”贾海军指着沟北面的斜坡说,“你看那坡,缓缓的,又向阳,那里的树比其它地方的树长得大,这说明那片坡地的土质好。他们要是同意,咱把那片坡地开出来,收成一定不比沟地差。”
生地(处女地)最长烟,何邦明何尝不知,但他担心那个烟头不会同意。
“恐怕他不会干。”何邦明说。
“管他干不干,咱去试试再说,不然谷县长也就是给你画了个大白馍馍。”
“那好,你是本地人,咱去试试看。要真行,咱俩搭伙干。”何邦明想利用贾海军把这事弄成,所以先把甜头抛给他。
贾海军听了这句话,心里泛起一丝蜜意,他一定要想法把这事整成,整成了,他就不是给何邦明打工,而是烟头之一。烟头,只有烟头才有搞头,花儿匠只能用苦力换取烟头的残汤剩饭。
两个人下到沟里,沟里凉渗渗的。地上已有烟苗冒出,嫩黄嫩黄的很是好看。
“这是去年秋天种的。”贾海军说,“现在都长出来了。”
看到别人的烟苗都长出来了,何邦明心里有些着急,这是金子呀!
“这个烟头会整。”何邦明说着,故意踩断了几棵烟苗。
由于刚开春,天还有些冷,烟苗刚露头,还用不上花儿匠,所以沟里只有几个看工棚的。大批的花儿匠要等春暖花开了才来,因为那时杂草已经长出来了,他们得来扯草,不然草就盖过烟苗了。
何邦明和贾海军钻进一个烟棚,里面没人。他俩在沟里走了一阵,还是没见到一个人影,何邦明有点丧气。
“也许咱们找不到人。”何邦明说。
“再往前走走,实在找不到了再说。”贾海军话音刚落,一个工棚里传出了闹哄哄的声音,听得出有好几个人。“那个棚里有人,你听!”
“走!到那里去!”何邦明一下子兴奋起来。
贾海军钻进了棚子,这些棚子都是用木棒支起来的,上面搭了些小树枝,小树枝上盖了些草草,用于挡风遮雨。
“咦!你咋来了!”一个人吃惊地问。
问话的人叫古时建,他不但认识贾海军,而且俩人的关系还蛮好的,俩人也是帮一个烟头种烟时认识的,后来那个烟头收烟后拍拍屁股跑了,他们那伙花儿匠也就散伙了,后来俩人再也没见过面。
“原来你也在这里!”贾海军惊喜道。
“快出牌,该你了!”有人催古时建。
“我不打了,哪个来?”古时建站起身说。
“我来!”在旁边观战的一个小伙子手早就痒了,急忙接过了古时建手上的牌。
“你来找哪个?”古时建说。
贾海军没有回答,示意古时建到外面说话。古时建跟着出去了。
“这是我的朋友何邦明,我俩是来找你们老板的。”贾海军说。
何邦明向古时建点了点头。
“你们认识他们?”古时建说。
“不认识。”何邦明说,“老板叫什么?”
“这里有两个老板,不知你们要找哪个?”
“两个老板?”贾海军不解,说,“咋会有两个老板?”
“是这样的,这里的大烟是诸葛布和甲戈丘让俩人合种的,所以是两个老板。”
“哦。”贾海说,“他们是哪里的?”
