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烟又丰收了。
望着丰收的大烟,何邦明心里打起了小算盘,他悄悄告诉堂弟何邦清,叫他把收到的烟浆私自藏匿,打算悄悄运走。对此,何邦明做了精心的安排,他提前叫两河跟随他来的花儿匠中的三个贴心豆瓣把背架子和拐把子(山区背夫用的工具,均为木棒所做)掏空,将大烟藏进空木里,然后瞅准时机逃走。起初,贾海军和薜连荣只是怀疑花儿匠没把收回的烟浆交完,但也没拿到什么证据,所以一直没说。
有一天,两河的花儿匠突然有几个不见了,贾海军方知何邦明搞了鬼,于是找到何邦明。
“何哥,两河的花儿匠咋突然少了三个?”贾海军说。
“哦,我忘对你说了。”何邦明说,“他们家有事,走了。”
“这几天有几个人没把烟交来”
“哪几个?”
“具体哪几个,我也说不上来名字。”
“把他们叫来,我问问是咋回事。”
“他们走了,咋叫?”
“你说的是那几个人?”
“是。”
“不像话!走,去找何邦清!”
何邦明气乎乎地朝烟地走,贾海军跟在他的身后。很快他们到了烟地。花儿匠们正在忙着收烟,何邦清和薛连荣站在地边上监视着忙忙碌碌的花儿匠,俩人还不时地说话。
“邦清,你过来一下。”大老远何邦明就在喊。
听到喊声,何邦清去了。
贾连荣还站在原地。
“连荣,你也来一下。”贾海军说。
薜连荣也过来了。
何邦清见何邦明一脸不高兴,贾海军也是一副严肃相,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说:“二位哥,有什么事?”
“我问你,走了的那几个花儿匠这几天是不是没把收的烟交回来?”何邦明说。
何邦清松了一口气,他原以为他做下了什么事使两位哥哥不满意,两位哥哥来责问他,一听是问走了的那几个花儿匠的事,心里就没那么紧张了。说:“交了。不过他们交得比别人少。”
“为什么?”何邦明说。
“那几个人这段时间闹肚子,所以烟收得比别人少。”何邦清随机应变道。
何邦明看了一眼贾海军,说:“海军老弟,也许他们本来就没收到多少”
“也许吧。”贾海军望了一眼何邦清,说,“不过,我没发现他们拉肚子或哪里不舒服。”
“海军哥,是我的错,我没跟你说。”何邦清说。
“是你的错,这些事你早该跟你海军哥说一下”何邦明批评道。
“算了,不说了,也许是我多心了。”贾海军说,“有些花儿匠不老实,我怕他们把烟往一边弄。连荣,收烟这段时间,你跟邦清两个辛苦一点,看严一点”
薜连荣和何邦清点头。
晚上,贾海军想了很久,还是没想通这件事,心里像有只苍蝇似的不舒服。他断定何邦明一定做了手脚,不然两河的那几个花儿匠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私藏大烟,偷偷带走。贾海军越想越生气,要照他原来的脾气他会与何邦明闹翻的。这几天他强压着心中的不快,想这烟也不光是他与何邦明两个人的,还有甲戈丘让的一份(开荒时,甲戈丘让只准他们种两年,第三年种烟前他们求甲戈丘让允许他们再种一年,甲戈丘让不允,他俩说这季烟由他俩种,收获与甲戈丘让平分,也就是说有甲戈丘让的三分之一),于是决定把这件事告知甲戈丘让。
甲戈丘让听了,十分生气,拍了一下桌子说:“你去把何邦明叫来!”
“甲戈头人”贾海军说。
“还有啥?”甲戈丘让说。
“何邦明知道是我向你告他的状,他会恨我的。”
“只要你说的是真的,怕什么!”
贾海军没法,只好去叫何邦明。
何邦明正在与何邦清说着什么,见贾海军来了,俩人立即停止了说话,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大自然。
“邦明哥,甲戈头人找你。”贾海军说。
何邦明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更不自然了,说:“海军弟,你知道甲戈头人找我啥事吗?”