“诸葛布是龙山县诸葛寨的,甲戈丘让是咱松山县耳岩寨的。”古时建说,“因为这条沟以中间为界,一边归松山,一边归龙山。”
“哦,诸葛布。”贾海军捏着下巴说。
“你认识他?”古时建说。
“认识。”贾海军说,“甲戈丘让我不认识。”
何邦明听说贾海军认识诸葛布,心里踏实了些。
“那你就去找诸葛布,熟人好说话。”古时建说。
贾海军点点头,说:“对头,我们去找诸葛布。”
贾海军与诸葛布有一段交情,说起来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几年前,诸葛布运大烟,路上被人跟上了,诸葛布察觉后急忙拐到去松山的路上,想到县城避一避,没想到那几个人也跟到了去松山的路上。诸葛布心里有点虚,因为跟他同路的只有两个人,虽然都带有枪,但远不是那几个人的对手。既然那几个人敢跟着他们,势力绝对不会小,不然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诸葛布正愁如何摆脱那几个人,恰在这时遇到了从森林里走出来的贾海军和他的兄弟们,他们有的手上掂着兔子,有的掂着野鸡,还有两个抬着一只野山羊,看得出这是一伙打猎的人。诸葛布急忙上前,说兄弟,请问往松山县城咋走?贾海军见诸葛布彬彬有礼,心里顿生好感,说大哥往松山,那就跟我走,今晚我招待你们吃野味。说着还用手指了指他们的战利品。诸葛布说那就谢谢老弟了,今晚就吃你们的野味。于是,诸葛布一行三人就跟着贾海军他们走了。那几个跟踪诸葛布的人以为贾海军他们是来接应诸葛布的,也就不敢再跟了。当晚,贾海军请诸葛布吃了烤羊、烤兔,还有烤野鸡烤飞禽之类,酒也喝得一塌糊涂。诸葛布见贾海军为人豪爽,还有这么一伙兄弟,虽然都是些入不了流的人,但也不全是无用之辈,于是想与之交好。诸葛布很有头脑,他不属于草莽那类人,尽管贾海军对他抖起包包说根底,但他对贾海军却多有保留,始终只露冰山一角,说他也是一个花儿匠,此次去两河县看一个朋友,从这里路过。末了,邀请贾海军和兄弟们方便的时候到诸葛寨一聚。贾海军答应得很爽快,可是分别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诸葛布,没想到现在诸葛布却当起了烟头。
“他现在在哪?”贾海军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没在这里。”古时建说,“具体在哪,我也不知道。他很久都没来过了。”
“谢谢老弟。那我走了。”贾海军说。
“不在这里吃饭?”古时建说。
“不了。我还有事。”贾海军说。
离开耳岩沟,贾海军、何邦明直奔诸葛寨而去。
3
诸葛寨是个大寨,住有好几百人。这里原是一座荒山,没有寨子,那年有一户人家从康定诸葛寨搬来,当地土司达卡车前给那户人家修了一座雕楼,后来就有人不断搬到那里,很快就发展成了一个大寨子。那户人家就沿用他们老家的寨名,取名诸葛寨。那家人之所以用这个寨名,源于对诸葛亮的崇拜。三国时期,蜀国国都在成都,有一年,藏军东侵,直达邛州南桥,蜀国国都受到威胁。丞相诸葛亮为了蜀都的安全,答应用黄金、牛马换取藏军所占的地盘。藏军见蜀国如此软弱,来了个狮子大张开口,提出要黄金一百万两,牛一百万头,马一百万匹。诸葛亮说你们要那么多黄金和牛马,蜀国一时难以凑足。这样吧,我们先拿一万两黄金、一万头牛、一万匹马换取你们一箭之地,等我们凑齐了你们所要的黄金和牛马,你们再退出所占的蜀国之地如何?藏军的头领一听,满口答应,他想再好的弓箭,再强的壮士,就是有千钧之力,一箭也射不了多远。诸葛亮暗喜。于是双方约期射箭。诸葛亮在射箭前密遣部将郭达到康定,将一铁箭插在梁家寨东面的山顶上。射箭那天,诸葛亮让一个巫师穿上蜀军服装,箭上弦,弓拉满,只听诤地一声,箭不知去向。然后双方派人寻箭,一直寻到康定梁家寨东面的山顶上才把箭找到,于是双方以箭落之地为分界线居住在梁寨的头人非常崇拜诸葛亮,所以把梁家寨改名为诸葛寨,把他们的姓也改成了诸葛。说来奇怪,自从改了寨名、姓氏后,梁家人丁兴旺,岁岁平安,既未遭受战乱之苦,也未遭受土豪劣绅的骚扰,连天灾也没发生过。直到清政府派川边大臣赵尔丰攻打康定时,诸葛寨才被摧毁
贾海军与何邦明一路走一路问,翻山越岭,用了几乎一天的时间才找到诸葛布住的地方。何邦明说咱两手空空,恐怕他不会见咱,想置办点礼物,可手里没钱。贾海军说不管他,去了再说。于是俩人慌天忙地的往前赶,终于在日落前走进了诸葛寨。寨门口一个人听说他俩是来找诸葛布的,热情地为他们引路,一直把他俩引到诸葛布的院门口。也是他俩运气好,诸葛布也是刚刚回家。门人叫何邦明和贾海军在门外等着,他跑进去通报。诸葛布听到贾海军求见,立即起身走了出去。门人感到奇怪,他的主人是从来不到门口迎客的,看来这两个看上去不咋个样的人还是有点来头的。于是小跑着到了何邦明和贾海军面前,说诸葛大人来了,俩人才松了一口气。
“哎哟,贾老弟,今天的日头还是从东边出来,在西边落下的。”诸葛布笑着说,“快进来!快进来!”
贾海军激动得紧紧地拉住了诸葛布的手,说:“大哥忙,小弟不敢来打扰。”
“看你说哪里的话哟。”诸葛布说,“别说我不忙,就是再忙,小弟来了,天大的事我都会放下的。这位是”
“只顾跟大哥说话,搞忘给大哥介绍了。”贾海军说,“他是我的哥们,叫何邦明。”
“欢迎!欢迎!”诸葛布在大脑里搜索着那次在贾海军那里见过的人,最后确定那天何邦明没有在场。
“谢谢大哥!”何邦明说。
三人进屋,分宾主坐下。家人上茶。
诸葛布和贾海军分别述说了那次分别后各自的情况。之后,贾海军说:“大哥的祖先选的这个地方是块风水宝地,所以大哥家人旺财旺。”
诸葛布说:“小弟有所不知,我的祖上并不在这里,搬到这里也只有几十年”
这时贾海军才知道诸葛布的祖上原在康定,为躲避战乱才搬到这里的。
“大哥,你咋想起了种烟?”何邦明说。
“这事说来有些奇巧。”诸葛布笑着说,“那年,一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一条沟里长了一棵摇钱树,上面长满了金元宝,黄灿灿地放着光。我走到跟前抱着树杆轻轻一摇,哗啦啦,满地都是金元宝,我捡啊捡啊,捡了一大口袋,用力往起背,可是无论如何也背不动,我急得满身大汗,这一急,我醒了,那时刚刚鸡叫。我觉得这个梦很有趣,也许是财神爷给我托的梦,指给我了一个发财的地方。天刚亮我就去找梦中的那条沟,很快找到了,那条沟离这里不远,跟梦见的那条沟一模一样。我在沟里找啊找啊,把那条沟走穿了也没找到那棵摇钱树,我垂头丧气地往地上一坐,突然发现面前有一棵大烟,长得又粗又壮,烟桃又大后来我就在那里种起了大烟,没想到这一种,真的发了,现在我把那一带全种了,一共七沟八梁九道坡”
贾海军和何邦明都听神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贾海军说,“大哥,看来这财真的是财神爷送给你的。”
“也许吧。”诸葛布说,“老弟,你有没有兴趣?要有,也来这里种大烟。”
贾海军一听,心中暗喜,说:“我现在就是没事做,这次来就是求大哥的。”
“有啥事?直说吧!”诸葛布说,“只要大哥能做到的,都行。”
贾海军见诸葛布这样爽快,于是说了他和何邦明此行的目的。
“大哥,行吧?”
“咋不行?我不是说了,你有兴趣也来种。”诸葛布说,“你想开荒就开荒,不想开荒,我交给你一条沟。”
“大哥,我们开荒。”贾海军说。他想他不能平白无故去占诸葛布一条沟,那是人家用血汗换来的。
“那你们就去开。耳岩沟附近,你想咋开就咋开,要是哪里冒了包,你们摆不平,就去耳岩寨找甲戈丘让,他会帮你们摆平的。”
贾海军和何邦明听了这话,心里非常高兴。不过何邦明还有些担心,他们与甲戈丘让没有任何瓜葛,平白无故去找人家,人家会理他们吗?于是他给贾海军使了个眼色,贾海军一下子明白了。
“大哥,甲头人不认识我们,我们去找他,他会理我们吗?”