贾海军摇摇头。
头人找,何邦明是不敢怠慢的,当即起身前往耳岩寨。路上,何邦明反复揣摩,甲戈头人会不会是为了那几个走了的花儿匠?如果是这事,他该如何应对?既不惹甲戈头人生气,又不使他的事情败露。想来想去,何邦明还是没有想出能使甲戈头人信服的应对之言。耳岩寨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心跳加快了,脚步放慢了。不认账!说啥也不认账!当他的脚迈进寨子那一刻,何邦明做出了他的决定。
甲戈丘让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神情凝重,他在想着处置何邦明的办法。
“大头人,何邦明来了。”守门人报告。
“叫他进来。”
何邦明进了甲戈丘让的家。
“甲戈头人”何邦明喊了一声。
“进来吧。”甲戈丘让望着何邦明说。
何邦明走进客厅坐下,两手放在膝盖上,神情拘谨。
“我找你,是有件事想问你一下。”甲戈丘让两眼盯着何邦明的脸说,“最近,两河有几个花儿匠跑了?”
何邦明点点头。
“他们为什么跑?”
“家里老人生病了。”
“他们家里的老人同时生病了?”
何邦明点点头。
“有那么怪?一起得病?”
何邦明摇摇头,说:“不是一起得的病。”
“那你刚才点什么头?”
何邦明一时语塞。
“他们偷了大烟?”
何邦明摇头。
“没有?”
何邦明点头。
“不可能。平白无故跑什么?”
“我也不知道。”
“他们跟你说了,你怎么不知道?”
何邦明没法回答,因为这话他跟贾海军说过。
“何邦明,自从你到这里种烟,我待你不薄,可是你做的事却令我失望。现在的事摆在这里的,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没关系。不过有句话我不得不告诉你,你犯了行规,可以离开耳岩沟里了。”
“甲戈头人,我”
甲戈丘让摆摆手,说:“用不着说了,一切都晚了。你跟你的兄弟何邦清,今天收拾一下,明天离开。有些事,你找贾海军,他会给你办的。走吧!”
何邦明一脸无奈,走了。
贾海军按照甲戈丘让的旨意给了何邦明、何邦清每人一百两大烟,二人拿了大烟,当天就走了,他们不愿意在耳岩沟多待,他们觉得被甲戈丘让撵走了太没面子。
没走多远,何邦明说:“邦清,我就不回去了,你一个人走吧。”
“为啥?”
“我要是回去了,承诺给二叔的烟就得给他,花儿匠带走的那点烟远远不够,所以我不能回去。”
“那你到哪去?”
“我去找诸葛布,投靠他。”
“诸葛布会收留你吗?”
“试试吧。”
“我把这一百两大烟留给你,可以作为你的进见之礼。”
何邦明的眼睛潮湿了,到底是兄弟啊!
“好吧。”何邦明说,“你去赶那几个花儿匠,回两河后,你给他们多少分一点,剩下的你留着。要是二叔问起我,你就说我被人坑了,现在身无分文,无脸回家,别的啥也别说。”
何邦清点点头,两兄弟分手了。
2
何邦清身无分文,他知道劫匪不会抢他,所以他啥也不怕,专拣近路走,一路翻山越岭,紧走慢赶,好不容易才撵上那三个花儿匠。四个人全部装成背脚子(专门帮人背东西的),一路向两河方向走去。
“邦清哥,走大路绕得太远,咱从这里翻山吧,要近好大一截路。”花儿匠甲说。
何邦清没有说话,看了另两个花儿匠一眼。
那两个花儿匠也想走近路。
“邦清哥,就从这里翻山吧!”花儿匠乙说。
“怕不怕?”何邦清拿不准。
“怕啥?”花儿匠丙说,“我们四个人,空手空脚,劫匪霉了差不多,抢我们的空背架子?”
何邦清觉得花儿匠丙的话也不无道理,于是同意了三个花儿匠的意见,说:“走,走近路就走近路。”
一行四人插入了上山的小道。小道弯弯,一会儿进树林,一会儿上陡坎,实在不大好走。何邦清有点后悔,想退转去,可是又不大好说,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好在他打空手,不像那三个人,身上的背架子不时地被树枝扯扯挂挂。前面的路更陡了,像竖起的梯子,陡得吓人。他们不得不拽住灌木杂草树枝青藤什么的,一步一步吃力地往上爬。爬上山顶,每个人都出了一身大汗,衣服湿得能拧出水。他们实在太累了,就坐在山顶上歇气。山上有风,凉快多了。
“邦清哥,你看,下了这座山,就是佛尔河,过了佛尔河就到家了。”花儿匠甲说。
“是啊!离家只有二十多里路了。”
“走!早点回去。”花儿匠乙说。
“你是不是想婆娘了?这么急!”花儿匠丙还想歇一会儿。
“未必你不想?”花儿匠乙说。
“我不想。”花儿匠丙说。
“净说球假话!在耳岩沟,你哪天晚上没念叨你婆娘?”花儿匠甲说。
“在耳岩沟时我想,这阵儿我不想。”花儿匠丙说。
“为啥?”花儿匠甲说。
“太累了,没劲。”花儿匠丙说。
“到家了你婆娘给你煮两个鸡蛋一吃,劲就来了。”花儿匠甲说。
“看到婆娘了,他哪还有心思吃鸡蛋?他要吃那两个白馍馍。”花儿匠乙说。
“你才是!”花儿匠丙说。
三个花儿匠你一句他一句,正说得起劲,何邦清站起来了,说:“走吧!到家了随便你们先吃啥都行。”
三个花儿匠站起身,笑着说:“邦清哥说得对,不管先吃啥,都得先到家。没到家,说啥也是空话。走啊!”