“我给你们写个条子。”
“那就太感谢大哥了!”
“感谢啥?看来你还是没把我当成你的大哥!”
4
贾海军和何邦明有所不知,耳岩寨名义上是松山县的,实际上松山县也不怎么管得了。加之地界的划分也不是绷了墨的,分得那么清楚。这里是个三角地带,有那么几条沟宜于种烟,三个县都想管,可是没有哪个县能单独管得下来。那次松山县县长安镇化想在离任之前到三角地带啃一口,可是他还是担心啃不下来,不得不与两河县联系,请求支援。两河县虽然派了保安队队长安义定率人前往,但也是出工不出力,结果弄得松山县保安队队长屈枳亮差点把命丢在那里。松山县偷鸡不成蚀把米,县长安镇化被撤职,保安队长屈枳亮被查办。这件事是龙山县报告省上的。松山县和两河县联手到耳岩寨收烟款,没有让龙山县参加,龙山县县长知道后大为不满,于是就告到了省上,说松山县保安队打死了好多好多人,而且都是藏族同胞,松山县的行为严重破坏了和谐的藏汉关系,现在龙山县藏族同胞群情激愤,决心找松山县报仇雪恨,有几个藏寨的头人和土官还组织了队伍,联合诸葛寨的汉人要攻打松山县,省上若不严处松山县,迟早会闹出大乱子的耳岩寨事件,使新任松山县县长谷天雨吸取了教训,他对耳岩寨那一带睁只眼闭只眼,所以诸葛布把他种大烟的区域由七沟八梁九道坡扩大到了耳岩沟,为了避免与当地人发生矛盾,他与耳岩寨的头人甲戈丘让联手,因此他在耳岩沟种烟没哪个来管。诸葛布把该交政府的烟款全部交给了龙山县,对此,松山县县长谷天雨心里极不平衡,但又没法,他不敢到耳岩寨惹事,他怕把两个县的关系搞僵,也怕把藏汉关系弄坏。谷天雨不敢去惹事,但不等于心里就通泰,他总想着有机会了一定要给龙山县制造点麻烦,叫他们也安宁不了,这样他心里才会找到平衡点。所以当何邦明持何乐安的名片找他要求到松山县种大烟时,他首先想到了耳岩寨,他觉得那里是个炭圆,于是就指给了何邦明。他这样做可以一箭三雕:第一,他给了何乐安一个大人情。第二,他把这个炭圆交给了何乐安,可借何乐安之手收拾诸葛布。第三,他个人可以从中获取丰厚的回报。
贾海军和何邦明来到耳岩寨,把诸葛布的条子交给了甲戈丘让,甲戈丘让看后,答应了。甲戈丘让之所以答应,一是因为他是诸葛布在耳岩沟的合伙人,二是他心里一直记着诸葛布的情。那次屈枳亮带保安队来敲诈他们,他把耳岩寨的老弱妇幼送到山顶的森林里,一个老人怕耳岩寨遭血洗,跑到诸葛寨求救,诸葛布立即组织人马赶到耳岩寨,可是耳岩寨的战斗已经结束了。这件事甲戈丘让一直记在心里。
甲戈丘让说:“诸葛大哥答应了,你们就种吧。不过有一句话不得不说到前头,种烟,政府是要收烟款的,这你们知道,所以该交政府的烟款你们要按规定交到我这里,我才好向政府交差,不然政府是要找我麻烦的。”
贾海军说:“甲头人,我们一定按规定交纳,请你放心。”
离开耳岩寨,贾海军就成了何邦明的合伙人,约定除了给谷县长的那一半,剩下的俩人五五分成,于是俩人分头去组织人马到耳岩沟种烟。