花儿匠甲带头,花儿匠乙、丙紧跟,何邦清走在最后。
下坡比上坡快,滋溜溜,不知不觉已到半山腰。何邦清突然觉得小肚子有点痛,他弯腰按了按,还是痛,而且好像有只手在里面抓扯,痛得越来越凶。呼隆隆,一股热流向下涌动,他忍不住了,迅速地钻进了小树林
三个花儿匠正兴冲冲地往前走,树林里突然跳出五个大汉,两个拿枪的,三个拿刀的,一脸凶相。
“格老子,站住!”为首的厉声喝道。
三个花儿匠顿时傻眼了,他们从来还没遇到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吓得脚粑手软,浑身筛糠,站在原地动不得了。
“把身上的东西全拿出来!”为首的手握大刀,另外两杆枪也对着他们。
三个花儿匠在身上摸来摸去,啥也没摸出来,他们身上本来也没啥东西。
“格老子,放老实点,要老子搜,是不是?”
“好汉,我们身上真的啥也没有。”花儿匠甲说,他的胆子稍大些。
“搜!”为首的一声令下。
另两个拿刀的汉子走过来摸遍了三个花儿匠的全身。
“大哥,他们身上没有东西。”
为首的汉子这才相信了,说:“你们是干啥的?”
“背脚子。”花儿匠甲说。
“背脚子?未必你们连一个子儿也没挣到?”
“今天运气不好,没有遇到生意。”花儿匠甲说。
“大哥,放他们走吧。”一个汉子说。
“滚!”为首的说。
三个花儿匠松了一口气,但还未来得及抬脚,另一个持枪的汉子说:“把背架子、拐把子放下!”
三个花儿匠怔了一下,心凉了。他们舍不得放下背架子和拐把子。
“好汉,这是我们讨生活的本钱,没了它我们就没法讨生活了。”花儿匠甲说,“求求你们,别收我们这些东西。”
“就你话多!”一个汉子走过来,啪地就是一个耳光,花儿匠甲身子趔趄了一下。“放下!”
花儿匠甲把背架子和拐把子放下了,花儿匠乙和花儿匠丙也跟着把背架子和拐把子放下了。
“滚!”那汉子喝道。
三个花儿匠走了,走得很慢,有一个还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背架子和拐把子,他们希望这几个截路的不要收拣它们。
“真他妈的霉气!”为首的汉子说,“等了一天,等到了几个穷鬼!”
“依我的脾气,把他们杀了,见见红,冲冲霉气!”
“大哥有令,只劫财,不收命。难道你忘了?”
那个想杀人的汉子走过去拿起一个背架子使劲往石头上砸,他以这种方式发泄着心中的怨愤。嘣!背架子断了,他没想到没使多大劲就把胳膊粗的木棍击为两截。他低头看了一眼,惊喜道:“大哥,快来看!这里面有东西。”
几个人都围过来了。
“没想到啊!这几个杂种会把大烟藏在这里面。”
“怪不得他们舍不得背架子。”
“刚才他们走了多远,还有一个回过头来看我们。”
“狗日的!我去把他们追回来!”一个汉子朝三个花儿匠追去。
三个花儿匠本来走得很慢,他们原想等几个截路的走了,他们返回来把背架子取走,没想到身后有人追来了。
“站住!”追赶花儿匠的汉子喊道。
三个花儿匠回头一看,撒腿就跑。
那个截路的追了一阵,没追上。
截匪们砸烂了所有的背架子和拐把子,把大烟集中在一起,高高兴兴地走了。
3
何邦明走进诸葛寨,诸葛布一见,十分诧异,因为这段时间正是收烟的时候。
“诸葛大哥,我”何邦明面带哭相。
“怎么了?你”诸葛布满脸疑惑。
“我被他们害了。”
“谁?”