没几天,两支队伍(何邦明、贾海军各带了一支)双双开进了耳岩沟,在坡上搭棚做窝。那些人初来,干劲十足,有的抡斧头,有的拉锯子,一棵棵树木在斧头和锯子声中缓缓倒下,杂草见到了天日,土地露出了笑脸,因为它们被树木遮掩得太久太久了。起火了,火光熊熊,遍地狼烟,大火之后,灌木、杂草不见了,黄色的地面变成了花脸。那些人排成行,抡起镢头,用力地挖着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一直沉睡着的荒山。树木的根须被一截截地挖出,强烈的阳光晒得它们缩成一团,乍眼看去,宛如一条条死蛇十几天之后,荒坡完全变了样,昔日绿色的外套被换成了黄色的外衣。
何邦明和贾海军肩并肩地站在松软的土地上,你看着我,我望着你,相视而笑。他俩沿着脚下那几十亩土地走了一圈,各自的脑海里都出现了一幅令人欣喜的画面:一片绿油油的烟苗慢慢地变成了一地黄灿灿的金子。
何邦明笑着把烟种撒向了黄色的土地,贾海军也满脸喜悦地把手里的种子抛了出去。
春风阵阵,气温渐升。太阳一天比一天暖和。树木发芽,野草泛绿,大地一片生机。何邦明他们撒下的种子经过温暖而肥沃的土地的孕育,很快发生了变异,变成了嫩黄的苗儿,伸着脖子顶开了覆盖在它们身上那层厚厚的被子,婴儿似的微微地睁开了刚刚苏醒的小眼。随着阳光的照射,小苗儿渐渐由嫩黄变为深绿,然后一个劲地往上长,没多久就超过了沟里头年下种的烟苗。原来,大烟有个习性:喜生(喜欢生土地,即处女地),所以疯长。望着一天一个样的烟苗,何邦明和贾海军笑得合不拢嘴。
“老弟,看来咱俩今年的运气不错。”何邦明笑着说。
“但愿今年咱能抱个金娃娃。”贾海军说。
“从现在的长势看,应该没问题。”
“长势不错,不过还要好好打理。”贾海军说,“哥子,你看,那里长草了。得把它扯了,不然它会和烟苗抢地气。”
“好,今天就扯。”
新开的土地,本来地下的草根就多,加之土被刨松了,前几天又下了场春雨,草几天就长出来了。何邦明和贾海军喊来弟兄伙,叫他们扯草,并一再叮咛千万不要伤着烟苗。为了保证烟苗的安全,何邦明说谁要伤着一棵烟,扣工钱一两(花儿匠的工钱是以大烟支付的)。有了这个严厉得近乎苛刻的规定,花儿匠们个个小心谨慎,几十亩烟地的野草扯完了,连一棵烟苗也未伤着。
眨眼间,烟开花了,没几天花落果现,一个个青果挂在枝头。
天有不测风云。
何邦明和贾海军正在高兴的时候,风云突变,老天作色,一场冷子从天而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猛、这么大的冰雹!无情的冰雹击落了烟果,击碎了他们发财的美梦!何邦明望着遍地烟果黯然神伤,泪珠颗颗下落。贾海军虽然伤心,但并未流泪,他从地上捡起一个烟果,一会儿拿在左手,一会儿拿在右手,看了又看
“哥子,用不着伤心,一切都是命。”贾海军说。
“老弟,我咋能不伤心呢?咱们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和汗水”何邦明满脸苦涩,说,“还有,我答应给谷县长的大烟,另外还有甲戈丘让头人的这可叫我们往哪里弄啊?”
贾海军这才想起他们的承诺,县长和头人是包赢不包输的,他们不管天旱天涝,要收的,一两也不会少
“天灾,甲头人是知道的,我想他不至于会憋咱。至于谷县长,你跟他说的是分成,没有收成,也就说不上分了。”
“甲头人憋不憋咱,难说。谷县长肯定不会相信咱没有收成。”
“要不,咱干脆拍拍屁股一走了事。”
“那咱的地不就白开了?”
“那有啥法?”
“要不然跟他们说说,今年的先欠着,来年再给。”
“他们能答应吗?”
“试试看。”
“花儿匠的工钱呢?”
“也推到明年。”
“他们要不干呢?”
“不会。”
“为啥?”
“他们舍不得今年的工钱。”
5
何邦明和贾海军来到了耳岩寨,甲戈丘让一见俩人的哭相,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
“怎么了?两位。”甲戈丘让装着不知。
“头人,我们遭了。”何邦明说,“冰雹把烟果全打掉了。”
“没那么严重吧?”甲戈丘让知道,这场冰雹是几十年来最大的一次,不但个儿大,下的面积也大,而且来得突然。有的人没来得及躲避,头上还被打起了圪塔。他家养的鸡,有的跑慢了点,也挨上了冷子,被打翻在地上但也不像何邦明说的把所有的烟果全打掉了。
“大头人,真的,烟果全被打掉了,连枝杆也被打断了一些。”贾海军说,“今年恐怕没啥收成了。”
“你们的意思”甲戈丘让没往下说。
“看头人能不能给我们减免”贾海军说。
“减免。”甲戈丘让说,“这事我可作不了主啊!”
“求求你了,大头人。”何邦明说,“要是不给我们减免,打死我们,我们也拿不出来。”
“不是不给你们减免,是我没那个权力。”甲戈丘让说,“遭天灾是事实。老天无情,但人不能无情。这样吧,今年该交政府的烟款你们先交一半,剩下的一半我先帮你们垫着,但明年你们必须给补上。”
何邦明和贾海军同时点头,说:“谢谢头人!谢谢头人!”
甲戈丘让这边算是说好了,他们原本也是打算先给一半的,说烟果全部被打掉了,这是夸张,其实烟果只被打掉了一半。现在他们发愁的是谷县长那头,要是谷县长也像甲大头人这样就好了。
“谷县长这头咋办?”贾海军说。
“谷县长这头先不管他,等收完烟再说。”何邦明说。
天放晴了。太阳格外红火,它像要报复那冷酷无情的冰雹而将体内所有的能量全部释放了出来。在强光的照射下,烟果的颜色渐渐变深了。花儿匠们开始收割了。大烟的收割不同于庄稼,花儿匠们一手拿着锋利的小刀,一手掂着小小的竹筒,小刀在圆圆的烟果上轻轻一划,烟浆乳汁般地流了出来,一滴一滴地滴进竹筒里。收割大烟是很辛苦的,一天下来,花儿匠们个个腰酸背痛,但他们为了养家糊口,没有一个叫苦的。经过三四次的收割,烟浆已尽。何邦明和贾海军一算账,除了支付该支付的烟款,他俩所剩无几,也就是说他俩白干了一年。
“咋弄?”贾海军说。
“按咱先前说的,给谷县长也拿一半。再跟他说说好话,明年继续种。”何邦明说。
“你估计他会不会同意?”
“我想他应该理解。”何邦明说,“遭灾了,又不是咱不讲信用。”
“送他大烟是你跟他约定的,只有你一个人去了。”
“不,咱俩一起去。”
何邦明和贾海军给谷天雨送了五百两大烟,谷天雨一见,脸色立马就不那么好看了。
“就这么多?”谷天雨沉着脸说。
“谷县长,今年遭了灾。”何邦明说。
“遭灾,这我知道,但你也不至于只收了两个这么多吧?”谷天雨说着看了一眼大烟。
“除了工钱,我们就没剩啥了。”何邦明说。
“那,你明年还种不种?”
“种。”何邦明说,“今年才开出的地”
“那明年你可要好好种。”
“一定好好种。”
“你们的烟款交了吗?”
“交了。”
“交给谁的?”
“耳岩寨的大头人甲戈丘让。”
“哦,好吧,你们再种一年。”
何邦明松了一口气。明年他一定要大捞一把,他相信他不会那么背时,还会遇到那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