“贾海军他们。”
“为什么?”
“因为贾海军和薜连荣私藏大烟被我发现,我劝他们不要那样,他们不但不听,反而在甲戈丘让头人面前污我藏烟”
“你一气之下跑我这里来了,是不是?”
“是。我不想跟他们干了,我想跟你干。”何邦明说着从身上掏出大烟,“这是他们给我的报酬,我拿来孝敬你。”
“这咋使得?”诸葛布推让。
“大哥要是不接就是不愿收留我”
诸葛布接住了,他不是看上了二百两大烟,而是看上了何邦明的种烟技术和他带来的那一帮花儿匠。他在龙山种了七沟八梁九道坡的大烟,眼下正需要人打理,他收下何邦明,叫何邦明把他那拨人带过来,他今后就不会为人手发愁了。
“那我就先代你保管着。”诸葛布接过了何邦明手上的大烟。“你去把你手下的人带过来,今后在这里扎根吧!”
何邦明点点头,说:“多谢大哥!”
何邦明答应诸葛布到耳岩沟把他的人带过来,可是他又有些畏难,他不好意思去见贾海军他们。他一个人在路上低着头慢慢地走着,心里想着到了耳岩沟如何开口。
“哥”
何邦明听到有人喊,把头抬起,见堂弟何邦清向他走来。
“你”
何邦清说了他在路上遇抢匪的事。
“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哥,事情过都过去了,后悔也没有用。”何邦清说,“你这是往哪里去?”
“耳岩沟。”
“去哪里干什么?”
“去把咱那些花儿匠带过来。”何邦明说,“诸葛大哥叫去的。”
于是兄弟俩一起朝耳岩沟走去。
4
代修长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兄弟们的归来。他每天派出三伙兄弟,每伙五人,到外面找生意。其余兄弟在山上练拳脚、赌棋牌、玩女人、睡大觉。今天他跟新掠来的女人玩了一天,玩得筋疲力尽,浑身瘫软,此时坐在椅子上,像被剔去了骨头,没精没神。但这时他必须坐在这里,等候着外出兄弟的归来。他这样做,一来是看外出的兄弟是否安全,二来是检查他们所获的战利品。
天麻麻黑了,外出寻食的鸟儿开始归窝了。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从他头顶上空飞过,他知道外出的兄弟们也该回来了。可是又等了一阵儿,外出的三伙兄弟一伙也没有回来,他不禁有些着急,难道他们都出事了?
“老二,你去看一下,看是咋个的,这阵都还没回来。”代修长说。
老二叫陆思沉,是牛头山的二大王。陆思沉答应一声,去了。
代修长站起身,打了个哈欠,伸了一下腰杆,胳膊向上举了举,又坐下了。
天黑了,暮色笼罩着牛头山。
月亮出来了。代修长还坐在外面。
“大哥,进里面坐吧,外面凉。”一个站在代修长身边的兄弟说。
“兄弟们没回来,我就坐在外边。”代修长说,“我要在这里等着他们回来。”
代修长话音刚落,寨门外传来了老二陆思沉的声音:“大哥,他们回来了。”
代修长听到老二的声音,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看见老二身后跟着五个兄弟。
“兄弟们,辛苦了!”代修长说着拉住了兄弟们的手。兄弟们的手都是空的,他知道这五个兄弟没有收获。
“大哥”
“别说了!安全回来,比啥都好。”
不大一会儿,又一拨回来了,五个人也是两手空空。代修长照样安慰了他们一番。接着,最后一拨回来了,他们边走边说,而且还有笑声。代修长知道他们丰收了,亲自走到寨门迎接。
“兄弟们,辛苦了!”代修长重复着他每天都要重复多少遍的话。
“大哥辛苦!”
“看你们的样子,今天整到了。”代修长说。
“整到了,整到了!”五个人都很兴奋。
领头的把抢来的大烟交给了代修长。
“咦!这么多!”代修长也兴奋起来。“咋整到的?”
领头的把抢劫的经过详述了一遍,当然也不乏夸张之词。
“老二,叫兄弟们都出来!”代修长说,“备酒!庆功!”